012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1:20:56

“这是什么意思?”潇银庚惘然。

“这个价码,我典不起。要说你这些东西,都是好东西,可如今这年头,生意难做。我库里,多的是这些东西,死当活当的,到最后都没主,愁得我发慌。”

“那,您的意思?”

“三圆,我给你先放在这儿,待你有钱时,你再来取,按月20%收回利,半年不来,视为死当。”

“三圆,太少了吧!”潇银庚跳起来,面有愠色。徐耀财把脸一甩,“我本想你是本港居户,又自有店铺,给你这个价已是客气,你若如此,自拿到别处去典吧,我店小,承不起你这些东西。”

“我不当了。”潇银庚气愤地捋起柜面的东西,抬脚欲走。

临跨出门时,冷静下来,心下不免犹豫,‘正月已过了近一半,再不开门,就是大事情,得及时解决本钱。’那王科儿见他犹疑,适时的跟过来,“潇老板,您瞧瞧,您在泗涧港也是有份量的人物,何苦这么大火气,凡事有商量才能解决。来来来,先坐下再说。”王科儿将他接进去,徐耀财已离开了,把底给了王科儿,交由他去谈。

“我有个建议,潇老板,您这些东西,都是些不知名的小件,典押的价值不大,当行也都不会出价,您不如就死当吧,这中间,实在有您舍不得的,您先拿回去。”

王科儿与他大道小理讲了一番,掏出底牌来。

“死当?”潇银庚看着手头的东西,十分难舍。

“您也无需想得太死,活典是拿钱来赎,死当是出钱来买,不过是换个途径,如您想要,还是拿得回。”

“你要卖给别人了呢”

“你以为那么好卖,我们库里这些东西有多少,一两年都没买主,你这些东西既不能用又不好换,这年头不受待见。”

“死典可当多少?”

王科儿左右看一眼,故作神秘地附上来,贴着他耳根道:“您是有本的主儿,不敢亏了您,六圆,这是最高的了。”

“六圆……”潇银庚琢磨着,“能不能再加点。”

“潇老板,我瞅您是豪壮之人,才抛了这个高价,您可不能再与我讨价还价,要不你再去别家问问看。”

潇银庚心下思量着,难以决择,霁雲并非他问的第一家,前面的境遇更遭,“行,听你的,六圆就六圆吧。”

“好,潇老板真是爽快人!”

  出了霁雲典当,潇银庚心下难过,潇家祖辈留了几代的东西,就这么流失在他手中了,他娘存了那么多年,刚一现他的眼,就成了别人襄中物。他越想越觉自己窝囊、败家、不孝,不觉抽了自己一耳瓜,手中捏着的一把银元,亦尤另他不自在。

  是夜,燥寒一时的泗涧港终于下起了雪。

寰宇一片漆黑,只有雪花,厚重的、无声息地飘落。

早间,拉开门,厚厚的积雪已经围堵了各家的门槛,门被拉开的瞬间,高过门槛的雪迅疾地挤入门内。

“啊,今年的雪真大!”潇芙蓉立在门口,迎着劲吹的疾风,欣喜道。源田听到他姐的声音,睡眼腥松地探出头来,立即被眼前白茫茫的世界惊呆。

“雪,姐,好大的雪,我从没见过这么厚的雪……”潇源田大声疾呼,睡意全消。

“是啊,你快起来,呆会儿铲雪去,这会儿门前门后的路都被阻了,出都出不去。”

“好的姐,等我。”源田一闪便进屋了。

此时泗涧港各条大街上,场面十分壮观,街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难于行人。一脚踏上去,得半分钟才能拔起,街上多的是陷到雪中的行人。为不影响当日正常运转,港公署的公职人员纷纷走上街头,逐户号召店主们出来铲雪,以尽快恢复街道秩序。一时间街头巷尾人声鼎沸,人群抡着铁锹、握着扫帚浩浩荡荡除雪开路,出力的,凑热闹的,喧嚣了几条街。

外婆听着外面的动响,立在院门口张望,芙蓉看出她的心思,遂放下手中的活儿,嘱了源田两句,搀了外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街上去。至百货大街街口,恰逢赵芝旗扛着铁锹也往街心去,芙蓉担心家中几处老旧的房间不尽快去雪会被压垮,便托赵芝旗顺带携外婆一把,把她带到街上,她晚些再来接她。

回家一看,源田已不在家中,她无奈地摇摇头:‘又没指望上!’

潇源田自忖不似那些有热闹就凑的小毛孩儿,他有他的挂念。过年家中事多,他趁乱也弄了不少钱,潇银庚忙着料行的事,无暇管他,他又频繁地出入云顶,一日不去,心痒难耐。

到达云顶时,天色尚早。

家中无人帮忙,芙蓉只能自己动手。她站在院中,看着屋顶厚厚的积雪,思忖怎么把这些雪尽快扫下来。潇家现居的这片屋,是潇银庚爹留下的祖宅,主宅新修过一遍,余的偏房,因时年过久,许多地方已遗漏破败,潇银庚一直计划要好好翻修一次,总没来得及。厨房的屋顶,如今很多瓦片残破,碎片堆在屋顶,经久未换,每遇下雨时,里面便滴水不断。此时屋顶那么大的雪,如不尽快清除,一旦融在屋顶里面不可想象。

李衍齐踏着刚刚清扫出来的小路步向北门外,白雪弥漫大地,泗涧港似在一夜间变了颜面,他深吸一口雪后的冰凉空气,心情莫名地愉悦。路过‘泗涧百货大街’时,他拉低帽沿,绕过人群集中的地方。街上一片喧闹,朝街心扫一眼,一字型的铲雪队飒飒地排开,甩起胳膊忙碌,雪团漫舞在空中,飘洒四溅。他立在那里,竟有片刻的混顿。

北方经常有雪,他记忆中雪最厚的一次,是一家人搬离天津的前一年。临近过年时,天空开始飘雪,连续三个日夜,早起时,大雪铺天盖地,世界全变了样。母亲把他叫醒,暖暖实实地给他穿了衣,牵着他到园中戏雪。厚厚的积雪掩住满园的亭台楼阁,脚下已不见路,深浅稀疏的脚印烙在雪面,如同有仙客来过。

下人们聚在一起扫雪嘻戏,拥着、扭着、滚着、爬着,笑作一团。他叫笑着奔跑在众人中间,笑声回响天地,雪团漫舞在空中,飘洒四溅……

那一年中华大地没有战争,难得的泰平年。

‘怦!’一只雪团从他眼前划过,落在他脚尖,不知哪家顽童的雪团正好砸中他。他看一眼街上的孩子们,都沉浸在无尽的天真和快乐中,不觉笑一笑,拂去鞋上的雪。仍朝南门走去,不知为何,他此时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到她。

院门掩着,他沿墙探看了一遍,未听里面有声音。

‘难道他们也去街上扫雪了。’他自忖着,在后院门口站住,思索片刻,轻轻地敲门。

“谁?”里面终有人问,他心中倏地漾起些惊喜,‘她总算在家。’

“我!”

门迅疾地打开,李衍齐站在门外微笑着。

“你,怎么来了?”她不自禁地喜悦。

“今日大雪,外面热闹,我转到这附近,顺便过来看看!”

“快进来!”她略有些紧惕地看看四面。

“你,在做什么?”屋里显然只有她一人,屋檐下架着梯子,下面堆了些工具。

“铲雪,屋顶上瓦片残漏,雪化时,水都要渗下去,得在雪化前把它清除。”芙蓉抚一抚额上的汗,掩饰着羞涩,不让他发觉。

“家中其它人呢,为何要你做这些?”

“都出去了,我也不是不能做,小心些就是了!”她看看他,涩滞地一笑。

他看着她满面的汗,“我来吧!”,放下手中的东西,脱了外衣,爬上梯子。

“别,别伤着了……”她心下一紧。

“你都能做,还能伤着我么?”

不知为何,她每每触碰到他的目光,就不自觉地柔软下来,似失去免疫。

她不再做声,征征地看着他迅捷地爬上屋顶。

“这些瓦片确实破得历害,不能再往上面踩了,你扎一团稻草给我,扎厚一些。”他立在屋檐边,拂去瓦上一团雪,勘察一番,向芙蓉道。

芙蓉忙跑到屋里,给他扎了一只厚厚的稻草团,倚着梯子,给他递上去。

“你别上来,扔给我就行!”

他转过身来,“你退后一些,用力往上扔!”

芙蓉退后两步,把草团扔出去,他轻易就接住了。他将草团固定在横梁的地方,匍匐着身体,将膝盖搁到草团上,试了试承重,调试妥当了,下来拿了清扫的工具,重新上去。

芙蓉立在院中,呆呆地看着他,他高大的身形,蜷缩在屋顶,灵猿般四处移动,映在满屋顶的雪白中,如同一团强光,暄耀她整个世界。

雪一团一团地从屋顶落下,轻快地跌落地面。

她忙拿了铲子,将落下的雪归做一团,又将院中间的积雪,铲至墙边堆砌。

“你,冷不冷?”她仰望着屋顶,问他。

“还好,北方这种天气,每冬必有几回,这种冷比及北方算是小巫见大巫。”

“天津吗?”

“嗯。”

“我那时也常去,舅舅常在署假期间带我到春和去看游艺会。”

“春和?我亦到过春和,怎没见过你?”他在屋顶伸头看向她。

她忽地笑起,“你怎知某天从你身边擦肩而过的一位小姑娘,不是我?”

“亦是,上天预设的一点悬念,我竟跟你跟到这里……”他认真地自念着。

她倏地安静下来,低下头去,仍旧把雪推到墙边,心被柔软密实的喜悦包围,说不出话。

“我那时也常去春和,春和开张那一年,我母亲受邀它的开业典礼,带我一同前往,确是盛况空前,我至今都还记得。”静默片刻,李衍齐缓缓道。

“噗……”芙蓉看向他,忽然笑起来。“你那时,应是你娘抱去的吧?”

“没有,”他认真地答,“那年我十岁,家中刚为我办完岁宴,就闻春和开张,我母亲亦参予了部分筹划。”

“你母亲?”芙蓉带些疑问地看他。

“嗯,她自幼到英伦留学,对中国戏曲及欧州歌舞剧都极有研究,在当时津地的文艺界颇有名气,春和筹建之初便请她做顾问。剧院的整体规划、舞台设计,许多源自她的建议。”

“真是位独特的女性。”芙蓉兀自赞道。

“嗯,”他郑重地点头,“她这样独一无二,得我父亲终生忠诚。”

  芙蓉静下来,思及自己母亲的遭遇,不觉有些黯然。

“后我举家迁往沪上,每回津地,都必要去春和逛逛,只是春和起得快,落得也快,不过十几年光景,就完全颓落了。”

“它是什么时候颓落的我到不知情。但我在北平的那些年,它应正值盛期,北平许多名门富甲,常不辞路遥慕名前去看戏,京中所有名伶,均在春和演过。”她幽幽忆道。

“嗯,这里常能碰到各地有份量的演员,子镜那时给我写信,常报告他在春和的眼福。”

“子境,便是与你一起的甘先生?”

“嗯,子镜是甘管家的小儿子,与我同年。甘家自我太爷爷起便在我家工作,一代一代承下来,到后来更像一家人。我于民二十三年随父母同往沪上,子镜留在津地,书信往来中他常提及在春和所遇。”

“呵呵,你人在沪上,津地也留了一双眼。”她忽地笑起。

李衍齐清理完屋顶的雪,顺着梯子下来,芙蓉已将落下的积雪除尽,寒冬里,两人都出了一身汗。

“歇息一下吧!”芙蓉柔声道,将手中热水递给他。

“嗯,你去擦把汗,头发都湿透了。”他命她。

“你也一样,满身都是湿的。”她跑进去,取了一条干毛巾来给他。

他看她一眼,接过来,握住她的肩,给她擦去脸庞和发际间的汗,她忽地如渡电流般,呆呆地立在原地,满身温软麻痹的热量流窜,脚被地心牢牢吸住,不能动弹。

他离手的瞬间,在她汗后光亮的额头轻轻一吻,她痴痴地看着他,双腿瘫软摇摇欲坠。

‘怦……’屋内忽地一声脆响,似有东西掉下来,“是不是外婆回来?”芙蓉念道,快步奔向前院,屋中无人,只桌上一只搪瓷杯掉下来,摔掉一层漆。

芙蓉满屋扫一眼,未觉有异,前院的门仍掩着,不似有人回来,李衍齐跟过来,她扬着手上的杯子,“想必是风吹下来的”。说着仍回到后院。院外隐约传来阵阵笑声与说话声,想是涌到街上看雪的人群都回来了。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李衍齐听着外面的谈笑,轻轻与她道。

“嗯,你自小心些。”她将椅上的衣帽递给他,“港内人多嘴杂,外面世道又乱,你出门还是注意些,勿引人觉察。”

“放心吧,不会有事。”

她深深地看着他,静静地点头。

“哦,这是你家中的东西,你收着。”他从椅子上拿起带来的一只盒子,递到她面前,

“什么东西?”她疑惑着打开,一时惊住,均是她十分眼熟的东西:沾染黑垢的黄铜烟斗、发黑的银觥和酒壶、爹以前常戴在手上的绿宝石戒指!

“这些,怎么会在你那里?”

“我从霁雲典当买回来的!”

  “霁雲典当?”芙蓉思忖着,忽想起那日他爹自请将那只箱子搬去,不觉呢喃:“他竟把这些东西都典出去了?”

  她拿出那只绿宝石的戒指,这是他爹与他娘结婚时,奶奶送的,早些年他爹一直将它戴在手上,这两年才取下来。

‘他连这个也舍得当出去?’她自语着,难过地摇头。

“你怎知道这些东西在典当行?”她将介指放回盒中,看向他。

“昨日子镜去霁雲,巧遇你爹去典这些东西,我便将它赎回来。”他淡淡地道,掏出一只袋子来,“这个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以后家中有事,只管告诉我,勿再吃这些苦。”

“不,我不要,赎东西的钱我日后筹齐还你……”芙蓉连连推却,后退一步。

“你还我什么?你总在还、还,结果把自己压得步履维艰。”他斥着他,看她的样子,忽的万千不忍,停了片刻,直面着他,温柔道:“与你共担忧难,是我这辈子最甜蜜的事!”

他将她揽到胸间,脸深抵她发际,“遇到你,是件多么幸运的事,不要剥夺我这点欢喜。”

他深深吸一口气,不舍地松开她,转过身去,取回衣帽,朝院外迈去。

芙蓉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模糊得似一团风。

门轻轻地带上,她颓然地坐在门口!

源田在赌场里晃了半日,找定了一张牌九桌,挤进去,一掏口袋才发觉,钱掉在家里了,都在先前穿的那件溥袄里,他烦燥地一掌拍在桌上,骂自己混账,心下只怨他娘多事,早间非把他拦下来换衣服,“一屋子的女人,迟早把我给毁了!"他心下恨恨地怨着,眼见满桌的人赌得兴奋,顿感五爪抓心。

‘云顶离家这么远,来回一趟,晌午就过了’,他退出赌桌自忖道,‘若遇爹回去,还不知能不能出来!’

‘管不了那么多了,要上桌,总得先把钱拿出来!’他沉思片刻,心中忽生一股壮志,大踏步地迈出云顶,快速地朝着南门小跑而去。

回到家中,见院门掩着,里面稍无声息,他心中窃喜,推开院门,步进堂屋,四下无人,但听后院有人在说话,循声过去,他瞬间惊呆,一个男人正在亲吻他姐姐,他愣愣地看着,说不出话来。片刻,那男人松开手来,侧脸的刹那,他忽觉他的样子十分眼熟,‘是谁呢?’他在脑内迅速地搜索,终于忆及那日在胡胖子处替他还钱的人。

他愣在那里,一时错愕,‘难怪,他那样大方出手帮我,原来……’源田想着,兀自思索间,忽听外面有人叫笑,他怕是家人回来,忙退返回来,因心下有事,绕过堂屋时被椅子绊了一下,碰掉了桌上一只搪瓷杯。

杯身摔下的脆响另他心头一颤,他心想不妙,赶紧溜进自己房间躲起来。芙蓉出来看了一圈,并未发现他回来,又回后院去了。他在房间躲了一刻,未听外面有动静,不觉好奇,潜到西房的隐蔽处,偷看后院她姐姐与那男人的举动。

转眼,元宵节已过,潇银庚忙着开张、进货及供料诸事,忙得团团转,源田到一反常态,也不须人督促,每日乖乖守在店里,虽没做成什么生意,却把门户紧紧地看住了。

曹云隔不两日便来看他,每次来都把赌场里的事讲给他听,他看得出潇源田的心仍系在赌桌上,并非心甘情愿回来做乖儿子,但他确实不懂,他怎么就能忍住。潇源田已近半个月没有进赌场了,场子里看不到源田,曹云有种兔死狐悲的落寞。

子镜从外头回来,带回一摞报纸和宣传单,李衍齐拿在手上一一翻阅。

“共方现在大打民心牌,印制大量的宣传单,在所有战区发放,斥陈国府的腐败和国统区民众苦乱,又喊出‘倒土豪、打劣绅、分田地’等口号,民心倒向已越来越明显,战区民众捆紧肚子把粮食物资捐出去支持共军,国军取胜越来越难,代价也越来越大。”

子镜向李衍齐讲述战区的状况。

“打来打去,受难的都是百姓,谁能尽快结束这场战争,谁便是正义方,只是,共军做了这些承诺,日后须兑现才行。”

“何少棠被派到苏区作战,王宗义带着他的精锐部队守在上海,死盯蒋总司令,蒋总司令现正是用人之际,拿他无奈,也暂未冶他。何少棠受制于他,的确是时运不济,他到是个有本事的人。可惜,他与我们志同道难合,虽看不惯这场战争,却并不愿离开。”

“嗯,他现在有多艰难,能想象得到。不过当初他为了掩护我们,大张旗鼓地来搜港,又向王担保我们不在本区,实在是非常冒险。”

“王宗义虽不喜难欢何少棠,可对他的人品,却是百分百相信,他信他绝不会谎报军情。”

“再完美的人,也有特例。”

“嗯。”子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李衍齐踱步片刻,盯看着墙上的地图。“如果,共方持续向前推进,畿城就不保了。”

子镜站起,细看新华省与衡东省交汇的各条通道,点点头,“确是如此,共方欲往南推进,畿城是必经之地,不过,现在看来,为时尚早。”

“嗯!”

“畿城与泗涧港虽相距不远,但泗涧港并不在其向南推进的主道之中,还算安全。如今共方喊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口号,十分注意战领区内的民生秩序,畿城即使被占也不会受到太大的破坏。”

“这点到是,占领畿城可为共方东南部战线提供有力的后勤保障,稳住畿城,共方的全胜,就只是时间问题。”

“嗯。”

两人都默然下来,不知道这场战争还要持续多久,而他们在泗涧港的幽闭又要到什么时候。窗外桃花已发出新芽,春天已至,不知不觉间,他们已在泗涧港过了一个冬天。

历经漫长的冬季,泗涧港迎来战时的又一个春天。阳光普照大地,空气中渗着花的芬芳和青草的甘甜,百泽河的水由鲶白转向碧绿,新的生机在整个泗涧港萌生。

渠昱泽坐在马车中往港公署赶去,昨日喷嚏加咳嗽折磨了他大半夜,今早找医生看了,说是季节性过敏,让他务必少出门,以免触到敏源。他想自己大半辈子也没过敏的毛病,怎么这时反倒犯了这个忌。但是,春天这么美好,叫他不出门,可是要他的命,公署里一大堆事,还等着他去处理。

他凝视窗外满眼春色和街头巷尾满面祥和的人群,心底再次感谢这难得的和平。

不知不觉中又是一阵喷嚏,熙和忙拿出随身备着的药粉,放在他鼻前予他吮吸,待他平复下来,她掏出一只小手帕,细心地将他鼻下喷出的粘液擦掉。渠昱泽看着女儿,鼻头有些酸酸的。她总不做声,无论站还是坐,都安静得像一片云,但她是他见过的最善良的孩子,她永远把别人放在自己之前。

今日她娘本不允她爹到公署去上班,但他挂念着公署的事,坚持要来,她娘抛不过他,嘱她与他爹一同出来。她很久没与她爹这样亲近地坐在一起了,她爹在她眼中,可以景仰、可以敬重、唯难以亲近。他总四处忙碌,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习惯了看他步履匆匆,整日满腹心事、眉头紧锁,似有操不尽的心,忙不完的事。她爱他,每次看他回家,她都想跳到他身边,亲他、粘他,可是,从小到大,从没实现过,他这样忙,又这样威严,小时候她怕他,现在,她习惯这样无声无悄地爱他,把一切都放在心里。

他爹看着她,倏地笑一笑,她亦看着他回笑着。渠昱泽看着她的面庞,忽有些心痛,抓住她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掌心。

“文彬最近,有没有给你来信?”

“有,每周一封。”

“还是这样坚持?”渠昱泽慰籍地看着她。

熙和重重地点头。

“真是个好孩子,这是你的福气……,你应得的福气!”渠昱泽顿了顿,加重后面一句话。她亦轻轻地握住她爹的手,心头浮起些淡淡的甜密。

“订婚的日子是定在什么时间?我前段尽顾着港内这些事,忘了问你娘了!”

“西历5月20日,文彬选的日子。”

“西历?”渠昱泽稍稍皱了皱眉,“换到公历是什么日子?”

“四月十二!”

“四月?四月可不大好,怎么订了这么个日子?”

“文彬学的西学,他觉得这个日子好,我都随他。”熙和看着他爹,微微笑着。

“嗯,你们两个商量好便行,好歹也是双日子。”

“已近三月了,订婚的那些东西,你娘和你哥都给你置办得怎么样?”

“爹!”熙和顿了顿,轻轻地唤他一声。

“怎么了!”

“我不想要东西,如果,你们一定要给我东西,就给我备些钱吧,换成银元。”

“为什么?”渠昱泽疑惑地看着她,“文彬的意思?”

“也不算,我与文彬商议过,他赞同我的意思。如今物价上涨历害,钱总不值钱,订婚买的东西花钱多又不实用,而且,这些东西到了青峰也好买。把钱放在手中,总比拿些东西要实用。”

“嗯,有道理!”渠昱泽点点头,“只是,郑专员夫妇怎么看?”

“他们听文彬的,我们自己的事,我们作主,他们都支持。”

“好,既是文彬的父母如此支持,我和你娘,也必得支持你,按你说的办,我晚上跟你娘把这事说一下。”

“谢谢爹!”熙和说着,看着他爹,抱住他的胳膊,小心地把头靠在他的肘弯上。

渠昱泽微笑着,把头看向窗外,一个年轻人昂首阔步地经过,映入他眼中,他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驱使,盯视着他,高大的身形、眉眼脸颊轮廓清明,气度异于常人。

‘这人是谁?仿佛在哪里见过!’渠昱泽凝视他的背影,马车渐渐行远。

阳光如此灿烂,格外叫人神清气爽。芙蓉就着好天气,动员家中一众妇人给沉闷一冬的家什衣褥‘迎春’!娘和外婆皆积极地加入进来,搬箱挪柜,翻晒旧物;烧锅打水、洗涤衣被,不多时,前后两院便堆满了各种箱笼,被褥衣物列队挂在院中,扬扬洒洒迎风飘杨。院外不时有人拎着大桶的衣物经过,奔向百泽河的浣洗坡,外婆亦喊了芙蓉娘拎着大桶的衣鞋去河边洗涤晒太阳。

‘这么好的天气,子镜不在,可惜了!’李衍齐看着院外的艳阳,兀自感慨。他多年奔忙在战火中,已忽略了春天的滋味,今日在这里竟意外懈逅一个详和的春天。‘这样的天气,总该做点什么,至少不应蛰于屋中。’他步向庭前,沐着舒适的光线,心头泛起些愉快的痒动。

出了北门,他未似平时绕着城外走,反直奔街头。‘事情过去那么久,该淡忘的也都淡忘了,阳光这样坦率,人人都有光明正大的权力。’穿过民熙街,在大泗街街口的早点铺吃了些东西,休息片刻,顺道行至大泗百货大街。不过半年的时间,纸币又掉了几层价,民众不缺钱,但大把的钱捏在手中,却难买到东西,涨价太快了,卖家看到纸币,也都不待见,买者恳着求着买点东西,还需看卖家的心情。

‘纸币是时政的调衡剂,如它不好用了,国家就真的乱了。’李衍齐内心叹息,不知不觉已将百货大街走完。四下一看,并不明确自己到底走在哪里了,前面好几条胡同叉道,他思索片刻,抬脚往南门方向步去。

远远地便看到潇家院内满院飘杨的‘旗帜’,他忽觉很开心,不自觉地笑了。立在院门口朝里听一听,未见声音。院门半开着,正欲敲门,忽听里面传来阵阵唱声: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么种子么叶开什么花——,唱声忽近忽远,他一听便知是芙蓉的声音,遂站在门口凝神听着,不去打断她。

芙蓉将最后一床棉絮抱到院中,绳上已被占满,只门口的位置还有一点空隙,她走过去,挤一挤前面晾晒的衣被,将棉絮搭上去,转身时,却见院门处,站着李衍齐,一时征住,李衍齐亦看着她,四目相对,她忽地笑了。

“你,怎么来了?”

“受到召示而来!”他有些捉狭地笑。

“受到召示?”芙蓉轻蹙眉头。

“受你满院‘旗帜’的召示!”他说着,忍不住大笑,“你院中这阵势,像是联合国在这里开会。”

“可恶!”芙蓉一拳挥到他肩头。

“哎……”李衍齐惊叫一声,捂住肩头痛苦地抖擞,咬着牙隙道:“我这肩头受过伤!”

她紧张地抓住他的胳膊,惊恐问:“碰到伤处了!”,他痛苦地点点头。她急得满面肿胀,“哪里痛?我,我去拿热水来给你敷,家里还有止痛药,可以涂一点。”

李衍齐咬牙切齿地摇头,痛苦得颜面曲扭,捂着肩头满地打转。

芙蓉看着他,渐觉不对劲,止了慌乱盯着他看,忽地喝一声,“别装了!”

李衍齐听着,终于收了手,站直了身体,讪笑着恢复常态,“被你看出来了?”

“凡事过尤不及,你太夸张了,我那一拳不致重到这个地步。”

她不理他,转身到院角去收拾刚从旧箱中拿出的一堆什物。他跟过去,看到沿墙堆了一堆零碎的东西。

“怎么有这么多东西要打理?”

“难得这么好的天气,拿出来洗一洗晒一晒,免得生虫或旧坏。”

李衍齐蹲下身来,在什物堆中,意外地发现一捆发黄的皮影,“这个,是你的?”他拿到手中,看着芙蓉。

芙蓉看着它,停下手中的活儿,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小心地捋上面的绳索,琢磨片刻,摇了摇头:“是外公的遗物。”

“怎会保存到现在?”他边问,边将解散的皮人一一展开,个个古旧得历害,烟黄黯淡。

“舅舅一直把它带在身边,舅舅走后,我从北平把它带过来。”

“你喜欢这些?”

“嗯,那时跟舅舅在一起,他常在家中搭台自唱自演,我便与他轮着当观众,一时我演,一时他演,玩着玩着就是半日。”芙蓉说着,脸上漾起些轻快的愉悦。

“呵呵,我小时也玩过,母亲教我的,我们曾自己动手把莎士比亚剧中人物做成皮人,在家中演出,很有意思。”

“听你讲你母亲,我以为她很西式,怎么也弄这些东西?”

“不,母亲虽在国外求学多年,但一直深爱国学,她在剑桥念书时,曾发起过一个叫‘中华社’的人文社团,里面除了部分中国留学生,还有大量对中华文化感兴趣的外国学生。”

“真了不起。”芙蓉看向他,发自内心地感慨。

“你可知皮影戏因何而起?”李衍齐摆弄着一支刀马旦,支着皮人后的细铁棍,上下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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