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2 10:44:37

前面停下的车里,下来一个怀抱孩儿的妇人,四下看了看,蹲到路边树下给小孩儿撒尿,源田一行被马拉过来,就在妇人马车正对面,妇人见他们过来,紧惕地瞅了一眼,芙蓉忙还她一个抱歉的笑。源田着急要把马儿拉开,对方那匹马虽膘肥体壮,却也累得不轻,立在原地粗粝地喘息,源田的马儿蹭近去,舔渎那马儿的嘴脸,对方马儿疲中打趣,亦与它斯舔起来,源田盯着两匹马儿忽然笑起来,一时忘了拉走自己的马。撒尿的小孩子见状亦跟着他笑,妇人见状,斥那孩子:“快些,拉完没有”。

“妈妈,我想拉大便!”

“想拉就快点,到处看什么!”妇人不耐地催促。

“你这娘怎么这样,大小便能催吗?”源田见孩子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不免义愤。

“源田,赶紧把马拉开,莫挡道误事!”芙蓉责他。见妇人已在不悦地打量源田,便向妇人微微笑道:“大姐,路途颠簸本已难为小孩儿,若再不适上路,更加难受,您还得耐些性子。”

“唉,我又何尝不知,已经赶了五六个钟头的路,勿说孩子,我自己这会儿肚内也不舒服!”见芙蓉诚恳,女人不禁诉怨。

“你们这是,急着赶往哪里?”奶奶住了咳嗽,好奇地问她。

“去投奔孩子的姑妈,她们那里要安全一些。”

“怎么了,家里出了事吗?”

“不是家里出事,是大家都要出事了,你没看路上这么多车,都是赶往各地投亲去的,仗马上就要打过来了,都是赶在炮火来临前赶紧保性命。”

“啊,您从哪里来?”

“畿城,女人说着,孩子的便便也拉完了,她抱起孩子朝奶奶笑笑,匆匆上了车,车夫手起鞭落,马儿狂嘶一声,奔驰而去。

源田拉着马僵,呆呆地盯着奶奶,续又转向芙蓉。

“姐,畿城,离咱们这么近……”

“瞎想什么?”芙蓉打断他,“勿操这些心,赶好你的车吧,浪费半天光景。”源田盯视她姐姐片刻,咽了咽口水,转身继续赶马前行。

下午,三人到达大榕镇,芙蓉按炳子医生提供的线索,向镇上居民询问‘老神仙’徐大夫。一问之下,众人群起指引,一位老太太自说她的一双腿瘫痪多年,便是徐大夫医好的,见芙蓉一行专程从泗涧港赶来寻医,十分热心,亲领她们到徐大夫府上。

徐大夫的家在大榕镇西边较偏冷之处,独辟了两亩农田,建了一幢三层的西式洋楼,与镇上其它居户,隔了一段距离。

老太太在洋楼院门前叫停,未待芙蓉他们下来,自己先颠簸着跑进院内向主人报告,芙蓉和源田一起,抬着奶奶下车。不多时,里面出来一个年轻姑娘,指路的老人紧跟在她身后,姑娘看看这三人,瞅住芙蓉奶奶,看她四肢僵硬,不觉念一声:“都到这地步了!”

“先进去吧,我跟教授报一声!”年轻姑娘说着上前与芙蓉姐弟一起搀抬着奶奶进去。

院内极大,浓荫大树布了一院,树下摆着许多长凳,已有不少客人都坐在长凳上等候。姑娘将她们安置在长凳上,嘱她们稍候,自已便先进了屋。引他们来的老人见姑娘进去,不无自豪地凑到奶奶跟前,小声道:“徐教授看病是需要预约的,你们今天走运,姑娘给你们额外报了,好呆可以见着教授的人。若平时,你们忽然跑来,连院门也进不了,哪里看得成病。”

“老人家,谢谢您!”芙蓉诚恳道,看院内情形,她已知自己是来得唐突了。

“没事,呵呵呵……”

话未说完,姑娘从里出来,到奶奶面前,俯身轻声道:“老太太,您耐心等一会儿,教授看完上午的病人,抽时给您看。”末了,又转向芙蓉:“老人家此前有未建过病历,如有,先递进去。”

“有,前年到青峰冶过一次。”芙蓉答着,把一只小本子拿出来递给她。

“好,你们坐会儿。”姑娘接过本子回里面去,到门口时回头朝院里叫一声:

“张肇贤,请进!”

院内一个中年人,立即站起,与他老婆一起高兴地进去,看来已等了很久。

“姐,我们这个要等多长时间?”

“该等多久等多久,你今天耐点性子,别瞎闹。”

“好了,丫头,我先走了,你们再等会儿。”引路来的老太太道。

“您不坐会儿吗?”芙蓉站起。

“不了,里面这么多人,老神仙忙得很,我就不打扰了。”

“谢谢!源田,你送老人家出去!”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源田应一声,仍跟着老人家出去了,要他安静地坐在这儿,旁边还搁着他姐姐,实在太难受了。

芙蓉紧挨奶奶坐着,因一路舟车颠簸,奶奶休息不了,此时停顿下来,她正好抚奶奶靠在她身上小憩片刻。

屋内的大钟浑然敲响。

“这么快就五点了?太快了、太快了!”院内等候的客人们闻声,小声地叫攘着,纷纷起身,不情愿地离去。芙蓉不知何故,拣近旁的客人问了一句,那人道:“你不知道?老神仙每天固定上午三个时辰、下午三个时辰,今天已结束了,明日再来吧。”

芙蓉应一声,谢了那人,看着院内渐渐走空,不觉犹豫。正迟疑间,年轻的姑娘从里面出来,请走其它客人,唯留了芙蓉和奶奶,关了院门。

“走吧,教授请你们进去,你们那么远过来,外面又乱,早看早回吧!”说着,便与芙蓉一起,抬起奶奶朝里去。

见到徐大夫,芙蓉心里十分感激。

‘未想这徐大夫已如此年纪!’见老人家发须皆白,芙蓉心下暗叹。

徐大夫疲惫地招呼她们坐下,取下眼镜来,揉了揉眼,又饮了口浓茶。

“年纪大了,几小时坐下来,浑身动不得。”缓歇片刻,老医生微笑着,向芙蓉道。

“您,真辛苦!”芙蓉由衷感慨。

“还好,勉能支撑!”老人家重又挂上眼镜。“听说,你们从泗涧港来?”

“嗯,专程寻您而来!”

“噢,赶了很长时间的路吧?”老医生边说着,边命人把奶奶扶到里面诊探室躺下来。

“嗯,赶了大半天。”

“噢!”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港内一位熟识的医生推荐的!”

“谁?”

“炳子医生,林炳秋!”

“噢……,是他!”老医生捏着奶奶脚踝笑了,仍顺脚往上捏拿她整只僵硬的腿。

“小曼,准备仪器,家属可到外间等候!”老医生将奶奶全身各关节详细检查了一遍,吩咐年轻姑娘。

“嗯,”小曼应着,将芙蓉带到老医生的办公室等候,自己进去协助老医生。

芙蓉出去时,源田已送老者回来,给她带了些吃的,芙蓉牵挂奶奶的病,无心进食,让源田自到院中坐着吃去。

似是等了很长时间,老医生和小曼终于出来。芙蓉连连迎上去。

“怎么样,教授?”

教授再次摘下眼镜,揉了揉虚肿的眼。

“老太太长期肝肾亏损,以至萎废,又因睡姿僵硬不当,压迫血管和神经,致血液循环不良,时久凝滞。入冬以后气温降低,血管和肌腱组织收缩,关节部位旧疾新疾并犯,出现严重肌腱绷紧,致关节硬化。”老医生疲乏地坐下来,在一只本子上记录。

“有多严重?”芙蓉不能完全理解老医生所言。

老医生停下笔来,摇了摇头,“可以做一些缓释冶疗,减轻症状,根冶已不可能。年龄大了,诸多骨部已坏死,肾积水也相当严重。”

“您的意思是……”芙蓉脸色骤黯。

“老人家数症缠身多年,能活到这般年纪已属不易,好好照顾她,另她舒服地走完最后时光。”

“教授!”芙蓉颤声唤他,“如果我们要求积极冶疗呢?”

“没有必要,并不能争取更多的时间,只会增加老人的痛苦,仪器冶疗对她这种症状,疼通难以想象,而且意义不大。”

“这么多年,奶奶经历各种重症,都挺过来了,偏这一关就要她的命?”

“冰冻三尺,她至今天亦是累积的结果。是人都有寿限,过份强求反而适得其反。”

芙蓉默然低下头,内心疼痛不已。

“我让小曼给她做一个腰椎的推拿冶疗,助她恢复腿脚知觉,再给你开些药,你每日为其熬服,可缓解她现有病症,减少不适。”

“完全没有积极的办法吗?”芙蓉讫望老医生,不肯放弃。

“你需尊重事实,勿再增加老人身体的负担!”老医生郑重道。

“教授,有电话来!”外面扫院的仆人进来报告。

“我有事,请老王代接。”

仆人领嘱下去,稍顷,一个中年人进来,“教授,昨日预约的畿城刘太太,刚来电说不过来了,给了个新地址,让您把配好的药,给她寄过去。”中年人把写了地址的纸条放到老医生桌上。

“噢!”老医生不经意地应着,撕下刚刚写的单子,递给老王“你照这单子先把药配过来。”

“嗯”老王应声出去。芙蓉未再多语,在老医生对面等候。

“林炳秋,他现在在泗涧港行医?”老医生自揉着太阳穴,问芙蓉。

“嗯,已有很多年了。”

“做得怎么样?”

“德艺双馨,很得港民信赖。”

“嗯,他也算修得正果,不枉我当年激将。”

“您与他是故交?”

“不,他原为游方人士,在我家呆过一阵子,那时他一心求名利,志不在行医。”

“啊,如此高洁之人,还有这样的过往……”

正说着,小曼从里间出来,老医生顺手将老王放在桌上的纸条递给她。“刘太太的新地址,你抽时把配好的药给她寄去。”

小曼看着纸条,语有不屑:“一边急着逃命,一边忙着冶病,真辛苦这些官太太了!”

“勿论这些,老太太怎么样了,需快些,她们这么远赶过来,还得回程。”

“嗯,已推接一遍,正在给她做热敷,我去王师傅那取药,再有半个时辰就好。”

“好,去吧!”

小曼匆匆出去,仆人给芙蓉送一来杯茶,顺便为老医生续水,老医生喝着茶,摘下眼镜,望向窗外。

“我今日过来,沿路很多人离开畿城,赴别处投亲。似乎畿城确有些不定”,芙蓉想了想,与老医生道。

“要走的留不住,他地未见得就比畿城好!”老医生不屑。

“如果战事真的延及畿城,此地恐也难保安宁。”

“已经不安宁了,谣言漫天飞,这种愚昧的惊恐,滋扰并不亚于战火。”

“谣言?为何您如此肯定?如今战火四起,延及畿城也不是不可能!”

“到畿城确是可能,但战火却未必。‘

“何以这么说?”

老医生看向芙蓉,忽然笑了笑:“三言两语讲不清,总之,该呆在哪儿呆哪儿,该做什么做什么罢。”

芙蓉盯着老医生,他略显严苛的一张脸,说此话时,满面笃定。

老王将配好的药送进来,老医生对着药包一一与芙蓉交代,正说着,小曼搀着奶奶从里间出来,芙蓉不觉一惊,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奶奶居然能勉力行走,芙蓉惊喜地站起,扶着奶奶前前后后地看,心底对徐老医生充满敬意。

徐医生又与芙蓉悉心嘱咐日后的料理办法,一家人再三谢过徐医生,离了大榕镇,连夜赶回泗涧港。

次日,芙蓉喂足了马,将马车里里外外清洁一遍,傍晚时,估摸赵大全差不多忙完了,便将马车给他还回去。到达赵大全门口,只见赵大全与齐老根正吃力地把大坛大坛的酒往独轮车上搬,芙蓉见状,忙放了马僵过去给他们帮忙。

“赵叔,怎么自己搬?家里伙计呢?”

“昨晚连伙计带先生都忙到转钟,今天特地正点关门让他们回去竭息,谁知刚刚又来了人,家里没伙计,只能自己动动手。”

“谁呢,非这会儿急着要?”

未待赵大全回答,院内走出一个人来,“哟,芙蓉来了?你这天仙般的人物,哪能干这粗活,我来、我来。”那人说着,便蹭到芙蓉身边,欲托酒坛。未待他近身,芙蓉忙避让开。“行了,麻四,赵叔一把年纪,你看他一人这么吃力,也不给他搭个手。”

“嘿,没听说出钱买东西还要自己出力的”,麻四辩着,一脸趾高气杨。

这麻四是本港土生土长居民,祖辈在泗涧港亦曾风光一时,只是家中人丁不旺,到他这一辈只剩他一脉独传,他天生好逸恶劳、懒惰泼赖,爹娘去后把家中一点老底吃光了,兼之人丑无德,一大把年纪没娶上媳妇,如今年近四十,仍是个浪子,成日在外游荡,饱一餐饿一顿,衣食无着。

芙蓉斜睨他一眼,懒理他那泼赖相,自与赵大全一起将酒搬上车。

“运到哪里,赵叔?”

“麻四家中。”

“真是麻四买的?”芙蓉诧异。

“嗯,是他买的,付现,连带把历次的欠账都结清了!”赵大全低头将酒坛绑牢在车上,淡淡道。

芙蓉回看麻四,麻四已蹭到她面前,腆着脸道“怎么,芙蓉,看走眼了吧,我如今,可是鱼跃龙门、乘龙上天了!”麻四提高音量,晃荡着身体,异样得意。

“是吗,真要恭喜你了!”芙蓉看他轻佻的样子,满心不屑,不欲与他多话。试了试车把,向赵大全道:“赵叔,车挺沉的,到街上找两个工人送去吧,也不急这一刻。”

“谁说不急,不急我快摸黑地赶来……”

“麻四,你少张狂!”未待麻四说完,芙蓉喝他,“这些年你佘欠赵叔多少回,赵叔找你要过一次钱吗,你如今口袋装了几只仔儿,就张狂跳祚,如此少德,不怕人唾弃!”

“唾弃……谁唾弃我!我……我如今有的是钱,谁能唾弃我……”麻四底气不足地辩解,从口袋中掏出一把银元来,摊到芙蓉眼前,“真金白银,谁敢唾弃?”

说时,那簇新的银元在芙蓉面前一晃,雪光四射。

芙蓉一征。国府倡用纸币数年,坊间现银稀少,现流通于市的银元多为早前保存,新币更是少见,他竟能瞬时拿出这么多来。

思及自家藏着的那一袋新币,不觉疑云四起。

“你,哪来这些东西?”芙蓉低声惊斥。

“哈哈,哈哈哈,吉人自有天相,我家一门富贵的亲戚,专程来投奔我。”麻四无法自控得意洋洋。

说及‘投奔’,芙蓉立时想起昨日去大榕镇沿路遇到的那些人,心下叹息:‘这年头,什么事情都有,见怪不怪了。’她心头掠过一份苍凉,斜了麻四一眼,不再理他。

说话时,赵大全已推着车走欲往巷外走,芙蓉快步跟上来,帮他抵住车身,免酒坛两处歪斜,推车的人吃力。

麻四本欲向芙蓉炫耀一番,多少赢她一回正眼相看,哪知还是被冷落。他跟在二人后头,心里十分不甘,“这臭丫头,赵大全给了她什么好处,她这样为他。不就借个马车吗,我明儿就去买一辆……”

连日来,泗涧港显得十分燥动,流言笼罩着泗涧港,全港人心惶惶。

不知是谁,第一个把战火欲来的消息投向泗涧港,整个泗涧港恐慌暗涌。

有能力的港民开始盘算动迁。大户频频外出,行迹匆匆;手头有钱且在外地有亲戚的普通居民,已在商议举迁的时间,没钱没亲的亦在四处打听,希望能临时在外攀门亲戚,众多商户无心生意,港内买卖一下子清冷许多。渠昱泽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明白,这股暗流继续涌动下去,迟早要给泗涧港带来灾乱。只要有一户人家迁出了,便会有第二户、第三户、出逃便为成为流行病毒。无需多少时间,泗涧港便为成为一个‘半空港’,以聚集人流为本、对外贸易为生为荣的泗涧港,就要这样逐渐废掉。如此,渠昱泽多年来苦心孤旨求取的和平,便一朝坍塌。

“不能!”渠昱泽倏地站起,燥动地在房间里走动。凌晨,他坐在房间里,思虑港内多日的暗涌,不能自抑。他太太在睡梦之中被他惊醒,见他身着睡衣满面憔翠地在房间走动,桌上满目残剩的烟蒂。

“昨晚又没睡?”她故做冷淡,心里却只觉得疼。受港内流言所扰,他已好几夜彻夜难眠。

他停止燥动的步伐,钉立在那里,似没听见他太太的问话,眼望阳台外,“泗涧港得天独厚、十里码头、百年长桥、数千户人的繁衍生息,几代人累起的繁荣昌盛,不能一朝毁在我手里。”渠昱泽激情澎湃自顾自说。他太太连忙爬起来,关了阳台的门,把他拉到床沿处坐下。

“你忧国忧民也得等天亮啊,这一大清早,孩子们以为我们吵架!”

渠昱泽沉湎于思索,低头坐在床边,未理他太太。渠太太看着他,有些气,拿了件衣披在他衣上,下楼去给他泡上一杯茶放在旁桌上,仍回被子里睡去,不再与他说话。

“雪华,今日是几时?”

他忽然发问,疲惫地叹口气,抬起迷朦的眼。她不理他,回敬他的视若未睹。

“雪华,帮我看看今天初几!”他转过头来,未曾留意她的不愉。

“日历在床头,你自己看。”

他站起身,拿过日历本子,认真地翻看。

“十月二十二,还有三日就大雪,天更冷了。他自念着,“时间真快,转眼间德济堂已近二十五年……”

他心头浮起淡淡的忧伤,德济堂,是他父亲留给他最珍贵的遗产。二十多年来,它从当初悬壶问症的一间小诊室发展成今日声名远播的大药坊,这里面,有父亲、母亲、雪华和一双儿女的辛苦经营,更有泗涧港在乱世中偏安带来的福祉。思至此,他回过头去,想与他太太说几句话,缓一缓这些天来心头推不掉的沉重。

见她太太背对着他安静地绻在被中,呼吸均匀,再看看外面的天,仍是黑的,他又闭了嘴,不意去扰醒她。转至床角,为他太太扯起即欲坠地的半边被子,轻手轻脚地步出房间,去往楼下。

志和睡梦中被楼上的声音惊醒,躺在床上,竖耳倾听楼上动静。但听一阵轻微的响动后,有人下楼来,便也睡不住,披衣起来,推门时,正遇他爹下来。

“爹,您没睡?”

渠昱泽站住,“你起这么早干什么?”

“我昨晚睡得早,这会儿睡好了。”

“睡好了,那就在这儿,陪我坐一下。”他爹自先在客厅里的大椅上坐下来,志和跟着在他侧面坐下。

天未亮,客厅里门窗紧闭,十分黑暗,两人沉默地坐着,都未说话。

良久,渠昱泽叹口气,悠悠地问他儿子:“志和,我任泗涧港港长,多少年了?”

“算上今年,一共十九年”志和轻声道。

“依你看,爹这个港长,做得如何?”

“爹,泗涧港若没有您,不会有今日的安宁和富足”,志和脱口而出,一点不带奉承。

“是,安定、富足!这是从古到今,所有为官者获得民众拥护的核心。只是,在战乱四起的年代,要做到这点,何其难?”渠昱泽说着,黯然神伤,脸上的皱纹,如同水中泡胀的棉线。

“爹,我明白您的辛苦,但泗涧港如今不是好好的吗?国虽不泰,此地却民安!”

“和儿,我知你一直有做官的愿望,爹以自身为官近二十年的亲身经验告诫你,做什么都好,勿要做官!”

“爹,为何忽然这么说?”志和从未与他爹谈过自己将来的计划,忽听他爹这么说,到另他有些手足无措。

“志和,爹哪天退位了,不做泗涧港港长了,港长这位置,你也别争,好好的,把你爷爷留下的这点祖业经营好。‘德济堂大药坊’这块牌子,够你一世衣食无忧,你要好好珍惜它。”

“爹,您这是怎么了,说得这么远。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志和皱着眉,观察他父亲的脸色。

“人老了,总会有些感怀的时候。”渠昱泽悠悠道。正此时,客厅的大钟响起,“才五点,你再去睡会儿吧!”

“爹,不用管我,您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告诉我,我可与您一起想办法。”志和站起,盯住他爹。

“你能想什么办法?你还是多花些心思在药坊里吧。”渠昱泽的脸恢复他惯常的冷淡,刚刚的忧伤与犹豫已然不见。

“爹!”志和叫他一声,看到他的脸色,欲言又止。

“去睡吧,我再坐会儿。”语气不容反抗。

“嗯!”志和安静下来,听他爹的话,回自己的房间。走了几步,犹豫地回过头来,看了看他爹,终道:“前些时我听曹云说,仗已打到畿城了,不日就要打到泗涧港来,是不是有这事?”

渠昱泽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地盯住志和,“你确定,是曹云说的?他怎么知道这些?”

“我也不知,曹云平日说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我当时也没当回事,未想这段时间,全港都在说这件事,才觉是不是真的要出事了。”

曹云是‘德济堂’柜上管事曹铁英的三儿子,平日总巴着渠志和,拍马奉承,免不了常打诓说谎,渠志和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曹云,好小子,我思虑多日,竟未料谣言的出处是我自己家中。”渠昱泽猛地站起,满面恼怒。

“爹,也不定是谣言。畿城有钱有势的人差不多都走空了,畿淄公路上每天都有逃跑的车马,都是往外地保命去的。”

“渠志和!”渠昱泽历声喝道。“你是不是也想卷了铺盖,出外逃亡去?”

“爹,我就要走,也是我们全家一块儿走啊,岂有我一人独离之理!”志和自觉委屈。

“呸!”渠昱泽猛拍桌子,愤怒地看着志和,眼中充斥可怕的严历,志和倒退了一步。

“去,把曹云给我找来”

“好,好……”

志和再不敢辩解,拿了手电筒,衣也未及换,急急朝曹云家奔去。

  不多时他便将曹云带了过来,曹铁英见东家这时候找儿子,心知不妙,亦一起跟了过来。

“东家,我,我把小儿给您送过来了,不知小儿犯了什么事?”曹铁英在渠家做工十多年,对渠昱泽有种本能的敬畏。

“老曹,麻烦你在外头候一下,我有点事问问曹云。”

“好,东家,如他有错,您直管教训。”

曹云瞅瞅他爹,又瞅瞅老爷,充满不明就里的恐怖。他爹把他拎到渠昱泽跟前,自己退到外面,临了朝志和求救似地看一眼,志和装作未看见,识相地与曹铁英一同退出去。

“曹云,你知道外间的战事?”

“老爷,我,我不知道!”

“你告知少爷畿城马上要开战了?”

“没,没有,老,老爷,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在外面听说的。”曹云惧出一头汗来。

“你在哪里听说的?”

“在‘云顶娱乐城’,我亲听潇源田与管事的‘袍哥’说的。他一直想跟‘袍哥’拉关系,常给‘袍哥’报料……”曹云说着,偷偷瞅渠昱泽一眼。

“潇源田?潇源田是谁,他怎么知道这些?”

“他,他遇到从畿城逃出来的人,那些人跟他说的。”

“从畿城逃出的人?”

“嗯,他和他姐姐去大榕镇给他奶奶看病,路上碰到许多畿城出逃的人,那些人告诉他的。”

渠昱泽看着这孩子的脸,不似说谎的样子。从畿城往东南向去,是与大榕镇有一段路程交集。但这消息怎么放出来的,畿城有没有战事,他渠昱泽比谁都清楚。

“没事,回去吧,以后不要道听途说随意散播谣言!”渠昱泽摆手道。曹云见状,一溜烟地跑掉。老曹走前进来与东家打招呼,渠昱泽问他一句:“潇源田是哪家的?”

“南门潇银庚家的,在民熙街开了间料行,叫‘银盛料行’。”

“知道了,扰你们休息了,回去吧!”

天边已露出大片灰白,一夜未眠,渠昱泽无心休息,洗了把脸,披衣出门,朝着南门潇银庚家赶去。

‘这件事,你一言我一语地传开,事实到底怎么样,只有当事人知道,或者,找到了消息的根源,破局的方式亦随之而出。’

南门在四门中离街市最远,为港民居住最集中的区域。天未全亮,大部分人家门户紧闭仍未起来。渠昱泽到达潇银庚家,院门关着,欲扬手拍门,一想,这么到大清早过来喊门,给其它人听到,又不知传出什么事来,还是罢了。

他看了看天,‘转转吧,稍候再说’,他叹口气,欲要离去,却听里面传来一片歌声:

“爹爹爱富嫌贫亲,又将女儿配豪门,我与李郎思爱重……”声音细冽婉转,脆若青瓷。渠昱泽凝神倾听片刻,循声寻去,潇家后院内,隔着院墙,一个年轻女子,正在吟唱《女附马》,随声伴着阵阵猪猡争食的响动。看不到院内之人,他顺着院墙绕至后门处,四下看看,并无他人,便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应答,仔细一看,门是虚掩的,并未栓上。

他轻轻一推,门开了。潇芙蓉正往猎栏内添食,边轻声唱着《女附马》,周身一片嘈杂,未曾注意有人来。渠昱泽看她一眼,回想起数月前白瑞明过来搜查时她做的那幕戏。

“这丫头也算帮过我了,”他心想着,看着她边吟唱边专注地喂食,丝毫未觉察他的到来。微微的晨曦罩在她脸上,似一片溥纱,掩护她侧身优雅的轮廓,长发披散在身后,密如青云,轻轻摇晃,十分美好。

渠昱泽站了半日,未去打扰她,思索片刻,觉得不妥,又拉上门退了出来。里面仍飘荡着清脆的歌声:生生死死不分离,任凭天崩与地裂……

‘当是,还了人情吧,此后你不欠我,我不欠你,大家两清。’渠昱泽走在出南门的巷道中,心下暗念着,对于眼前动荡的局面,已生应对之策。

丁亥年十月二十三日,泗涧港热集。

大泗街上一早便涌来不少赶集的人,人群经过‘德济堂大药坊’,惊奇的发现一张硕大的红告示:

丁亥年冬月初六日,本店即将迎来二十五周年店庆。蒙举港亲朋及广大顾客抬举,本店历时二十余年,生意日见红火,为酬谢众人厚爱,值此店庆二十五周年之际,特邀畿城知名‘云乔班’前来本港献艺,本店将在南门校场献艺十日,以俟众友。

 

德济堂大药坊

丁亥年十月二十一日

 

告示很快被复贴至港内各大街头,消息迅速席卷全港,港民热议一时。

‘多少年没有这样的喜事了,早些年泰平时候,每到冬腊时节,便有商家出资,邀约各大戏班前往港内驻唱,都是聚在南门较场。流水似的戏台一直要持续到开春,南门校场也成为全港居民最热爱的聚集地。

那时候多热闹,台上鼓乐齐呜,漂亮的姑娘小生轮翻上场,台下既是看戏,亦是看人。孩子们比照别家小孩的新衣和吃食;少妇们看张家姑娘李家媳妇的行头打扮,自己私底下也攒足劲拼个花枝招展;男人们看台上台下的女人,暗睹哪家姑娘大方、哪家媳妇风韵;老爷子老太太们则忙着交换新出来的戏文。这些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如今想起,倒似一场梦。

“冬月初六到泗涧港看戏喽!”这话也似锣打的标语,在十里八乡中传开,进一步烘升泗涧港居民的荣誉。一时间,满港皆在谈论德济堂店庆之事,生生地把港内弥漫多时的恐慌给压下去了。

渠昱泽推动他太太和儿子一起,全力张罗此事。德济堂自走上正轨以后,他太太便极少参予家中生意,这些年生意上的事,她也渐次帮不上忙。但此次的店庆,她却是重要一笔。渠太太是畿城人,嫁给渠昱泽之前是畿城颇有名气的花旦,嫁人后虽收声了,但心里却时常惦记班里的日子,常想着与班中姐妹联系,只这些年,年纪大了,联络便疏淡了很多。

德济堂此次活动筹备短促,要快速联系畿城的曲艺班,非她出面不可。泗涧港至畿城路途虽不算远,但两处跨省,且往来稀疏,加之如今战乱频仍,曲艺班大多难于单靠喝戏维持,多是唱唱停停,班子是否还在,也未可知。

渠昱泽已把消息放出去,她也只能对夫家鼎力相助了。告示发出的当日,她便乘专车回畿城去联系曲艺班,安排十日献艺之事。志和则在港内广发请柬,邀约各户户主于庆典大日前来参加大宴。柬内特以小字注明:凑兴为要,勿携礼物,本次庆典不设受礼环节。摆明是渠昱泽出钱,请大家热闹一回,这样的场,能不捧么。

两日后,渠太太从畿城回来,把曲艺班的事谈妥了。渠昱泽得信,亲到百泽大桥接她太太。德济堂自店庆的告示贴出后,渠昱泽便彻底地成为港内焦点,一举一动皆引人瞩目。此刻他与太太坐在马车内,谈笑风生,进西门口时还将他太太从畿城带回的地方点心分予围观的孩子们,渠太太容光焕发地坐在车上,渠港长轻拥着她,好不叫人艳羡。

两人沿着西门的街道,愉快地回家。沿街路人皆注视着他们,车过之后,立时三五成群聚于一处,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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