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1:09:10

港内救济院是民国初年本港一位大户捐出来了的,早前是他自己的家院,后他与儿女搬离本港,便将这一片祖宅捐出来做救济院。二三十间老式厢房,围起一片空旷的大院,外加后来陆续加建的十数间平房,独立于东门外约一里的地方,几乎与港隔离。木质结构的厢房,历经数十年的风雨,早已面目全非,经过多次修缮与搭建,虽勉强能遮风避雨,却经不起连续的雨水侵蚀,雨水顺着断裂残漏的瓦片,渗入屋顶的每一根横梁,把本已半腐的梁木都泡得发胀。积存在梁木上的水滴,沿着木质的门窗滑落四壁,将参差的粉墙融解成稀泥,泥珠子落至墙根,形成小股的泥流,在潮湿的地面流淌。天气寒冷,亦不便敞开门窗通风透气,屋内的桌椅床铺日久生霉,散发着股股呛鼻的气息,本该属于春日的梅雨气息提前在此漫延开。

居住在救济院里的,多是本土鳏寡老人或流离孤儿,外地流落至此的乞讨者,以及年老色衰染一身疾无处安身的妓女们,形形色色都是社会最贫困的一群人。几年前渠昱泽带头募资对其中的危房进行过整改,但今年这状况,已不是修修补补就能解决问题。港署已没有余资可用在此处,这些年,为了鼓励泗涧港的工商业,港署一再减免商户各种费用,加之战乱年代上面行政摊派名目繁多,港署的财政,早已是个空壳。

港署民政科科长胡胤铨已多次向渠昱泽汇报救济院情况,渠昱泽亦到救济院巡视数遍,小改的方案是没用了,木厢房二十多间全处在高危状态,必须要重建。如果雨再这么下下去,那些房屋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

渠昱泽与港署的工作人员开了几次会,初步议定两种方案:第一,向港内工商大户征集慈善金用以重建救济院;第二,收集港内现有居民空闲房屋,将救济院的人员分散转移,待解决救济院经费重建救济院之后再统一召回。第一种方案渠昱泽直接否定,他为官多年,太明白这一点,一旦开了摊派集资的头,以后他们会找出各种摊派名目来为港署充实财务,那么这些年他处心积虑维护的商贸环境就会遭到破坏。反过来说,港署即使真的要集资,商家也未必愿意捐出这笔钱,最后依然要靠强制力量,这是他最不愿用的。第二种方案,相对容易实现,只是征集空置房,核定租赁额,现有人员转移等相当耗力,而且,转移后人员分散,也极不好管理。但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权宜之计,待来年春天‘春苗税’征上来,第一件事便是建设救济院,渠昱泽与港署工作人员一道暂定第二种方案,各自分头去实施。

但是,征集空置房屋比预想的难。港所工作人员入户登记时,大部分有空屋的居民均不愿拿出来租赁给救济院的人住,许多人一听,干脆说自己无房可空。偶有愿意拿出来使用的房屋,亦是久未打理,破败不堪,不经大修根本无法住人。

渠昱泽在港署办公室内,听取工作人员反馈的信息,反覆踱步。

‘如果没有‘德济堂’的店庆,我到能拿出一笔钱来充一充……’

渠昱泽燃起一根烟,一口吸下去,剧烈地咳嗽起来。忽地,一阵急遽的敲门声。

“请进!”

“港长,救济院里倒了两间房,一名孩子两位老人被压在里面,民政司胡科长已赶过去……”

“啊!备车,去救济院!”渠昱泽按掉烟头,取了衣服急奔出去。

救济院内哭叫喧嚷,乱作一团。胡胤铨、程琦庸等悉数已到,程琦庸组织了一支救护队正在紧急施救。一个小孩子瘦弱的胳膊血肉模糊的露在废砾之上,冶安队员正小心地扒开他身上重压的乱泥碎片,渠昱泽一言未发,躬身与他们一起将碎渣排向一边。

“渠港长,孩子救出已送往医院,老人,刨出来时已断了吸呼。”胡胤铨胤黯然地向他报告。

渠昱泽强抑悲伤,艰难地从地面站起。

“派专人看护救出的孩子,如情况不佳随时准备送往青峰。原地搭建临时建筑,转移有明显隐患的人员,明日至港署财务科预支一部分费用,其它的钱,我想办法一周内凑齐,今日必须要把临建的详细预算拿出来。”

渠昱泽摆摆手,缓缓地彻离救济所,毛毛细雨依稀下着,使他看上去尤显仓老。一众妇女和老人孩子们绻缩在破旧的屋口,惊恐地看着他沉沉离去。

是夜,渠昱泽无法入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从废土中刨出的血淋淋的孩子一再浮现在他眼中。刚过四点,他便披衣坐起,在房间的角落,独自抽烟。

他太太见此,扭亮了灯,自己也坐起来。

“你日夜发愁,把自己愁死了,问题还是不能解决,你也是个人,需要吃饭睡觉,再这样下去,谁也管不了你了。”渠太太有些生气,这段他连续地为港内事务,影响家人的生活。一个冬天,他整个人看上去又瘦了一圈。

“又扰醒你了?”渠昱泽歉疚地向太太道,“我下去吧,你再睡会儿,还是半夜。”说着,站起来,便要出房间。

“你也知道是半夜?就要解决问题,也得等天亮啊!”

“雪华……”渠昱泽叫他太太一声,亦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心下焦虑,根本无法入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又扰她太太睡觉。

“你睡吧,我下去坐坐,等会儿上来。”他向门边走去。

“我听志和说了,你打算将此处宅子卖掉,合家搬到老宅那边住?”

“我,是这么想过,但未确定。”

“你……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动用自家的财物去补贴政府,这个洞,你填得完吗,你渠家一家的财力,能起多少作用?”

“雪华,这不是,救急吗?我们搬到老宅也还能住,那些贫弱的人,他们没地方住啊!”

“这次是救济院,你卖宅子,下次再来一件,你卖什么?昱泽,你也有家,熙和要嫁,志和要娶,我们不能把这家耗得一干二净。有些事情,你无能为力,得低个头!”

“这不是低不低头的问题,这是人命,几百口人命!”

“好,我与你讲不通。一句话,你要卖这宅子,我便带志和熙和去投我父兄,他们需要正常的生活。”她太太翻身入被,不再理他。

他黯然地开门,頽然下楼去。他一直认为他在港长任上有诸多不完美之处,最大的问题,便是不善敛财。用前任港长的评述:放着这么大一块肉,你始终不肯下口啃。

不知何时,刘妈来到他身旁,给他泡了参茶,又为他披了衣。

“刘妈,怎么起这么早?”

“不早了,天也快亮了,我得起来作早饭。少爷,您到小屋坐吧,我把暖炉生起了,这儿冷,别受寒了。

“嗯,刘妈,您忙去,我一会儿来!”

“好,把衣服裹紧,别着凉。”

“嗯”

刘妈出身救济院,丈夫和唯一的儿子都死于战乱,她孤身一人流沛至泗涧港,住到救济院,后渠昱泽爹将她从救济院请来做家佣,这一来,就是二十多年。她为人善良,作事勤恳,悉心照料一室老小,深得渠昱泽敬重。

渠昱泽看到她,想起救济院那些孤苦伶仃的老人和孩子们,隆隆的愁云又涌上来。

正此时,隐约听到外院的门咚咚作响,渠昱泽站起,“这么早,谁来!”刘妈念着,先出去开了门,门外站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人。

“抱歉了,老人家,搅扰您!麻烦您帮我告知一声渠港长,我有些事情找他。”

“哦,你是?”

“我是他一位友人,务请您转告一声。”

“好!”

刘妈看他面善,天虽早,但少爷也起来了,便请他在门口等一等,自去屋里喊渠昱泽。

渠昱泽已听到门外动静,见刘妈进来,便问何人。

“少爷,说是您的一位朋友,有要事来找您,我让他候在门口,是见还是不见?”

渠昱泽略思片刻,向刘妈道:“我去吧!”自往外院奔去。

年轻人站在门口,渠昱泽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自忖并不认识他。见渠昱泽走近,那人道:

“渠港长,抱歉,这么早扰您,我叫齐子镜,今日来,有些事情与您相商。”

“请进,到内室说话!”渠昱泽把他请进书房。

年轻人刚坐定,便道。“渠港长,我今日来,是为港内救济院重建一事……”

“救济院重建?”

“对,我先与您把我的构想述一遍,您再具体定夺……”

银盛料行这几日忽然地忙碌起来,忙得晕天黑地。港内救济院共计二十三间危房重建,建设所需木料全部指定‘银盛料行’独家供应,港署预支40%的采购订金,一律用硬通货银元支付,这桩买卖可另港内料业的同行们个个倒吸冷气。

‘这种百年一遇的好事,怎么就不偏不倚砸到潇银庚家里了!’

整条街都在猜测,他潇银庚究竟有什么本事,居然揽到这样的买卖,而且,是与港署合作,不必担心账款问题。

勿言同行议论,潇银庚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按说他在这民熙街上,论规模、实力、店誉都不算顶尖,更兼这数月来,他生意冷清、周转不畅,储货量亦大大不足,从哪个角度想,这事也轮不到他。但,港署就是指定了他,预付的银洋已送到他手中,潇银庚也无暇再想这些,他把家中能调用的人,全部搬到店里来,又出钱临时雇了数名工人,不分昼夜忙碌。

潇芙蓉这几日都在料行里,因店内存货有限,无法达成救济院所需的供货要求,潇银庚只能拿了现钱紧急去外面补货。然时至年关,上游大型的材料批发商几乎都已进入盘点和清货尾期,能及时买到的材料加到一起,亦是杯水车薪,远不够救济院首期的开工量,潇银庚只能到更远的地方去寻找货源。

去临建司的路上,潇芙蓉一直在思虑此事。‘港署将这么大的工程,指定与银盛合作,可万万不能误了事!’

为加快重建效率,渠昱泽与港署公职人员一起,组建了救济院重建临时特别建设所,临建司在场地一侧,以木料、粘布、稻草等材料搭起一片临时的棚屋,供从院内转移出来的人临时居住。

工作铺开的时候,已是腊月中旬,还有十几天就是大年三十,工人和供材的商家都有新年休息,渠昱泽督促,务必在大年三十前,将临时棚屋全部搭建起来,以便过年前将危房里面的人全部转移。

芙蓉来到临建所的办公点,渠志和正在一张大纸上手勾新建棚屋的动线图,以保证棚屋建成后人员尽快转移。芙蓉站在他们身后,未去打断他们,只专注地倾听,心下自忖着,按他们所议,年前计划的搭建量,所需的料材‘银盛’完全供不上,如他爹即日之内不能解决大量的供货,‘银盛料行’势必要拖救济院搭建的步伐。

‘无论如何,保证及时供应是首要之重,其它,皆可变通。’芙蓉在心底道。

志和与众人将事情说完,那几人便分头行事去了。他一回头,看见芙蓉,心被软软地敲击一下,“你来了!”

“嗯,我找刘会计把这几日运过来的货品数量核对一遍。”

“小马,去把老刘喊来!”志和唤旁边一个跑场的小伙计。

小伙计跑出去,芙蓉看着桌上摊开的图纸,主辅分明、动线清晰、规划得宜,所有事务在纸上一目了然。

“这图,是临建司制作的?”

“不是,我爹定好拿过来的,临建司只作了些微的改动。”

“渠港长本人制作?”

“这个,到没细问。你对这个有兴趣?”

“也不是。”芙蓉摇摇头,只是觉得这张图事务量这么大,排布又非常合理,有些吃惊。”

“吃惊?”

“嗯,港署的行动效率实在很高!”

正说着,小马带着刘会计进来,芙蓉与他寒喧两句,拿出账簿来与之一一核对。志和给她二人倒了热水,便坐在桌前,详细观摩图纸,眼睛不自觉的飘向芙蓉。

‘此次救济院重建一事由他爹全权主持,临建司亦为爹授权胡胤铨紧急组建。临建司指明由‘银盛料行’独家供材,摆明是要扶持潇银庚家。这半年来,爹总有意无意地关注潇银庚家,先是‘德济堂’店庆请芙蓉登台,此次又指定潇银庚家供货,难道爹是在成全我对潇家女儿的倾心?’

志和暗思着,看芙蓉一眼,心下不觉涌起些蒙胧的羞涩。

芙蓉从临建司回来,已近中午时分。从昨晚到现在,她一刻未曾合过眼,这几日忙,他爹又不在,只她带着外婆与源田及临时请的几名工人在店里做事。回到店里,源田正酣睡,只他外婆一人守着店面,店里这几日被搬空,零乱不堪,她外婆正蹲身收拾地面垃圾。

“外婆,您休息一会儿,我来。”芙蓉忙扶起外婆。

“蓉儿,不用管我,这些小事,我做得来,你快趁机眯会儿吧,可怜的,一个女娃娃顶几个男人用!”

“没事,外婆,过这阵子就好了。”她将外婆搀到椅子上坐下,“爹有没有信儿?”

“没有!”

‘怎么办?’芙蓉心下暗念,“外婆,今日事少,我呆会送您回家,顺便去桥头同潇叔说一声,让他留意这两日从外地回来的船只,问问有没有碰到我爹的。”

“好,蓉儿,你也回去歇歇,这里先让田儿守半日。”

两人出来,正是吃午饭的时间,街上许多店铺的伙计蹲在店门口吃饭。见芙蓉二人走过,均投来妒怨的目光,有几人趁势调侃:“唉,港署这阵儿可压死人了,存心给人钱赚,有人却赚不来,哈哈……’

芙蓉也不与他们计较,这几日整个民熙街的料行老板们,看着‘银盛料行’哪个不是咬牙切齿,又羡又恨。今冬天气不好,生意更不景气,木料放在店里,层层泛潮,又无人买,马上到年关,工人们要回家过年,货未出去,工资得照结,实在是只出不进。

她无意地瞅了眼街道两边的料行,发觉家家店铺内都堆得满满的,为免起潮,各店都将行里的木料移到门口堆放,以更好通风。人行在街道当口,似走进一片木料丛。

芙蓉心下忽然一动,这几日愁着的事情终于有了解决之途。

次日,冷寂多时的民熙街忽然热闹起来,大批的搬运工口耳相传奔走民熙街。所有料行老板都在找搬运工,各家料行里存放多时的木料靠着这些搬运工源源不断地运往救济院施工现场。

临建所的料房门前一时忙做一团,每有一批货运过来,对方先自报商家:‘德昌的’、‘鸿名的’或‘鑫荣的……’,首批伙计先将送料数记下来,另一批伙计在下一关核验材料是否过关,霉潮虫柱或粗细不当的,都挑出来,合格的入库,库内的伙计点了数,源田在里面把数字喊出来,刘会计一一登记,芙蓉在旁给入册的商家按量开具欠条,约定三日内将料款送至各店。

志和与胡胤铨一起到现场,见着这番架式,大吃一惊。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昨日我们还在议,年前搭建临时用棚最大的问题便是木料,看来今日她已将此事解决了。”胡铨胤叹道。

“她是怎么说动这么多料行都来配合‘银盛’的?”

胡铨胤滞滞地摇头,盯看着满场忙碌的人群。

“到是奇了!”志和留心看一眼正在埋头作业的芙蓉,心下生出些温柔的怜惜。

救济院的这场繁忙,一直持续到晚间,芙蓉一日之间解决整个救济院首批建设所需的全部料材。潇银庚纵使带不回一片料材,‘银盛’也可以安稳地过年。

接下来几日,芙蓉按约定,于小年前将各家的料钱送往各店,一时间民熙街上料行的老板和伙计们,都活络起来。欢欢喜喜地清仓、打扫、盘存,预备新年竭业的红榜。这一年,民熙街大部分老板们都可以拿着现钱舒舒服服地过年了,不似往年一到年关便四处奔走催账,得看着收回来的钱才能安排年事。

腊月二十四,农历小年,一大早,民熙街上料行的老板们便欢欣地燃起了鞭炮,热热闹闹一个小年就这样率先被迎进民熙街。

芙蓉坐在自家店内,听到街上的鞭炮声,不觉抬头看向街道,心下亦喜悦不已。此次救济院供材为何会独落‘银盛料行’,已无人细议,但潇芙蓉心头从未放弃追问。从他爹拿到的几十元簇新银元,她已初知端倪。但事情究竟是否如她所料,她还需一些求证。在店中处理些余事,忙碌到午间,她到泗涧百货大街买了许多女人孩子应节的东西,直奔西门胡胤铨家,她知道他今日会回家与家人一起团小年。

胡胤铨一家刚刚吃了饭,他太太和娘正在院子里翻晒过年的鱼肉。芙蓉走进去,他太太见是她,忙把她迎进去,芙蓉将带来的糖果分给家中的孩子们,孩子们笑叫着蹿进去将胡胤铨喊出来。

“哎,是芙蓉来了,怎有空到我家走走!”胡胤铨自上次供料一事,对这女子尤其钦重。

“我有些事情想向您了解一下,不知是否搅扰。”

“哪里,哪里,是关乎救济院重建一事?”

“嗯。”

“哦,到里面坐吧,一屋的孩子吵嚷,不便说话。”

“好。”

她太太忙将茶水送进去,自领着孩子们到院子里玩。

“胡处长,为何救济院重建供材一事,要指定‘银盛料行’。”潇芙蓉坐下来,寒喧数句,恳切询他。

“这事,非我指定,是港署的意思,准确地说,是渠港长的意思。”

“渠港长?他为何要这样定。”

“这个,胡某只负责实施事宜,至于为何如此安排,胡某也知之不祥。”

“不过”,胡铨胤迟疑片刻道,“建济院重建一事倡议多时,港署受财力困绕一直无法实施。这次是渠港长一位友人捐资才得以落实,会否是金主的意思,也未可知。”

“渠港长友人?您见过此人吗?”

“没有,我只知他与渠港长一起筹谋了本次救济院重建的总体工作,并绘成图纸指导实施。”

“便是,我在临建司见到的那张图?”

“嗯。”

“他这位友人也住泗涧港吗?”

“这点我不知,渠港长极少提及,只偶尔谈话间听他称其为‘甘先生’。”

“甘先生?”

“对”

芙蓉低头沉吟片刻,“好的,胡科长,谢谢您了!临建司之事还需您多多相助!”芙蓉站起来道。

“你太客气了,彼此彼此!”

‘泗涧港姓甘,又财力斐然的人,能有几人?’走出胡铨胤家的大门,芙蓉兀自笑了。

“他的‘改日相酬’果然实践得如此迅速。”

派去寻潇银庚的工人早回来了,潇银庚却迟迟未归。芙蓉娘每日念叨,料想他各种落难情形,惹得一大家人心神不宁。

二十六下午,潇银庚终于回来了。一下船,他便赶紧往民熙街的料行奔去,街上经过数家料行,皆张了红字帖宣告过年,他心里不禁纳闷,‘今年都关门关得这么早?’。

熟料,到‘银盛料行’前,亦同样大门紧闭,红告高悬宣布新年大休。‘乖乖,这么忙,还给我竭业了。’潇银庚一急,猛地一脚踹到门上。

里面没人应声,邻家篾行的店主听到声音,出来瞄了一眼,见是潇银庚,征了一征,道:“老潇家,你回来了,可把你家人的眼望穿了。”

“唉,不说了,这趟出去,霉得狠,外面乱七八糟的,什么事都摊得上!怎的,我这店这么早就关门了?”

篾店主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你还没回家吧,赶紧回去,你不在这几日可忙坏了你那闺女,我没你舒坦,还得把生意做到三十。”说着便回店内忙去。

潇银庚一想,离开好些日,确实该先回家看看。

入得家门,院中冷寂寂的,堂屋里也空不见人。“人呢,都上哪里去了?”潇银庚吼着。

芙蓉娘闻言,心中一喜,忙跑出来:

“你回来了?芙蓉带她奶奶去炳子那儿了,源田与外婆出去买米面”,她娘征征地看着他,轻声道。

“都什么节骨眼,你们把‘银盛’的门给关了,我收了救济院的钱,事还悬在那儿呢?”潇银庚见芙蓉娘,语气温软了许多。

“店里料材都卖完了,她们紧着忙了几日,今天才休息。”

“唉,我知道店里那点东西不够,我不是出去找货了吗?”潇银庚不觉跺起脚,“你们关了门,临建司以为我在躲事,不是失了诚信……”

“娘,快来帮我搭个手!”正说着,源田在外大喊。潇银庚跨出去,见源田扛着一大袋面粉正往院中来,他打量一眼,奔过去将面粉拎到自己肩头,源田一见是他爹,样子怯下来,声音立即小了许多,“爹,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就不该回来?”潇银庚一手插腰,一手扛着面粉,大喊着进屋去。

“不,不是,姐每天都托人打听你,大家以为你在外头出了事,一时两会回不来了。”源田蔫蔫地跟在他爹屁股后头,实话实说。

“你就想我回不来吧?”

“不,不是!”源田站住,沮丧地垂下头。

‘累了这么多日,一回来就挨训,这叫什么事!’他心头不悦,又不敢言。

“行了,田儿,你爹这是喜欢你,别生气了!”外婆终于跟上来,哄着他。

进到屋中,家人询问潇银庚此番出去的状况,潇银庚唉声叹气一面怨愤此番出去的遭遇,一面忧患救济院工程迫在眉睫的供货,焦虑不已。家人忙告诉他救济院年前的供材已经解决了,好叫他宽心,潇银庚疑惑,源田便将前几日的事情与他详说了一遍。

未多时,芙蓉便带搀着奶奶回来了。潇银庚立即迎出来,扶起他娘,前前后后地问。

“你别问我怎么样,你做爹的,一个大男人,紧急关头出门,一去数日,把个年轻的丫头推出来顶事,她在这家里,得吃多少苦……”,奶奶说着,眼圈发红。

“娘,我这不是为了料行的生意才出去的吗!”

“是,你出去跑,为难不好办的事,都留给蓉儿。她把事情都处理好了,你再回来。你去这一段,货未见回,音讯也没有,亏得蓉儿,是怎么顶过这局面的!”

“娘,我,我,我是浑,让一大家子人跟着我遭罪。”潇银庚说着,自抽了自己一耳瓜。

“爹,您这是干什么?”芙蓉责他爹,见他满面憔悴、风扑尘尘的样子,知他这趟在外面定然吃了不少苦。

“奶奶,您也别责爹了,外头这么乱,他能回来便是大幸,其它都是小事。”

“爹,正好您回来了,今日米面充足,我们也好好吃顿饭,补个小年。”边说着边扶奶奶往她房间里去,潇银庚这才注意到,他娘一只腿已完全僵成一只木棍。

芙蓉扶她奶奶回房间,安顿她趟下来,正待出去取药,潇银庚捧着药碗进来了。

“我来吧。”他示意芙蓉一旁休息,自己坐到床头一匙一匙地给他娘喂药。芙蓉坐下来,安静地打量他爹,看着他满头渐生的白发和渐渐老去笨拙的双手,不觉心酸。

“爹,您这趟出去,货源找得怎么样?”药毕,芙蓉轻声问他爹,拍着奶奶的后背帮她躺平。

“货源是找着了,转了老大一圈,都快把本省兜了一半,唉……”,他忽然长叹一口气,落没地摇摇头。

“怎么了?”

“一言难尽,外头乱得要命,什么混蛋都有。”

“这趟出去,算是吃亏透了,娘的!”潇银庚兀自闷闷地骂。

芙蓉看他爹一眼,未再说话,替奶奶铺平了被子,拿了药碗,嘱了奶奶两句,带上门与他爹一同退出来。

“遇到什么事了么?”出了门,芙蓉问道。

“唉,被省城里的王八买办,骗去好些钱!”

“啊!”芙蓉惊惑地看向他爹。

“怎会这样?”

“我那日出去,先到两家老批发商那里找货,他们都已竭业了,库里亦没有存货,我好说歹说,其中一家老板总算把他在省城的总批发地址给我,我马不停蹄赶往淄檀,却被一帮买办给骗了。

他们先带我去看了货,我见货源充足,质量也好,便听他们的话交了一大笔订金,谁知那帮人收了订金就不见了,我人生地不熟,再回头找给我地址的批发商,他说我被骗了。

好在,他们骗了我的钱,到真把我引到本省最大的料业总供处,货源总算是找到了。只可惜手上的钱被骗去大半,也无力入货回来,本指望回来拿了钱再去入货,你到把眼下的急给解了,索性就年后再去吧。”

“唉,他们是欺您心急,算了,好在人平安回来,不过损失一些钱,您也勿太放在心上。”

芙蓉说着,心里却兀自发愁。她能把民熙街上一众妒恨‘银盛’的料行老板召集到一团为‘银盛’出力,自是花了比市值更高的代价。为兑现各家料行的货款,不仅用尽了店内的现钱,还向临建司预支了一部分,如今家中已无一点余钱过日子,她还指着她爹回来能解困,哪知他料材未带回来,钱先给骗走大半。

“蓉儿,爹这趟出去,四处奔走的路费,连带被骗的这钱,手上已没什么钱了,你那儿,年前后的用动,还充足吧!”

“嗯,免强过得去。”她说着,朝他爹笑笑。

“这就好,开春临建司就会付第二笔款,到时就宽裕了。”

芙蓉仍是笑着,未告诉他爹临建司已预支了一笔钱付这次的供料款。

“对了,爹,马上过年了,我们杀头猪吧,您明日把百货街卖肉的王伯请来帮忙。”

“这猪还小着,你舍得杀?”

“今年东西不好买,杀头猪过年吧!”

“行,只要你舍得,我没话说!”

今年泗涧港内食物短缺的状况更甚于往年,百货大街卖肉的商贩常常在热集日也难以进到货,偶尔拿到半头猪,也需靠运气,僧多粥少,那么多肉贩抢那么几头猪。王伯已三日没开张了,一直拿不到肉。潇银庚请他去帮忙杀猪,他爽快地应了。

腊月二十七,王伯认为不算吉日,但潇家坚持开刀。

猪虽瘦小了点儿,但肉紧,这种肉吃起来最香。上午,潇银庚家一派喜气,杀了一头猪,引来无数邻人羡慕。这年月,普通人家能吃上三五斤肉已是口福,他家竟能吃上一头猪。闻到猪嚎,许多邻居过来看热闹,潇银庚也不吃独食,将猪血、猪肝、猪肺拿出来分给邻居,也让见者都沾点晕腥。

傍晚时分,家中忙碌了一日,终于安静下来。厨房里摆满了各式面食,均是芙蓉亲手做的,上灶的、未上灶的,芙蓉与外婆一起,分门别类的装起来。她此时正将蒸好的包子按馅料不同一一小心放进洗净的布袋中,外婆看她做这些事时,不言不语,脸上始终漾着浅浅的笑,安然而满足。

‘在想什么呢?’外婆细看她的眉眼,娇艳如风中之花,心下不觉一颤,‘不知她的将来,又该托付于谁?”

晚饭后,趁家人各自忙碌,芙蓉携着两只鼓胀的大布袋悄悄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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