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各庄乡何各庄镇北皋大村东营小村艺术流浪游击队这名字实在太土,我想了一个热血沸腾的名字,烈火,反正死后都是付之一炬,不如活着就开始燃烧,从今以后我们就是,烈火艺术游击队。
烈火。我在艺术区的大门上写上烈火两个字之后很是得意,看着阳光下色彩斑斓的垃圾堆和低着头专心致志在里面寻觅食物的大拖把,觉得自己应该再写个《烈火宣言》贴在门上,于是就潇洒的把笔一扔,正砸在大拖把的身上,大拖把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低头觅食,树上的一堆小麻雀却对此愤愤不平,胡乱叽喳,自从被可赛马招了安,拖把的身价就无比高贵,狗见到拖把全都摇尾巴,人见了拖把也会情不自禁的鞠个躬,就连这几只小麻雀都为了拖把想啄我两口,我抬头找到那只叫的最凶的小麻雀,心狠手辣的瞪了它两眼,吓得它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烈火,我写在大门上两个字是:烈火,村里过来倒垃圾的人扔完垃圾后匆忙间抬头一撇总是把烈火看成:死人。
《烈火宣言》还没写完,村里就到处谣传艺术游击队里出了命案,死了个一个人,半夜死的,一个年轻男子,单身,死状惨烈,还没娶媳妇就死了,连个媳妇都没娶,这辈子太亏了,谣言种种,吓得王子涛都不敢出门了。
可赛马调查了好几天,多亏艺术游击队里的所有队员都像春天的蚂蚱一样活蹦乱跳,最后把我叫去,亲切的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妹妞。”
“多大了?”
“十八。”
“嗯?”
“十六。”
可赛马笑了:“那以后你就叫我叔叔吧。”
“爷爷。”
拍马屁也是门艺术,我大概拍的手重了,可赛马有点不开心:“你为什么要在艺术区的大门上写死人呢?”
“我写的是:烈火,不是:死人。”
“可是大家都说你写的是死人。”
“那是大家都看错了,我可以和大家解释。”
“你说的清楚吗,你有几条舌头?”可赛马晃悠悠的,“你写的到底是什么我不管,大家都说你写的是死人那你写的就是死人,改了改了,快点给我改了!”
“喳。”
我不想改,可是我也不敢不听可赛马的话,算了,改,我没王子涛的硬骨头,既然我不饿的时候为了让我妈高兴能忍饱挨撑的多塞一碗饭到胃里,我也不在乎为了可赛马的放心再多写两个字,可我还是想为自己保留一点,于是我就在烈火两个字前面加了一个括号,括号里面又写了两个字:干柴。
(干柴)烈火,这样总能联系起来吧,这样总不会再读错了,(干柴)烈火艺术区,也不错,既敷衍了可赛马,也没有放弃我自己的艺术追求,还客观真实的诠释了艺术家的生活状态:闭上眼大家都渴望男欢女爱,睁开眼看看没一个顺眼。
我正打算回去写《(干柴)烈火宣言》,村里的人又在垃圾堆旁边围了一堆,不扔垃圾的也过来了,面色凝重的盯着(干柴)烈火喃喃自语:“刚?才?死?人?”
艺术离现实的距离就是这么远,尽管我一直认为自己的作品是现实主义。
艺术区的大铁门被我写上(干柴)烈火之后的某天早起,艾丝瓜的小铁门上也多了三个字:王,八,蛋。
我晕,真的。
大家都认定艾丝瓜门上的三个字也是我写的,连王子涛也这么认为,既然我能在艺术区的大铁门上写(干柴)烈火,我就能在艾丝瓜的小铁门上写王八蛋,而且,有目共睹的是游击队里我和艾丝瓜交情最深,所以,艾丝瓜最有可能得罪我,由此推断,我最有可能报复他,这样的理由王子涛说了一大堆,他义正言辞,我唯唯诺诺,可是,王八蛋不是我写的,真的不是,可是,王子涛不相信我的解释,而且还是,真的不信。
我的免疫系统发育很快,上一次大家说洪橘子是被我气爆炸时,我很生气,这一次我已经有抗体了,我不生气了,同时还认为,要是我也像王熙凤辩解绣春囊那样说个一二三四五出来证明自己清白,我就枉为艺术青年了,所以我拿起笔直接在艾丝瓜的大门上又添了个昂首挺胸的小乌龟,看着那只小乌龟我很是得意,既然都说是我写的,我就写一个让你们看看,第二天我就后悔不及,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只能是我写的了,不然我为什么又在旁边画了个相得益彰的小乌龟呢?这明显就是欲盖弥彰,第三天我就想把小乌龟擦掉,到了第四天,我想了想又觉得,要擦也是艾丝瓜自己擦,轮不到我擦,反正最开始那三个字又不是我写的。
问题是,艾丝瓜根本就不想把那三个字擦掉,还说我画的小乌龟很艺术,这话让我听得很不顺耳,我说:“最开始那三个字不是我写的。”艾丝瓜说:“不是不是肯定不是。”我说:“真的不是我写的。”艾丝瓜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还能不知道?”臭丝瓜,烂丝瓜,他心里肯定认为是我写的。
不能得罪的都不是真朋友,我不怕得罪艾丝瓜,何况艾丝瓜本来就是白天海纳百川晚上壁立千仞之人,被人叫几声王八蛋根本就是不值一提之事,所以我和艾丝瓜的闺蜜友情依旧,好像还比以前更深了,以前我们只是惺惺相惜,现在已经在心里默默的相互猜疑互相嗔恨了。
那三个字就一直呆在艾丝瓜的门上,刚开始慕名参观艾丝瓜的都说自己是来找国屎大师的,后来就直接说自己是来找乌龟王八蛋的,艾丝瓜对此还挺得意的,艺术圈里每个人都在找自己的符号,每个人都努力推广自己的符号,天上掉下来个王八蛋,正砸在艾丝瓜脑门上,这么轻松就有了自己的符号,这么轻松就得到社会认知度,除了艾丝瓜,除了艾丝瓜。
我体温不超过四十度的时候和艾丝瓜说:“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还是赶紧偷偷擦了吧,难道你真的以那三个字为荣?”
“不。”艾丝瓜说的很坚决,他说他已经赋予王八蛋新的意义:“王,大王,首领,头目,鹤立鸡群者为王;八,谐音发,发财,发迹,发家,中国最吉利的数字,玄妙不可言说;蛋,蛋生鸡,鸡生蛋,生生不息,孵化新生命的源泉。”艾丝瓜说,王,预示着他将会成为艺术界的领军人物,八,预示了他将迎来一段繁花似锦的艺术生涯,蛋,预示着他将成为艺术史上划时代的分水岭,孕育出一个新的艺术流派,所以,他一定要成为艺术界的王八蛋,只有这样才能实现他的艺术梦想。
艾丝瓜发表这一番演讲之后,(干柴)烈火游击队里好几个革命兄弟都拿着笔墨过来要求我在他们的大门上写:大王吉祥孵化蛋。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为什么都来让我写!!关我什么事!!!
大王吉祥!!!
有一次听某国画大师讲座,国画大师说自己曾经很佩服东山魁夷能画出那么美丽的作品,后来他亲自去日本拜访,才发现原来东山魁夷住所附近的风景就是那么美丽,东大师只需要写生,不需要创造。我也看过一个在华的瑞典女画家写的文章,她写自己在瑞典的时候对于中国山水画很是费解,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把山和树画成那种奇怪的样子,来到中国之后才明白,原来中国的山和树天然就长成那个样子,中国画也是很写实的,我一直很是惆怅,早晚有一天,可赛马肯定会问我,为什么把艺术写成这样,为什么把生活写成这样,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让可赛马露出微笑。
艾丝瓜现在不锁门了,我又可以堂而皇之的,先迷茫的看一眼门上的“大王吉祥孵化蛋”,再吱吱嘎嘎拉开铁门,然后把竹帘子上挂着的“请勿打扰”的黄牌子翻过去,再然后掀开中间的竹帘子,然后再使两把劲儿,最后再推开木门,再最后累得满头大汗,一进去就跌落在沙发中间的大坑里,捂着胸口疯狂的喘气三分钟。
“进你这道门比进中南海的门还难。”喘气结束之后我拿起一根一尺多长的画笔在空气中比划两下,“我想打人。”艾丝瓜好像一台复读机:“哦,想打人了。”艾丝瓜低着头在调色板上调颜色,和我说话的时候头也没抬,如果我真的能像折磨王狗剩一样折磨艾丝瓜,那我这辈子就彻底解脱了,可我迈不过那道门槛,艾丝瓜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只有打他的想法却没有打他的勇气。
两只苍蝇嗡嗡嗡的飞来飞去,很是讨厌,打苍蝇的勇气我还是有的,我拿起一只油画笔横扫两下,两片透明的苍蝇翅膀就随风飘落,两只只剩下一只翅膀的苍蝇在空气中相遇相知相爱,他们拥抱了,互相搀扶着滑出我的视线,我忽然觉得他们很可怜,不幸的苍蝇,我不应该打掉他们的翅膀,这很遗憾,可是他们很幸福,这辈子他们不会分开了,这辈子他们只能互相抚慰,童话中的爱情故事都是这样,有情蝇终成眷属。
我把画笔插进艾丝瓜的不锈钢大茶缸里,坐回去艾丝瓜的大网兜里,漫不经心的和艾丝瓜探讨他的新作品,“你瞎画什么,乱七八糟的,难看死了,别画了,画了也没人能看懂,看懂了也没人喜欢,喜欢也没人给你办画展,参加画展也卖不掉,卖掉了也没几个钱,就挣几个钱也不够你交房租的,交了房租房子也不是你自己的,有了房子也还是你自己一个人,孤单,零落,寂寞,惆怅,忧伤,凄凉,时刻陪伴着你,现在有美女在你身边,还不好好享受生活,赶快陪我聊天。”
艾丝瓜抬起头,瞪着一双核桃样的大圆眼睛:“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你是聋子?你有没有耳朵?你听不清楚我说话为什么还要长耳朵?你真的听不懂我说话?要不牵大黄过来叫两声帮你翻译一下?你长耳朵是吃饭用的?”艾丝瓜抓抓自己的后脑勺:“我刚吃过饭,你饿了?”艾丝瓜就是这么可爱。
视力所及,桌子上墙角旁所有的容器都是不锈钢的,本来是半新不旧的不锈钢饭盒饭盆饭碗茶缸,如今的用途是水杯饭碗笔筒烟灰缸或者其它,这样的容器艾丝瓜至少有几十个,都是从艺术研究院毕业的时候,同学的饭盒扔在寝室里不要了,被艾丝瓜火速抢救到了(干柴)烈火游击队,每个人过生日艾丝瓜都会送一个半旧的不锈钢容器当礼物,搞得大家都很害怕过生日,与艾丝瓜异曲同工,肖板凳送大家的生日礼物也是千年不变,每次都是一个半新不旧的ZIPPO打火机,肖板凳有一抽屉ZIPPO打火机,那代表他有一抽屉前女友,据说前女友都喜欢看他抽烟的样子,每个人都送过肖板凳一个ZIPPO,所以,我总是怀疑。肖板凳那一排黑色的牙齿和牙齿上熟褐色的高光,有可能是喝了可赛马的毒茶,也有可能是为了讨女孩子欢心抽烟所致。
“艾,丝,瓜,”我拿着画笔敲桌子,“你最好老老实实交待清楚你的绘画动机,要不然,咱俩以后形同陌路,二选一,你选吧。”
“行啊。”
“行什么行,你到底是老实交待还是和我绝交。”
“都行。”
艾丝瓜画完一张画就赶紧面朝墙壁,只让人参观背后的几根画框,四乘五厘米的木棍钉的画框是六块一米,五乘五的是八块一米,虽然价格都是一样,但是小王就会订好画框亲自送过来,小张就要自己去取,如此如此,反正大家去到艾丝瓜的画室只能和艾丝瓜探讨画框的价格以及画布的质量。
我喜欢艾丝瓜,艾丝瓜是个惊叹号,经常用超柔细丝牙刷刷鞋,用猪鬃鞋刷刷牙,这种人不俗,只是和艾丝瓜沟通的路数也比较奇特,这难不倒我,我也不是个俗人。
我说清末的英雄好汉和洋鬼子打仗,咱大清朝的土炮敌不过洋鬼子的火炮时,曾经让妓女脱光衣服骑在大炮上,火炮至阳,妓女至阴且妖气至胜,阴阳协调,以求克敌,一百年前用火炮之阳糅合妓女之阴跟洋鬼子打仗也许还差一味太上老君的仙丹,一百年后打那些把油画当股票的洋鬼子就比用弹弓打飞机的命中率高出许多。
这么说我自己都不太明白究竟在说什么,艾丝瓜居然听懂了,他恶狠狠的盯着我,我就冷冰冰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艾丝瓜就把面壁的作品都翻过来给我看,一边看一边讲,讲完了再赶紧翻过去继续面壁以免被其他人看到。
这一片方圆百十里的人每天从睁眼到闭眼都琢磨这件事,万一被人看了他的画偷了他的灵感,这半辈子的心思岂不是白费?那些作品的尺寸都很大,每一张都有三四个平米,搬起来转动一百八十度很不方便,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后来艾丝瓜问我观后感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洪橘子,洪橘子因为我一句味同嚼钢气的肺都爆炸了,走了一年多,杳无音信,门上的大铁锁已经锈迹斑斑,万一艾丝瓜再因为我的阿Q之圈得个胃穿孔,那我就真的情何以堪了。
“古德,古德,歪瑞古德。”我急忙遏制住自己泉涌的灵感,说了一大堆好听话,说的艾丝瓜满心欢喜,面色潮红。
反正这是个误读的时代,阿Q临终前在状子上画了一个不太圆的圈,美国鬼子一看就明白他是期待007的救赎,时代需要艺术,世界需要和平,中国人民喜欢听赵括讲兵法,美国人民喜欢看阿Q画圈圈,我喜欢莫兰迪的作品,整本书看下来,平静淡泊安然,可我实在不能从莫兰迪画了一辈子的小瓶子里看到西方评论家所说的“蕴藏着他对整个宇宙的看法”,这究竟是我才疏学浅,白瞎了自己一双狗眼,还是翻译热血澎湃,把人生观世界观一类的大白话翻译成令人望而生畏的宇宙大法呢?所以我也不相信西方能从王羲之的十七贴里读到一丝魏晋风流,艺术是相通的,但文化是有传承的,约翰凯奇的《4’33》是钢琴家在钢琴前面静坐四分三十三秒,白南准的《禅宗电视》播放的是没有信号的雪花,这些作品都源自禅的启发,如果在庙里,这样理解禅好像会被砍掉食指,可是这样做艺术成就了激浪派。
生在这个时代,是享受这一切还是拒绝这一切?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我想过很久,主意一直变来变去,无法确定,中国人走中庸之道,折衷一下,可以接受,享受谈不上,但这肯定不是我最后的决定。
艺术到底是什么?我是越来越想不明白了,还不如上学的时候,考试前突击两晚上好歹混个及格,现在想找个标准答案都没有,有时候觉得自己很适合做艺术,可是有时候,当我看到放个炮崩张纸的深刻意义居然是探索宇宙和自然的神秘力量时,我觉得还是背几个物理公式去当数学老师比较踏实。
王子涛一直在画他的《青花语录》系列,画面散发出瓷器的光泽,有一点空灵的气息,浅浅的泛点蓝色意味的画布上,他用群青和钴蓝画蓝色的山水,作品中又有很多红色的血滴,我问他为什么要画这些红色的血滴,他想了想,“我觉得不够。”“什么不够。”他摇摇头,说不清楚。
《青花语录》这个系列的作品,单纯而不简单,我很喜欢,直觉是在油画布上画中国的山水画,但王子涛说不是,他说他画的是痕迹,他喜欢青花瓷上面颜色晕散的痕迹,墨分五色,只有清三代,康壅乾才有这样的味道,他选择这种痕迹做为自己的绘画语言,他画的是那种朦胧和虚无。
王子涛的作品太小众了,即便是一个做艺术的人,若是没有拿过十年的毛笔,也很难体会到他作品中的好,我觉得点惘然,作为一个艺术工作者,忽然间有点羡慕科学,因为科学语言是完全从生活中抽象出来的,没有几个人明白相对论,也没有人质疑相对论,但是文学和艺术,除了从生活中抽象出来的那部分,还有一部分是和生活相交融的,艺术作品中的形象很多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形象,文学作品中的语言就是生活中的语言,可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还有艺术独自走了两千年之后与生活完全无关的很多,公众喜欢把自己能看懂的那部分当作全部,我应该拥抱公众的掌声和鲜花还是意淫那些在云端冷笑的前辈呢?
院子里一大堆狗狗互相追逐,欢声四起,我打开画室的门,豆豆和阿花互相咬着冲进来转了一圈,又冲出去,我拿着一只苹果出去边吃边看,刘光明走过来问道:“王子涛在吗?”
“在。”刘光明却不进去,问我,“你在干嘛?”
“想问题。”
“什么问题?”
“也没什么。”
刘光明进去了,我继续看狗狗相互撕咬打闹。
豆豆长的很快,和原来相比已经不是一个重量级别,叫声中渐渐散发出一种雄浑强悍的男性力量,和大多数男性一样,豆豆已经忘记了自己深爱过的小白,每天见到多多就是一通狂叫,看见艾丝瓜就扑上去,“这就是我的女朋友。”艾丝瓜总是如此说。
我手里那只苹果快吃完了,剩下的半个扔在豆豆嘴边让它吃,豆豆很是挑食,闻一闻不想吃,走开了,我太无聊,把豆豆当作王子涛,非要让豆豆吃掉,揪着它的脖子按着它的头去吃,豆豆比王子涛有个性,就是不吃,反复两次,豆豆叼起来那半只苹果,鬼鬼祟祟的看了看我,拐了个弯走到一面墙的后面,我以为它屈服了,又觉得它的眼神很奇怪,过一会儿也走出去看,这鬼家伙,豆豆刨了一个坑,把苹果从嘴里吐出来埋进去,我过去的时候它还在收拾作案现场,抚平那些土,一看见我立刻就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开了,这个鬼家伙。
王子涛又在画室叫我进去喝茶,茶真是个好东西,喝了两年功夫茶,王子涛的脂肪肝莫名其妙的消失了——肝上的脂肪消失了,肝还在,几杯热茶下去,任督二脉立刻打通,又勾起来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想起来去年刘光明裸泳,居然把老奶奶吓到了,这事的男主角若是王子涛的话,老奶奶肯定面带微笑心生欢喜,王子涛刚被我钦点为奶奶杀手,缘起我和王子涛一起去菜市场买水果,只要卖水果的是一位大娘大妈级别的人物,见了王子涛态度就格外好,秤就给的格外足,我从来没想到王子涛还有这魅力,看来以后得把他看紧点,万一被卖水果的奶奶用苹果拐走了,那就太悲惨了。
“你笑什么?说出来大家一起高兴。”刘光明问道。
“怀孕了。”我看一眼刘光明鼓鼓的肚子。
“谁的?”王子涛欣喜的问道。
“你的呀。”
“那我比窦娥冤,这半年我连你的手都没牵过。”
“孩子已经七个月了。”
刘光明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我是说你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七个月了。”我和刘光明说道。
“为什么是我呢?”
“我讲的是艺术,你不如宣布自己怀孕,岂不比你那年到处夸别人是好人更艺术。”
“十个月以后怎么办。”刘光明问道。
“继续怀,龙种都怀十四个月的。”
“十四个月之后呢?”
“哪个圣婴不在娘胎里呆个三年五载。”
“三年五载之后呢?”
“指鹿为马。”
“没人相信怎么么办?”
“什么是艺术?大家都认为是,那就是。”
两个臭男人笑起来,问我:“这么有创意的艺术,你自己为什么不做?”
“连王子涛都不相信我怀孕,我做有什么意义?”
“谁说我不相信?我相信。”
“你少给我造谣。”
“怎么变成我造谣了,刚才明明是你自己宣布的,”
我抬手给了王子涛一巴掌。
王子涛问刘光明:“你说是窦娥冤,还是我冤?”
我递过去一个眼神,刘光明不接,只是笑,不说话,没喝过鸡血酒的都不算兄弟,不是闺蜜的人就这么不够意思。
王子涛端起茶一饮而尽,感叹道:“怪不得艾丝瓜说我不懂爱情,谁的爱情和我一样, 每天都是血泪交加,水深火热。”
我捶着大腿笑起来,笑累了,戛然而止,好像从来没有笑过一样。
对我来讲,曾经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折磨王子涛,把我的欢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我的欢乐就会翻倍,可是现在这件事情也没那么令人兴奋了,还没咬他就已经觉得牙齿太累,就如同我曾经伟大的艺术梦想,我想画的那许多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作品,到如今还没提笔胳膊就已经酸疼。
什么都还没有画,就已经什么都不想画了,经常早起赖在床上,想起艺术史上的那些伟光正们,觉得艺术是多么纯洁多么高尚,鬼混一天回来躺在床上,又觉得玩艺术的都是一堆疯子,一个比一个病的深沉,去798看了几次画展,先结识一位自称和尚的画家,又看了几次画展,又结交了一位叫皇上的艺术家,最后又认识了为皇上办画展的策展人,一位用发型反明复清的策展人,从后面看,一尺多长的披肩长发,很是潇洒,从前面看,又是个秃子,前半边已经谢顶了,没头发,所以只能从侧面才能正确认识这个发型,就是清朝人刚剪完辫子的样子,但是民国时期的造型是齐肩,这老兄的长度是齐腰,回去想起来这些,一个人傻笑了半天,王子涛问我笑什么又不想说,太无聊了,我若是告诉他,他肯定会笑我,而不是笑和尚皇上反明复清。
在798的画廊里转来转去,想找一点灵感,铺天盖地的画廊,铺天盖地的作品,似乎看了很多作品,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王子涛问我观后感,还真让我语塞,想了想,想起来上学时候,学校的墙上写着一句话:用思想武装,用作品表达,好像还有一句想不起来了,总结下我近期的798观后感也是一句话:用文字武装作品,用作品说明表达作品思想。
我和王子涛说:“艺术家通过作品表达出自己的思想,欣赏者通过作品感受到艺术家所表达的思想,这就是一个完整的艺术过程,能否通过作品准确的表达出自己的思想,这代表一个艺术家驾驭艺术语言的能力,能否透过作品感受到艺术家所要表达的思想,这是一个欣赏者的艺术修养,现在是当代艺术的初级阶段,鸡同鸭讲,各唱各的,艺术家画的是一潭死水说的却是波澜壮阔,策展人看的是小桥流水写的是排山倒海,观者听的是惊涛骇浪看的是云山雾罩,倒也是其乐融融祥和安定。”
王子涛认为我的科研成果没有意义,属于千千万万句牢骚话中立刻就被淹没的那一句,“什么话不会被淹没?”我问道。
“那还是言之有物的,平淡的,真实的,不是你这种总结性的,抽象的令人费解的理论。”
我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一件很实在的事情,前两天姚老师的个展开幕,王子涛去了,我没去,我问他:“姚老师画的什么?”
“颓废。”王子涛说的太实在了。
“姚老师画的什么?!”我也是个实在人。
“颓废。”这答案真的一点也不抽象。
“颓废的人?颓废的狗?颓废的猪?”我问的既平淡又真实。
“风景。”王子涛的回答言之有物。
我想了一会儿,想到一条黑绿色的臭水沟,河边一排垂头丧气的柳树,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垃圾袋,树底下一个垃圾堆,垃圾堆旁边一个男人正在灌溉河水,多么熟悉的一幕,太颓废了。
“姚老师画的,是河边的垂柳吗?”颓废的风景,大概就是平淡真实,通俗易懂的风景。
“你理解的就太表面了,我说的颓废是画面散发的气息,不是柳树那种下垂的形象,姚老师画的是苏州园林,没几个人能真正看懂姚老师的画,只因为他的名气才人云亦云都说好。”
“这还不够吗?无论懂或者不懂的人都夸他。”
“可姚老师画的是真的好。”
“大家也是真的在夸他啊。”
“大家都说好其实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要有人真的懂,不然有什么意思呢。”
“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
王子涛没话了,拿起笔画画去了,画了一会儿又自顾自的喝了几杯茶,放下杯子走过来就把我按在床上,“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
他一摸我就浑身痒,大笑起来,“别摸,别摸,痒死了。”
“你这性冷淡,一年也不主动一次。”
“轮得到我主动吗?”
“那每次商量半天你还是不同意。”
“我是以诚相待。”
“你就不能脱光了躺在床上等着我。”
“我又不是**隶。”
“那你是什么?”
“美子木。”
“什么意思?”
“性贫下中农。”
王子涛不说话了,自顾自的激情火山大爆发。
“你又不达标,假积极,好意思?”
“怎样才算达标?”
“射击二十分钟,黄继光挡机关枪那二十分钟和邱少云趴地上埋伏二十分钟,那是不一样的。”
王子涛不知为何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二十分钟是科学研究成果,书上写的,又不是我编的,我们要相信科学。”
王子涛笑累了趴在一边,老实一会儿又过来烦我,讨厌。
“唱个歌,你唱个歌,我就答应你。”
“什么歌?”
“猜。”
“猜不到。”
“你总说自己和我心有灵犀,这都猜不到?”
“爱你一万年?”
“什么破烂白痴写的弱智歌,你怎么想得起来?”
“天底下这么多歌,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哪个?”
“那首歌,从来都不用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酒干倘卖无?唱它干什么?”
“你这个酒鬼,我再提示一次,猜不出来你就去剖腹自杀,——每个中国人都会唱,中国每天都在唱。”
王子涛想了想,打我一下,“坏家伙。”
“那你就唱啊,唱一句,我就和你共享,鱼,水,之,欢。”
未及开口王子涛就笑塌了,我推开他,翻过身趴在床上看着他,王子涛彻底泄了气,看着我,看了一会儿,他揉揉我的鼻子,我摸摸他的眼皮,他的眼皮很柔软,像一张卡片,我拨下去,他闭上眼睛,我推上去,他就睁开眼,玩了一会儿,我开心了,摸摸他的嘴唇,趴到他耳边小声问:“让我亲你一下吧?”
“别亲了,亲完了我又得去吐半天,怪麻烦的。”
“让我亲亲吧,保证不往你嘴里吐口水,要不然,那你亲我吧。”
“不敢,亲你一分钟,我自己舌头疼三天。”
不解风情,没意思。
屋顶上一扇天窗,窗户上一层尘土,尘土上面的天空永远是那种不死不活的青灰色,几片落叶停在上面,被风吹着,起起落落,要走不走的,看久了,觉得那天窗也是一幅画,极简主义?硬边绘画?抽象?表现?立体?艺术无非就是那几本书几张纸几尺画布,就是为了那几本书几张纸几尺画布,有人吃屎,有人割肉,非把自己折腾到生不如死,死到临头才明白原来还是死不如生。
王子涛忽然有了心情:“我给你唱一个,我想起来一个。”
“别唱了,我不想听。”
“你不想听,我也想唱。”
“昆曲。”
“不。”
“山歌。”
“不。”
“不许唱咳嗽歌,不许唱喘气歌,不许唱口水歌,不许唱鼻涕歌,不许唱垃圾歌。”
“……我来唱一首歌,古老的那首歌,我轻轻的唱,你慢慢的和,是否你还记得,过去的梦想,那充满希望,灿烂的岁月,你我为了理想,历经了艰苦,我们曾经哭泣,也曾共同欢笑,但愿你会记得,永远的记着,我们曾经拥有,闪亮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