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评论家质疑贾岛苦吟“推敲”二字,推和敲并没太大区别,除了韩愈那样的大家有几个能辨出个中滋味?推敲一夜,枉费心思,GDP也没涨,房价也没跌,浪费时间,值得吗?
不屑这批评家,赵括又多了个接班人,只看到文章表面的一点修辞,看不到文字之外的更多,体会不到一个作者因为咬文嚼字而殚精竭虑完全沉浸在作品中与世隔绝的快乐,那是文字和水泥筑成的一座城池,那是比钢筋水泥更精彩的世界,只是这一切在这个时代似乎不重要了,这是个喧嚣的时代,也是个凄凉的时代,伯乐投胎都变成点金成石逢吉化凶的股坛名嘴,千里马和十里马的区别无非是黑黄与雌雄,也许每个时代都是这样,我喜欢这样的时代,只讨厌自己的人生。
逛街的时候买过一只杯子,喝功夫茶的那种小瓷杯,器型是仿宋代的海棠杯,号称汝窑,拿回去之后王子涛也十分喜欢,因为喜欢,洗杯子的时候手一滑,磕了一下,杯口破了一点,只是一点点,比针尖大一点,不仔细也看不出来,可是精益求精的王子涛拿着那只杯子,转过来看一看,沉沉的唉一声,再转过去看一看,长长的叹口气。
第二天我又去买了只一模一样的,换掉那只磕破的,当然,这一切必须是悄悄进行的,坚决不能让王子涛有丝毫觉察,换过杯子之后我就,沉着的,冷静的,阴险的,狡诈的,等待着,等到王子涛喝茶的时候。
王子涛果然不负我厚望,喝了两杯茶就拿起那只杯子,转一圈看看,“咦?——”再转一圈,“嗯?——”走到院子里的阳光下仔细看,“哎?——”
就算王子涛相信这个世界上肯定有超自然的力量存在,他还是无法相信昨天磕破的杯子今天会自动修复,可事实就在眼前,杯子上那个小小的针尖大的缺口真的没有了,王子涛握着那只杯子,天旋地转的纠结:“神杯?难道世界上真的有神杯?”
第二次见到王子涛如此纠结是因为一本权威杂志,王子涛拿着一本书在看,看了一会儿合上书,特意看了看封面,的确是位高权重的业界权威杂志,道一声:“不应该啊?”继续看里面的文章,专家推荐的大师佳作,业界公认的专家,怎么可能看走眼呢?可是,真的是:“不对啊?”再看一会儿,还是那句:“这画分明是假的,不对啊?”
我问他一个人瞎嘀咕什么呢?
“这画明明是假的,怎么还推荐呢。”
“假的就假的,假画多着呢。”我走过去,某本学术杂志上,某学者特别写了篇文章,推荐某大师的一幅山水佳作,可是书上印着的——在王子涛看来,明明是一幅假画,王子涛看看创作时间:“落款是七十年代,已经是画家成名后的作品了,肯定不会这么弱,若是早期的习作也还说的过去。”看看写推荐文章的作者:“知名的评论家,不应该看走眼。”过了一会儿,又寻思:“难道是批评家手上功夫弱,不懂?看不出来?”想一想,继续否定:“不会,不应该。”
神杯事件最后的结果是,王子涛拿着那只杯子走过来问我:“是不是你又买了一只?”我当然是一脸无辜:“买什么?没有啊。”
批评家推荐假画之事王子涛最后也想明白了:“一傻大款花钱买了幅假画,只好再花钱找名家在权威刊物上推荐一下,蒙着谁是谁,不然就只能砸自己手里了。”
王子涛买过一只紫砂壶,壶底落款闵鲁生,器型,砂质,胞浆,全都对,就连紫砂壶底刻的落款,王子涛也说,这一看就是练过书法的人刻的,刻章必须练书法,现代人要是能写这么好,直接就去当大师了,用不着作假。
明朝的紫砂壶,而且,闵鲁生制,天上掉馅饼,正好砸在我嘴里,可能吗?
那紫砂壶底刻的一行字是:“天启壬戌,闵鲁生制。”
我查了一下,明熹宗天启皇帝朱由校,在位时间是1621年至1627年,闵鲁生,名贤,婺源人,1620年至1654年,天启壬戌应该是1622年,这一年,闵鲁生只有二岁。
这就是盗亦有道,古人作假的行规就是,必须留破绽。
后来王子涛格外钟爱那只紫砂壶。
讲完了盗亦有道,该说说法无定法了。
古人作假的行规就是必须要留破绽,若是做假画都会在不显眼处写上自己的姓名,或者在年代上留痕迹,比如吴震,元朝至正十四年卒,明初一幅仿吴震的作品,落款为至正十八年,现在人作伪,就是利用现代科技的高精尖,找到破绽,弥补破绽,把这明初赝品上留下的至正十八年,千方百计改成至正八年,千方百计的把古人留下来的破绽去掉,千方百计让假的成为真的。
俱往矣,数下流人物,还看今朝。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我太贪了,想要的太多,名包,名表,大房子,大钻石,时时刻刻心心相印的爱情,我都想要,假如我生在战乱年代,饥荒年代,我想要的又会是什么呢?一个馒头?一封书信?一杯热水?
人类历史好像就是一本战争史,中学时候背来背去全都是某年某月某地打过一场著名的战争,与之对比鲜明的就是可怜的,文景,贞观,开元,上下五千年好日子加起来不过一百年,总结一下就是,仇恨是清晰的,幸福是模糊的,痛苦是具体的,欢乐是短暂的,中学背了好几年的历史,背的什么全都忘了,如今模模糊糊想起来的,似乎只剩下这么个令人沮丧的结果,人类历史几千年,不是饥荒就是战乱,能生在一个地沟油吃不完的和平时代,似乎已经很是幸运了,该有的老天都给了,是不是就没理由再去抱怨?只是这时代的柔韧性太强,太喜欢翻天覆地,即便在角落里袖手旁观,也让人看的兀自心惊。
四大天王的作品刚拍出天价,经济危机就来了,天上的佛菩萨比地上的经济部长还忙,艺术游击队里一堆画家的作品等着菩萨开光,都说佛菩萨不管这些乌七八糟升官发财的人间俗事,可是太平盛世里积了几年的画一开光居然就在经济危机的年景中卖掉了,这还真有点让人费解。
一大堆艺术家开始画佛像,观音像,弥勒像,释迦牟尼像,画的是菩萨不是艺术,买的是信仰也与艺术无关,有书法家写了九十九米的佛经,卖了天价,立刻宣布还要再写一百九十九米的,佛法还真是无边。
一次经济危机就如同一面照妖镜,牛鬼蛇神全都原形毕露,艾丝瓜把自己的美国妈**的自己做起艺术家来,艾丝瓜卖给美国妈妈那些画,本来都是四五平米的大尺寸,画是按尺寸卖的,尺寸大价格高,赶上金融大危机,全砸在手里卖不出去,美国妈妈辣手摧花,亲自动手把艾丝瓜那些画,一大幅裁成几小幅,小幅比大幅便宜,便宜自然好卖,反正不是自己的心血也不会心疼,我还以为艾丝瓜知道如此残酷的事实后会捶胸顿足大哭一场,可是艾丝瓜的反应是主动缩小了作品的尺寸,画成美国妈妈裁剪之后的大小,这是多么善良的艺术家,时时刻刻都在为别人着想,这又是多么乖巧的艺术家,十一二岁的美少女也不过如此,投胎给杨白劳当女儿肯定会主动勾引黄世仁,转世变成《家春秋》里的鸣凤也会一屁股坐在高老爷大腿上不起来,这才是这时代最可爱的人——我说的是真心话,绝对不是反讽,可是,可怜,可惜,可叹,最后还有一句最重要的话,不想说了,说多了可赛马不高兴。
王子涛终于又拿起毛笔了,每天下午抄一小时佛经,拍卖行的友人一看见王子涛的字就赞不绝口,接下来就是主动约字,让王子涛多写几张拿去拍卖,我觉得这事不错,每天督促王子涛快写,写完了快点给我买一条钻石项链——别买山寨的,催的王子涛不耐烦了,迫不得已说出实话:“不是要我的字,是让我写李叔同的字。”
这样啊,原来这样啊。
这回轮到我纠结了,我不喜欢想这样的问题,我也很讨厌这样的选择,小时候的理想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把骨头里的汗流出来,现在的底线是一年四季室温二十度,李叔同的字到底写不写,我真有点纠结,就算我对钻石的热爱暂时还没超过艺术,就算我对山寨钻石也颇有好感。
王子涛趴在桌子上抄经,我走过去趴在他背上:“妈妈和老婆同时落水先救谁?”
“老婆。”
“假如现在是你妈在问你这个问题呢?”
“那就先救妈妈了。”
“假如老婆和妈妈同时问这个问题呢?”
“我跳河里,你们看着办。”
“难为你了,我自己游泳技术也不差,谁稀罕你?”
王子涛抄的是《心经》,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写,我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不知道高僧入定是何境界,俗人之中,活人之中,离“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最近的,思前想后,似乎就是西汉吕后制造的人彘了,眼耳鼻舌,色声香味,都没有了,六样少了四样,只剩下身和意。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就是在说此刻的我吧,我这么想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也算是入了正宗的野狐禅了。
没关系,上帝,你继续笑,我继续想,互不相干,我们。
无眼,瞎子,无耳,聋子,身体不存在了,还有意,意,是意识还是思维?应该是思维,假如连意识没有了,我又何在呢?还有什么呢?
走去旁边坐着,继续乱想。
眼睛能看到的只是可见光波,还有一大堆不可见光波即便睁着眼睛也看不见,声音也是一样,观世音菩萨说的无眼耳鼻舌身意,是让我们放弃可见光波和可闻声波还是让我们放弃全波段?当一个生命所触摸的是不可见光波和不可闻的声波,那又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许多高僧在定中可以看到过去与未来,我深信不疑,他们感知的又是哪个波段?五官所感知的是现实世界,五官之外的世界是真实还是虚幻?南怀瑾说人体的经络穴位是远古时候修炼的高人入定以后,自然而然就感觉到的,入定,究竟是什么样的境界?是不是体内的电子中子质子都静止不动?这可能吗?入定究竟是什么境界?关于经络与穴位,有名医认为是古代有一个衰人,身体很糟糕,于是就用针不停的扎自己,扎着扎着就把自己从头顶到脚底板的几百个穴位连同都前胸后背的十二经络都扎出来了,这怎么能是衰人呢,明明是神人,只是这一次,我又该相信谁呢?
今天所谓的科学观,也是佛教中的断灭见。
但愿我来世不是一只五百岁的白狐狸。是也无妨。
王子涛说我总爱想稀奇古怪的问题,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抑郁症的症状是经常自杀,精神病人喜欢长时间洗手,这些问题我都存在,只是都处在毛病的阶段,没发展成病,好像还有一种病人会害怕细菌,而我已经开始担心电子和原子了,看来我的病医生是治不了了。
“妹妞,你过来。”王子涛放下笔,叫我过去。
“什么事?”走过去我先给王子涛一巴掌,表示我对他无穷无尽的爱。
王子涛让我数数他头上有几条刀疤,我拨开他的头发,长的,短的,“一大堆,数不清。”一边数他头上的刀疤我就想起来一句老话,虎落平川被犬欺,想当年,上初中的时候,王子涛袖子里每天都揣着把一尺长的砍刀去上课,现如今居然被我收拾成一只落汤鸡,这是爱情的力量伟大,还是因果报应来的太快?
“数这些干什么?”
我一问,王子涛就笑了,他说出原因之后我也笑了。
王子涛每次去村里的理发店剃头,刚进去的时候店里的师傅对他都是爱理不理的随便招呼,剃完头之后就对他毕恭毕敬十分客气,平日里王子涛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今天一抄经就全明白了。
我拨开他的头发看那些刀疤,最险的一刀十厘米长,离大动脉不足一厘米,“你还真是命大。”我在那鼓起的刀疤上按两下,“这里的皮肤和别处的感觉一样吗?”
“不一样,像贴上去的。”
“疼吗?”我又按一下。
“不疼。”
我揉着他的头发,呆了一会儿,想起来一个问题:“你希望时间像什么?”
“没想过。”
我拽了拽他的头发。
“我希望时间像头发一样,不喜欢就剪掉重来,对吗?”
“哼。”
“那你呢?你希望时间像什么?”
“我希望时间像一块橡皮泥,可以让我随心所欲的胡乱捏造。”
摸着王子涛的脑袋我真的是感慨万千,王子涛一身的刀疤,最深的一刀在腰上,捅进去腰里半尺多深,换药的时候医院里最长的夹子全插进去,医生说,若是往前一点伤到肾,必死无疑,往后一点,伤到脊椎,半身不遂,这一刀是恰到好处,捅进去拐了一个弯,全都伤在肌肉层中,那一年王子涛十六岁,他和我讲过挨刀之后的风景,一条街上的电线杆齐刷刷的全倒了下去。
“你心里有没有恨?”我问王子涛。
“没有。”
“那个拿刀捅你的人,你不恨他吗?”
“不恨。”
“不恨为什么要打架呢?”
“打架就是打架,打完了就算了。”
“为什么打呢?”
“全是即景生情,没有前因后果。”
“真的是这样?”
“真的。”
我不想说话了,我心里有恨。
我心里有恨,虽然我不曾为这恨做过什么,我就只是恨着,默默的恨着,远远地恨着,久久的恨着,高尚的恨着,如果有人觉得我的恨是爱,那是混淆了恨与邪恶,我只是没有因为恨去报复。
我和王子涛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可是在恨这件事情上,区别竟如此之大,我心里有恨,我把恨深深藏在心底,他心里没恨,他身上有十多条刀疤,我和他,谁离佛更近呢?好像是他,他心有不平便与人争斗是他的真性情,又好像是我,我懒理自己讨厌的人也是我的真性情,其实还是他,他心里没有恨,我为什么要把恨藏起来呢,是善良还是理智?
佛在须弥山上静静等,我在昆仑山下苦苦爬。
中学时代的王子涛基本上就是白天去学校打架,晚上回家练字,他有个冤家对头,就住在他上学的必经之路旁,只要王子涛去上学,就要路过冤家的门口,那个冤家被学校开除了,每天就搬个凳子坐在自家门口等着王子涛,王子涛一过去他就站起来,所以王子涛每天都在袖子里揣着一把刀,直到后来他自己被捅了一刀,才知道刀是什么东西。打架和书法都是他喜欢的,两件事的成绩都不俗,研究书法需要看很多古书,有一天王子涛看到黄宾虹写给妻子的信里有一句“做人尚柔,尚不争”,忽然就醍醐灌顶,反思自己为什么总是打架,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尚柔不争呢?
做人尚柔,尚不争。七个字,比用刀砍王子涛七次都管用。
这就是艺术的魅力。
可是,王子涛若是没有先挨过那几刀,他看到做人尚柔尚不争会有那么震撼吗?
美国总统要是懂书法,世界会不会太平了呢?
李煜?赵佶?梁文帝?尚柔尚不争的艺术大师似乎只能做亡国之君。
希特勒若是继续做艺术,后现代之父还会是杜尚吗?
二战结束了,艺术就开始革命,文学就开始革命,拿枪的战争结束了,拿笔的战争就开始了,反正人类的身体里总是有个火山需要爆发,出口不在这里,就在那里,不是拿枪瞄准活人,就是拿笔射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