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2 10:42:35

“敝人本港港长渠昱泽,不知何事劳您如此一声不响兴师动众封街驱民,弄得港内惊惶一片,民沸不已?”渠昱泽索性连基本的客气也省略了。

“这是军内之事,我只按指令行动,见谅。”何少棠扫他一眼,目光转向正在搜索的店铺,语气淡定,全不理渠昱泽的义愤。

“军部就可以随意扰民?我们养军的目的就是给自己制造动乱?如今前线战事正酣你们跑到这里惊拢无辜百姓就是战绩?您这样一声令下另无数家庭胆颤心惊就是英雄……”

话未说完,一只冰冷的枪口便抵到了他的脑门,“谁给你在此大呼小叫的权力?”何少棠冷冷质问。

“你脚下所立之地是泗涧港,你们侵犯了泗涧港,侵犯了港内民众,护港保民是我的职责和权力!”渠昱泽大惊之下反倒冷静,连日来无数的担虑与委屈俱上心头,他倒不去想那么多。

“噢,你是在告诉我,你很勇敢,是个好官?”

“无此必要!泗涧港并非交战前沿,营商街道也属民生范畴,你这样突袭般大肆封查,就是非法滋扰地方民众!”渠昱泽冷对何少棠,字字铿锵。

“抱歉了,渠港长,我今日奉命行事,搅拢泗涧港数小时,事后我定向青峰行署说明此事,包括港长您本人!”何少棠与他对视片刻,态度忽然急转,拿下顶住渠昱泽的枪,微笑着吹了吹枪口,向他道。

“何团长,泗涧港自有政府赋予的自卫力量,如果您今日的搜查行动破坏港内财物或伤及港民性命,本人亦将行使政府赋予的权力,奋力抗争。”搜索行动既成事实,渠昱泽及时提示他保民安财。

“放心,我们只是找人,志不在滋拢地方,泗涧港的百姓亦是国民政府的百姓,是军队保护对象。今日一行,如无特殊情况,我保港内毫发无伤。”何少棠微笑着,慢条斯理道,边跟着搜索人群逐户前行。渠昱泽紧跟数步欲要再言,他即刻扬手阻止,摆出一副无赖撒泼的样子向他道:“如果你继续与我理论,只会延长我在此逗留的时间,你是期望我速速离开,还是在此与你操练唇舌。”

渠昱泽站住,观察被搜完的商家,除了受惊并未有其它不适,心下便也稍安下来。他不再多言,立定街头盯着何少棠一众进出各商户,不觉间握紧了拳头,但凡这些人触犯了任何一户人家,他将不遗余力地组织,他终身的信念是拒绝流血,但是,在这样一种没有秩序的年代,他只能与他的民众一起,随时做好自卫的准备。他已不再气愤,静静地盯着他们,与他们一同辗转数条街。

何少棠的效率并非虚言,不过一天的工夫,港内五条大街兼数条小街及四门居民已被搜查怠尽,傍晚,所有士兵、将领均汇集于南门校场,何绍棠清查他们是否索取民众财物,并听取各队成员搜港的成果汇报。

“报告何团长,西面二街搜索完毕,未见此二人!”

“报告何团长,南面三街搜索完毕,未见此二人!”

“报告何团长,北面二街搜索完毕,未见此二人!”

……

一切均在他的预料之中,他面无表情地听完各队的汇报,高喊一声:“各队集合,准备离开!”

巡视完满场将士,他步至紧跟他多时的渠昱泽身前,渠昱泽身后已汇聚了一大批人,警务司的所有警力及自发组织的民众,队伍从校场一直延续到南门街巷尽头,各支巷亦挤满了人。何少棠从他们的赤城中看出渠昱泽的品格。他站定在渠昱泽面前,取下白色手套,伸出手来:“渠港长,搅拢了,今日行动的后补文书明日将从青峰行暑发送过来,不到之处,多多见谅!”

渠昱泽静静地站立,漠然地看着他,并无伸手相握的意思。两侧的副官见此情形,怒由心起,拔出枪来便要喝他,何绍棠速速阻住:“不得妄动!”

“今日是我们搅拢在先,理当道歉!”

说着,何少棠轻鞠一躬,复戴上手套,整理好衣帽,抬首向渠昱泽缓道:我在军中数年,遇人无数,瞧得上的人没几个,你是其中之一。不管你对我意下如何,我记住你了。很好,国民政府需要多一些像你这样的地方官!”

“再见!”他转身前右手贴额,微笑着向渠昱泽行了一个非正式的军礼,继而跨步上车。

‘我会以我自己的方式,保此地安宁’,摇下车窗,回望一眼白泽河及身后的泗涧港,何少棠暗自道。

“不知道,这算不算最后一桩。”渠昱泽忽地全身瘫软,不能自持地摔倒在地。

发生这些事,是在1947年的深秋之季,中华大地刚刚逐尽列强,内战又如火如荼地展开。

连年战火的大势之下,泗涧港奇迹地避过日战,又在内战中得以保全,至今未受战火的直面冲击。这是乱世中一处脆弱沧桑的绿洲,渠昱泽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时间是最好的安抚剂。两个月后,在港内激起空前沸议的连续大搜查事件,已逐渐从市民的谈资中淡出。

潇源田两月前丢失的那条船,数日前不声不响地被人还回来。早起潇伯到河边移船,赫然看见潇银庚家的船稳稳泊在岸边,潇伯一惊‘没听说他家的船找到了’,他纳闷着,沿船转了一圈,犹疑地去往潇银庚家。

潇银庚自打伙记辞工后就一直住在料行里,极少回来。潇伯在院外敲门,芙蓉问了一声,听是潇伯,连忙给他开门。

“小芙,你家的船找到了吗?”

芙蓉一听,心下诧异,不清楚他此言何意,便笑着:“潇伯,怎么了?见到我家的船了?”

“嗯,我早起准备出门,到河边竟看到你家的船正靠在我家船边上,因也没听说你家的船已经找到,特来问一下!”

“噢!芙蓉应一声,“船被卡在下游冯家铺的一处垭口,被近河的一户老人家看到,遂拿着用了。老人家平时不出门,也不知道我们正在寻船,前几天过来赶集听说我家丢了船,便找过来,特地将船还回来了。”

“原来如此,虚惊一场!”潇伯歉意地笑着,“以后要看好了,这年头船多金贵,可别再有闪失!”

“知道了,潇伯,您住的近,平日还望您多照看些!”

“在你潇伯眼内的,自给你看好了!”潇伯爽快地应着,返回河边。

芙蓉关上门,忽忆及那日在‘鬼聚垭’洞口索船的情形,不觉失笑:‘这人,还算讲些信义!’她想着,略作收拾,到料行去给他爹帮忙,便顺告诉他船已寻回。

时近入冬,历年冬季都是奶奶最难捱的时候,关节寒疼加严重的哮喘,夜间整晚地咳嗽,左右好几户都能听见。今冬似比往年更冷,奶奶的症状也提前了,昨夜一夜未睡,肺喘严重,咳痰里已有明显的血迹。芙蓉下半夜一直陪在奶奶身边,忧惧她如何能挺过这个冬天。

早间芙蓉给奶奶穿衣起来。她的胳膊僵硬得似只木棍,完全不能伸缩,芙蓉轻轻弯曲她的肘部,试图把衣袖套上去,未想稍稍一使力,她肘部“嗑”一声脆响,似脱了臼,芙蓉慌忙替她揉搓,奶奶见她慌张,忽问道:“怎么了,芙儿!”

“奶奶,我太不小心了,不知是不是胳膊脱臼。”

“哪儿脱了,我看看!我的儿,你要小心点,这大冬天的,出点毛病生疼生疼的……”她奶奶拈着她的胳膊,问她伤到哪儿,她一愣,看着奶奶,拿手按压奶奶的腕处,问她:“奶奶,疼吗?”

“疼?为什么疼?”奶奶被她问得诧异。芙蓉不觉又加了些力,重捏她腕处的筋骨,“疼吗?”

“傻芙儿,好好的,疼什么?”

“奶奶!”芙蓉芙蓉吃惊地看着她奶奶,在她臂膀轻轻掐了一下,奶奶全无知觉,她又拍打她的大腿,仍无反应。奶奶自己看着,亦觉得怪异,分明看着芙蓉拍她打她,她怎就没一点知觉呢。她自觉不妥,扬起胳膊想自己试验一下,可根本拖不动这瘦弱的胳膊,似长在别人身上,任她怎么使力,亦不肯丝毫配合,恐惧渐渐袭上心头。

芙蓉反又安慰她,照料她躺下,忙去请炳子医生。

“老人家此次的症状,我也无能为力,”炳子仔细检视完奶奶,摇头道。“你最好还是送她去青峰的大医院,全面检查疹冶。”

“我不去那里,经不得那折磨,我已过了正寿,就是此时闭眼也不过份,不想这么大年纪再去受罪。”奶奶对她前年在青峰医院里做的骨关节电疗仍余悸在心,惊恐地抵御。

“奶奶,这次是去做检查,找出病根才能对症医冶。芙蓉知她奶奶惧怕,安抚她。

“芙儿,求你,这次就听奶奶的,奶奶一把年纪了,不想再受那些仪器的折腾,你就让我在家歇着吧,不定过两天就好。”

芙蓉看着奶奶,前年冶疗后,奶奶的关节好了一段,未多久又犯了,且比先前更重,她自己亦质疑,西医冶疗对奶奶到底有多大作用。她转向炳子医生,恳请道:“您再帮我想想别的办法”。

炳子想了想:“早些年我认识一位老医师,从省城大医院退下来的,尤善医冶老年人的疑难杂症,告老还乡后在当地也偶尔替人拿脉问诊,十分得当,当地人称他为“老神仙”,可这些年没联络,不知他是否还在行医。”

“他人在哪里?”

“泗涧港往东50里外的大榕镇。”

“大榕镇?畿城的管辖地带,跨了省,这时候外头兵荒马乱,好不好去?”

“应该没事,方氏实业的方老板,上月才去了畿城,在那边染了眼疾,前晚还急着唤我去看。”

“好,老医生叫什么名字,家住镇上何处?”芙蓉仔细询问老医生的各项信息,计划明日带奶奶专程去拜访。

午时,她去给她爹送饭,顺便与她爹商量带奶奶看病一事。奶奶眼下的症状,她还未曾与他爹透露过。店里伙计辞后,他爹已十分劳累,她不欲再加重他的负担。

到达‘银盛料行’他爹正坐在桌前打瞌睡。

“爹,先吃饭吧,昨晚入货你也没怎么休息,趁这会儿人少一点,吃完饭歇一下,我来守店。”芙蓉把饭菜摆到桌上,叫他爹。

“这光景,真是叫人吃不下睡不着,都几天没进账了,昨日入货,还欠了王老板的钱”

“这也正常,要天天有进账,你还不得忙死!”芙蓉笑着,安慰他。

“唉,做了这么些年生意,从没闲到这般地步,这年头,真让人紧张。”潇银庚自嘲着,给杯中续些茶。

“闲的时候,就好好歇歇,到忙的时候,想歇也歇不来!”芙蓉在外间点查新入的料材,对着他爹的账目,一一复核。

“闺女儿,我现在到愿意忙死、累死,也怕这样闲下去,给闷死了。”

“爹,说什么呢,奶奶和外婆都还在,您到把死挂到嘴边!”

“厄……好,爹说错话了。对了,奶奶这几日怎么样?”

芙蓉站定,回身看一眼他爹:“奶奶的状况又比往年差了很多,今早起来发觉她身体已无知觉,请了炳子医生,他不能解决,给我们推荐了一位专治疑症的老医生,住在大榕镇,我计划明日带奶奶去一趟。”

“怎么突然这么历害?”潇银庚吃惊地看着芙蓉。

“入冬就有征兆,咳里带血,这段药量已加了不少”。

“是该去看看,越早越好!”潇银庚站起来不安地来回踱动。

“家里还有钱吗?”迟疑了片刻,他终于问。

芙蓉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这些,你先拿着吧,早点带奶奶去看,大榕镇远,又出了省,不安全,你让源田陪你一道,近段家里事多,店里又需人看,芙儿,你受苦了!”潇银庚将钱递给芙蓉,心痛她一个女孩儿担这么多事,心下愧疚。

“你把钱都给我了,店里怎么办?”

“店里随时有流水,货就是钱,不用担心。”

芙蓉迟疑片刻,接过钱,‘奶奶的病到这个关头,也推却不了那么多’。

“我呆会儿到赵叔那儿借他家马车,明日路远,不定当天能回来,我这两日就不到店里来了。”

“好,你路上务必小心。”

“嗯!”

回去时,路过大泗街,芙蓉特拐到“赵氏酒业”去寻赵大全。“赵氏酒业”在大泗街正与财方街交汇,三间宽敞的向街门面全部打通,店面陈设大异于街上其它酒商,折卸了临街原有的青墙与木门,代以大块玻璃,外沿全部使用折扇般可收合的铝门,白天做生意时收上去,只留大面积的玻璃面展示出来,里面陈设各种酒品,均是赵氏一门数十年累积下来,主打‘迷迭香’和‘万户红’,芙蓉瞅着玻璃内琳琅满目的酒样,自觉十分赏心悦目,不觉站在店外观摩。

“芙蓉姐!”似有人在身后叫她,芙蓉转过身去。一个弱冠少年站在他身后,带些腼腆地看着她,芙蓉扫他一眼,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他是谁。

“怎么不进店去看看呢?”少年有些羞怯地招呼她。

“你是?……”

“芝旗,赵大全的儿子”

“芝旗,赵叔的儿子?”芙蓉忽地想起来,看他的眉眼,与几年前见他,已大不同。

“是你!你怎么在家,不是在省城上学吗?”

“我才回来没两天,学校受战事影响,暂告休假,具体续学时间尚待通知,我有大半年没见爹了,也想回来看看,趁机就回来了。”他轻笑着,两颊尤其红润。

“战事已延伸到淄檀?”芙蓉暗惊。

“暂时没有,但各种破坏活动每天都有,城内百姓亦诚惶诚恐,最近的战火距淄檀不到60公里,说来就来了,学校顾及学生的安全,让我们暂避。”

“淄檀一开战势必撼动整个衡东省。”芙蓉自念着。

“嗯,省会向来是各省焦点。不过,淄檀距泗涧港这么远,即使那里真开火,对泗涧港也无大影响,日战不也打到淄檀了吗,但泗涧港避过了!”赵芝旗慰她道。

“淄檀,现在秩序如何?”芙蓉续问他。

“有些乱,市民大面积地储盐储粮,有钱有权的人,许多举家外迁。

“哦……!”芙蓉若有所思,垂下眼睑。

“芙蓉姐,别站在外面说话,店里坐吧!”芝旗轻声道。

“好。”芙蓉收起思绪,微微笑着,与他一同进店,“你今日来店里帮忙?”

“嗯,店里的橱窗刚装修完,有些收尾的地方我来看看,这方案是在学校时做的,实践过程中,有许多不合宜之处,都是做了慢慢改!”

“这些展示,都是你做的?”

“嗯,我的主修课是园林建筑,工艺美学是我的第一选修,也是我最喜欢的课程。”

“很好看,是整条街的亮点,远远就能看见。”

“呵,芙蓉姐,夸奖我了,我只是出些想法,最重要的,还得爹肯支持。对了,芙蓉姐,你来买酒?”

“不,我来找你爹。”

“我爹在家中,今日‘迷迭香’出酿,许多外地的客人提前下了订,今日到家中取酒。”

“噢……”芙蓉低头思忖片刻,“你爹今日定然忙碌,我晚些再去找他吧”芙蓉说着,欲要别去。

“没有,我爹只把握出酿的功夫,监督酒品,买卖打点都是根叔在做,根叔在我家这么多年,这些事情驾轻就熟,忙不到我爹。”赵芝旗说着,脸色越发见红。

芙蓉看着少年的脸,尤觉聪慧善良。“好,你先忙着,我找大全叔去!”

“我骑了双轮车来,送你吧?”赵芝旗指了指店面拐角处停放的自行车。从“越氏酒业”到他家,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芙蓉看向他手指处,摇摇头。

“不用了,走过去也快,今天大全叔不在店里,你需在店里帮衬着!”芙蓉笑着与他作别,跨出门去,芝旗跟她到门口,目送她离去。

赵家今日提货的商客尤其多。‘迷迭香’因为口感醇良,回味独特,加之价格公道、深得各地乡民喜爱,每到出酿时节,便是众酒民的头等大事,竟买者的车马排出几条巷。相较之下,本港内居民则更钟爱“万户红”,赵家销往青峰、淄檀的酒也以“万户红”为主。今日无例外,赵氏宅院门前又排起长长的队,赵大全和账房老根及临时雇请的一帮工人正忙得团团转。

芙蓉在院里站了片刻,见院内忙作一团,思量着还是晚些客人散了再来找他。正要出院门,赵大全到从外面回来了,见到芙蓉,有些诧异:“芙蓉,来替你爹买酒吗?”

“不,大全叔,我来找您。”

“噢,刚刚送了两位老主顾出去,什么事情呢?”

“想借您的马车一用,明天带奶奶到大榕镇去看病。”

“好,你到堂屋稍坐一下,我让小刘去取,奶奶的病又犯了?”

“嗯,今冬尤其不好,人也受苦。”

“唉,难为你们了!”找大全叹道“好,芙蓉,我不多待你了,你到堂屋等着,小刘取了马车去堂屋叫你……”里面有人喊赵老板,赵大全匆匆交待。

“知道了,大全叔,您忙去吧。”

不多时,伙计把马车取出来交给芙蓉,按赵大全的吩咐把车内的靠背坐垫全部换了干净的,又带了一大包马料给她。

  赵大全在港内为人处事有口皆碑,继承父辈酒坊扩展到如今,已属港内富户,为人却极为谦和,相熟之人但凡有事找他,他一律尽心尽力,坦诚相帮,因之格外受港民敬重,芙蓉亦十分敬他。

她牵着马车回家,到门口时,源田在外转悠了半日也回来了,看到他姐,老远叫道“姐,饭好了没有,我肚子饿了!”

“你把菜洗出来,我栓了马就去做。”芙蓉道。

“还没开始做?等你栓完马回来,我都饿晕了。”

“有在这儿叫的,不如赶紧去做,还能快点!”

“姐,曹云昨天请我吃了块饼,真好吃,我到现在嘴里还有那个味儿……”源田跟在芙蓉身后,没去干活儿的意思。

“好吃?”芙蓉回过头。

“嗯,好吃!”

“面粉做的吗?”

“嗯,面粉做的。”

“好,家里还有两斤面粉,你把它和出来,我来煎饼子。”

“没这事吧,姐,我哪会和面!”

“不会就学,如今扛锄头的都能扛枪,你怎么不能和面?”

“可……”

“别可了,要不你自己动手,要不等我回来!”芙蓉说着,一脚拐到屋后,源田站在原地,愤愤地看着他姐,捂着肚子自语:中午那稀饭,等于没吃,吃多少都不顶饿,没点干的搭着,一趟侧所就没了。”

他悻悻地进屋去,她娘在堂屋里缝棉衣,他瞅一眼,也不理她,径往里走去。

“怎么了,田儿?”他娘问。

“你们一大帮娘们,天天在家干什么,都这个点儿了,连口饭都没得吃,存心饿死人!”源田在屋里发横。

“还早吧!”他娘看了看天,“你饿了,我这就做。”

“行了行了,你忙你的吧,我省点力气。”他不欲与他娘多说,坐在桌边揉着肚子:“天天喝稀饭,简直是喂鸟!”

“嗯,最近粥是喝多了点。”她娘边做针线边与他搭话。

“家里就这么穷吗,买米的钱都没有?爹每日的时账,哪里去了?”

他娘木然地摇摇头,“我不管店里的事!”

“你管什么事,我都瘦成这样,你看到了吗?你们就等着我皮包骨吧,去他妈的!”他恨恨地站起,踢了下桌角,无奈去了里间。

他娘瞅着他走路的背影,觉得他最近真是瘦了很多,不禁有些心疼,想了想,到房间里拿了一叠钱出来,递到他跟前。“田儿,你先去街上买点吃的,晚些再做饭。”

“你怎么有钱?”源田看着他娘。

“端午时你爹给我买糕点做衣裳的钱,我没出门,钱一直放着。”

“怎不早点拿出来,现在这钱买盒糕点都买不着了,一天一个行情,贬得历害。”源田接过钱,边数边往外走。

“早点回来吃饭!”

“知道!”

源田拿了钱,心里又快活起来,小跑着朝大泗街奔去,曹云今日正式到‘云顶娱乐城’上工,他得去捧捧场。路过严家饼店,他特地买了只猪油饼,因钱不多,呆会儿还得上桌过过瘾,他忍了忍,只给曹云买了一只,‘祝贺他到娱乐城工作!’。

源田拎着油渍渍的猪油饼,咽着口水朝‘云顶’奔去。“云顶娱乐城”位处大泗街正中央,是港内最大的赌坊。老板此前在上海跑码头做贸易,日本人打到上海,他赶在上海封锁之前跑回老家。在外呆了几年,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回到泗涧港一看,‘啧,太落伍了,有钱人拽着钱都没处享乐’,心下一凿磨,‘在上海,什么最赚钱?自然是‘百乐门和七重天’一类,明的暗的,不分昼夜时时刻刻都有钱进。主意打定,他便效习上海模式,开设了这家‘云顶娱乐城’,开张时共计三层,第一层赌博、第二层歌舞吃喝,第三层设剧院。每一层都有独立进出通道,互不干拢。可作了两年,一楼每每人流爆满,场子供不应求,二楼和三楼却门可罗鹤,一日比一日冷清。老板看出端倪来,大手一挥,干脆三层楼全改成赌场,只把这场子内部做细,第一层好进好出,愿赌都能来,再小的本儿也可以出手;第二层则是手头有钱的主子,场子里面有专门的工作人员,瞅着来赌的客人,在一楼赌得豪气的,了解其家底,确有些底子的,专程做工作请他入二楼,把他做成贵宾客户,增加许多一楼没有的专享待遇,这些人也乐得上二楼炫个身份,也跟一楼那些满身汗臭的穷鬼区分开来。

三楼就是有头有脸的主子进的场所,要用场子必先预约,娱乐城里的工作人员还要对预约人员进行审核,确定他够资格才准予放行。但这一进入,待遇又大大高于二楼,大堂内有一对一的贴身服务,一人或多人伺侯一位主顾,赌博的场子也一律是大型的包间,绝对保证私秘。每一包间又配有服务小姐,个个年轻貌美,都是从外地专金引入,艳丽大胆、风韵迷人。这些年轻姑娘,除在赌桌上为顾主做服务外,也可根据顾主的需求,提供额外服务,总之,一切尽三楼的宗旨‘顾客就是上帝,凡提均当满足’。三楼因为极少有人进,一直是个秘神地带,他独立于一二楼,从建筑的后面另起一个豪华通道进入,除港内大富,其它光顾的客人,皆为外地慕名而来的殷实商贾,港人反对它知之甚少。

这两年受外界持续战争影响,港内大小商户生意或多或少都受牵连,营生日艰。‘云顶娱乐城’却乱世飘红,生意扶摇直上。四面八方的人踏着陆路、水路涌向泗涧港,不论什么目的,都必要去趟‘云顶娱乐城’,连年战火让他们切身体味到活着的艰难,‘谁知道过了今天,明日怎样,不如趁活着,痛快玩一把。’想将来,实在是件痛苦的事,唯有这‘云顶娱乐城’可以暂忘这些痛苦。

曹云在‘云顶娱乐城’一楼谋到份跑堂的差事,他垂涎娱乐城的差事已久,今日实现,十分得意。他爱赌,却苦于无钱上桌,如今在赌场工作,能天天看着别人赌,也是非凡之乐。

源田很快在牌九桌上找到曹云,他手执刚收起的茶盘,正指点几名新入场的赌友下注,口沫横飞地叫嚷着,喊得十分兴起。源田挤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他竟没觉察。源田把嘴对准他耳洞,大喊一声,他倏的跳起,茶盘里的余渍洒了旁人一身。见是源田,也不计较,高兴道:“哎,源田,怎么样,弄着钱上场了吗?”

“呆会儿再说,你先过来!”源田拉着他朝外拽。

“慢点,慢点,我茶盘掉了!”曹云被他拽得半身倾斜,嚷着道。

“今天你第一天上工,我请你客!”拉他到角落处,源田拿出装猪油饼的纸袋子,递给曹云。

“什么东西?”曹云将茶盘放到地上,打开袋子。

“嘿,不错呀,我从中午到现在,只吃了一碗清水面,这会儿正饿着呢?”曹云说着,大口咬下去,看到源田空手站在面前,睁大了眼,问他:“你的呢!”

“我在路上已经吃过了,这个专程留给你的。”

“再分点给你?”曹云狼吞虎咽地吞着饼子,一边要掰饼子,源田忙拦住:“不用了,我从家里吃了饭过来,这会儿饱着呢!”

“那行,我全吃了。你问你姐要到钱了吗?”

“没有,现在问她要钱越来越难了,她心忒狠。”

“哎,你那姐,反正我是怕她。不知为什么,看到她我就想躲,你跟她要不到钱,也正常。”

“也不是,你不了解她,她是个好人,就是……,源田说至此,停下来,甩甩手,“算了,不说我家里的事了,我娘刚刚给了我一点钱,少是少点,可以凑和着玩两把。”

“真的?我就知道你有办法搞到钱……”曹云说着,兴奋地勾住他脖子,领他上桌。源田把钱押上去,起先赢了两把,兴奋得头脸通红,没两个来回,到手的钱又泄出去了,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他娘在箱头压了几个月的钱,就都入了别人口袋。源田站在桌边,看着众人大把大把地往桌上撒钱,心里不是滋味,搓着手满场晃悠,不肯离去,末了又兜回曹云身边,曹云正帮一名乡下来的卖椅汉做参谋,没空理他,他干干地咽了两口唾沫,无趣地出了云顶。

天快黑了,他漫无目地晃荡在大街上,闻到街中油腻的烧鹅味,肚子饿得紧,可手头一个仔儿也没有。他重重地吸了几口渗着油味的空气,揉了揉肚子,晃悠着回家去。

她姐姐正里后院给奶奶篦头,身旁的炉火还未烧尽,看是刚刚给奶奶洗了头发。

“哎,田儿,上哪儿去了,也不回来吃饭!”见他回来,奶奶问他。

“忙点事儿去了,姐,家里还有吃的吗?”芙蓉打他进门,一直也未看他。

“没有!”

“明知我没吃,也不给我留口吃的!”源田有点上火。

“饿了就该留在家吃饭,你干嘛去了?”

“我,我出去办点事……”

“什么事?“

“我这么大个人,做什么事还需向你报告?”

“是吗,你多大了?”芙蓉既不看他,也不上火,仍忙她手中的活儿。

“你怎么这么喽嗦,难怪那些男的都怕你,看你以后怎么嫁出去。”源田在赌坊里输了钱,又饿得慌,看他姐这么一句追一句地压迫他,心里不受用,恶恶地回她。

“田儿,瞎说什么?这么大个人,怎么一点不懂事?”他奶奶看不下去责他。

“你们就都帮着她吧,她是你们的救星,给你们吃给你们穿,我总是个废物的,随你们踩!”源田叫着,跑进屋里。

“这孩子,真不像话!性子跟他爹小时一样,越错越嘴硬,开口就伤人。”

“算了,奶奶,您也别呕,他人总算回来了,明日可以一起去大榕镇。您坐这儿暖一下,把头发干着,我进去把明天要带的东西收拾一下。”

“嗯,去吧。”

源田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找着什么吃的,只摸到一袋红薯,便就着院里未尽的炉火,烤了两只吃,聊做填肚。

大榕镇路途遥远且不在衡东省辖内,为安全计,芙蓉不足五更天便起来准备。收拾妥当,便去叫源田,昨夜虽与他叮嘱清楚,今日需早起去给奶奶看病,他仍是惯性地不肯起床,磨了半天。

天朦朦亮,马儿的脚步踏在青石路上在寂寥的清晨发出清彻的回响,芙蓉坐在车中揽着她奶奶,嘱她再睡一会儿,源田有一式没一式地赶着马儿,时不时迷眼盹一会儿。

上了畿淄公路,溥雾散去,阳光亦慵懒地洒向大地,公路上浓荫摇曳,车来人往,好不热闹。

畿淄公路是光明省省府畿城联通邻省衡东省之要道,从畿城出发,穿整个衡东省直达闵东南一带。不知是不是今日天气极好的缘故,畿淄公路上车特别多,沿路不停地有各种车辆疾驰而过,

“姐,你看,吉普,好牛!”源田指着擦肩驰过的一辆青色吉普,车身特别大,芙蓉一眼扫去,里面似被塞得满满当当。

“姐,这种车坐着不知要比马车舒服多少倍!”

“又一辆,你看!”源田站起来,兴奋地指着。芙蓉看过去,果然又来一辆,她心下诧异,‘好似有些不正常’她暗度着。

车经过时,芙蓉留意地盯了一眼,车窗拉了帘,看不清究里。源田扭头紧盯驰过的车身,满眼艳羡,一时忘了赶马。

“源田,别东张西望了,赶紧赶路,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一路这状况,另她格外多了谨慎。源田回过头,朝着马儿猛抽一鞭,马儿一个趄趔,昂头嘶叫,奋力前奔,带动车身激烈地颠簸,奶奶受此颠簸,猛然一阵咳嗽,芙蓉忙将她抱住,连抚她胸口。正当口,迎面过来一辆马车,在他们前方的路侧停下,马儿立在路边长嘶,源田的马儿即刻慢下来,蹭到路边去,与那停住长嘶的马儿斯磨,源田加了一鞭,它仍不肯走。奶奶经不起这一疾一缓,咳得更厉害,芙蓉只得让源田稍歇一会儿,待奶奶缓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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