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作者:莫高    更新时间:2014-07-30 00:20:01

第十五章(3)

当我将一切事情都打理妥当之后,我看了看表,此时已是东京时间七点五十分了,于是我走到楼下找到正在打扫院子的江下夫人结算房费。不过在我提出要退房的时候,江下夫人显得异常惊讶,好像我离开的时间远远早于她之前的预想。

“怎么……您这就要走?冈岛先生以为您还会多呆几天呢?”

江下夫人的话顿时令我感到困惑不解,我紧皱着眉头问:“冈岛先生?他……以为我会在这多呆几天?可是……我……和他……”

“哦,是这样——”江下夫人见我有些糊涂立刻解释道:“是这样,冈岛先生刚才走的时候特意帮您结算了房费,他觉得您还会在这多住两天,所以就多付了两天的钱。”

“他……没说什么吗?”

“没有,当时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告诉我说,同住在一个旅店这么久,也算是一种缘分,希望能给您这个年轻的中国朋友留下一点好印象。”江下夫人慢条斯理地说。

“哦……”

我仅怅惘地慨叹了一声,因为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我此时此刻的心情,肺腑中充斥着矛盾、失落和茫然,而未来,我何时才能与冈岛先生重逢?这恐怕是个难解的未知数。

“那么……张先生,如果您今天要走的话,我理应把剩下的房费退还给你才是。”

正当江下夫人打开吧台下面的抽屉向外掏钱之时,我立刻阻止了她:“不必了——江下夫人,请您帮我把冈岛先生为我垫付的房费退还给他吧,让一个老人家破费这么多钱,我实在过意不去,这钱还是我自己掏吧。”我迅速把手伸进怀里掏钱包。

“我们可没这个机会了,冈岛先生说,他今后绝不再回江运了,连北海道都不来,因为他说这个地方给他留下了许多痛苦的回忆,这一回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永远忘掉这里。”江下夫人连忙说。

“您看这钱……张先生,您就收下吧,毕竟冈岛先生是为您垫付的。”江下夫人看了看我身后的美子,然后又看看我,神情显得十分为难。

“既然这样,不如……把这些钱捐助给别人怎么样?你们这里有基金会或是福利院吗?”我盯着江下夫人手里的钱说。

“没有,不过听说山脚下的寺庙要重新翻修扩建,好像面向社会募捐过资金,张先生,您看送到那行吗?”

“当然,不过我有个建议,我觉得应当以冈岛先生的名义捐出这笔钱,怎么样?”我欣喜地望着江下夫人说,接着又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的美子。

“这真是个好主意,美子你说呢?”江下夫人冲着美子问道。

“的确……”美子拄着扫帚点点头,好像要做出补充发言一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然而,就在我们刚刚对这笔钱的未来达成一致意见的时候,一位身材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猛地推开门大步迈了进来,同时他穿着的那件黑色毛呢大衣卷起一阵凛冽的寒风,将院子里的积雪也带入了客厅。

“请问哪一位是来自中国的张荐成先生?”他粗重的嗓音听上去像是要找人打架一样。

很显然,我们三个人都被眼前的这位突如其来的壮汉惊吓到了,美子看了看我,我看了看江下夫人,仿佛在传递着一种准备逃亡的无声讯号似的。

“请问哪一位是来自中国的张荐成先生?”那人又问了一遍。

“我……怎么了?”我慢慢抬起手,犹如一个准备向老师告状的小学生。

“哦,张荐成先生你好。”那人转而变得温和下来,他向我欠了欠身说:“我是外务省事务次官松下介的警卫,松下长官有要紧事要见你,特派我来接你去高川。”

“什么事?”

“我不太清楚。”

那人摇了摇头,表情甚是神秘。而对我来说,这次莫名其妙的邀请仿佛隐含着许多能够揭示我前世真相的机遇一般,不断诱发着我的想象力和好奇心,于是,我穿上外套跟随那个男人走出了江下旅店。

此时,院门外停放着一辆外形和这个男人一样魁梧的黑色越野车,并且车门很重,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掀开。可是正当车子刚刚启动的时候,美子突然从院子里冲出来,她猛地拽开门跳上了车,而这一系列的举动也让前面驾驶汽车的那个男人为之一惊。

“让我陪你去吧。”美子坐到我身旁气喘吁吁地说。

那个男人随即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美子,但是没有说什么,只顾着深踩油门,在他的操纵下,车子如同一架冲出航空母舰甲板的喷气式战斗机,很快便跃上了半山腰,将整个村庄远远地抛在了脚下。

“你认识那个叫松下介的人吗?”美子问。

“你难道不认识他吗?”我随后反问道。

“不认识,他是谁?很有名吗?”美子瞥了眼前面的司机说。

“如果你经常看国际新闻的话,你就会知道,松下介曾是外务省的外务事务次官,当时主要负责亚太事务,并担任过朝鲜核问题六方会谈日方首席代表,虽然现在已经年近七旬,但他仍旧在外务省做顾问,不过露面的次数要比以前少了许多。”我有条不紊地介绍道。

“哦,原来是个大人物,可惜我平时很少看新闻,对政治或者历史毫无兴趣,不怕你笑话,有时候我都不知道现在的首相是谁?”

美子的话顿时让那个表情威严的警卫忍俊不禁,他微笑着说:“说实话,这个问题连我儿子都不知道,我现在非常同情在首相官邸担任警卫的那帮家伙,因为他们总要面对新的面孔。”

我附和着他的这个玩笑点了点头,接着转向美子问道:“你以前上山时开过车吗?”

“只开过一次,但那是在夏天,道路比较好走。”美子轻描淡写地说。

也许是我刚才的问题打断了美子要说的话,于是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今天就要走吗?”

“对,我打算上午到高川跟知原杏子道个别,然后坐下午的飞机回国,可是没有想到,一大早竟然有人主动找我去高川,这样反倒给我节省了很多时间。”我表情僵硬地说,因为我总是自作多情地担心美子会因为我的离开而感到失落。

不过现在美子的表情的确如此,她沮丧地晃了晃脑袋,然后迅速振作起来勉强地笑了笑:“如果没有人和我聊天,我可能会安静些。”

“你不是要回札幌吗?”

“当然,店里没人了,我就得回札幌,可是我讨厌大城市,那里的生活节奏太快,每个人看上去都那么城府,感觉很难相处。”美子望着远处的雪山说。

此时山坡上的植被远远看去如同企鹅腹部的绒毛,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出一股柔软的质感,偶尔当一阵清风拂过,隐逸在树梢上的飞鸟会突然从林子里跃起,并兴奋地啼叫着,向山顶缓缓飞去。而后,随着路面渐渐趋于平缓,车子不知不觉已经驶入了高川的地界,当我再次转向窗外眺望远处的时候,发现在天地相接的地方,被连绵起伏的雪山勾勒出的地平线变得更加清晰了,仿佛坠入人间的朵朵白云,在村庄的上空悬浮着。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找你?”美子像是有不祥预感似的关切地问我。

“我开始猜想,会不会与知原杏子有关?或许是他们担心知原杏子向我透露了什么机密。”我偷偷贴到美子耳边说。

“她对你说过吗?”美子惊愕地看着我问道。

“没有,真的,美子,我绝不骗你,我对天发誓,她跟我说的都不算是机密,更威胁不到国家的安全。”我信誓旦旦地说。

“那么你觉得他们在怀疑你?”

“也许吧。”

大概在八点三十分的时候,车子稳稳地停在了知原杏子家的院子里,此时别墅门口聚集了很多人,而且还停放着两辆大型警车。在这群人当中,我一眼便认出了那个松下介先生,他正在门前的缓步台上与两名警官交谈着,直到助理走过去告诉他我来了的时候,他才与那两名警官相互鞠躬告退。

随后在他向我走来的过程中,我猛然感觉到他好像是来索取我性命的,甚至每向我迈进一步,我的生命就会随之缩短,直至他站在我面前时,我已经有些奄奄一息了。

“你好,张荐成先生。”他首先向我伸出手,十分亲和地说。

“你好,松下先生。”我如梦初醒般地伸出手,内心感到有些失礼。

“这位是江下小姐吧?”松下介转而望向美子问道。

“是的,我……我叫江下季美,见到你真的很荣幸。”美子慌忙握住松下介的手,好像永远也不打算松开似的。

“我可以和你的男朋友单独聊聊吗?”

松下介的话顿时令我和美子感到有些尴尬,我不知该如何做出合理的解释,只听见美子难为情地说:“当然……你们聊……”

随后,我和松下介先生互换了名片,并寒暄着踱步走到一处相对开阔的地方,接着他停下脚步,神色凝重地眺望着远方,仿佛在酝酿着蓄积了半个多世纪的肺腑之言。

“我的姑姑……走了……”他竟然说的是中文,令我深感意外。

“什么!你的姑姑?你难道……指的是知原杏子吗?”我朝知原杏子的屋子看了一眼,而后又惊异地望向他,但是我从他花白的头发和刚毅甚至有些固执的眼神中却找寻不到丝毫的幽默气质。

“是的,知原杏子是我的姑姑——”

“可是……”我立刻打断他,“可是……昨晚庙会的时候我还看见她了,当时她看上去身体很硬朗的,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我不停地晃动着脑袋,仿佛光天化日之下一道恶毒的闪电轰然劈开了我的头颅。

“她用我爷爷留给她的那把祖传的武士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松下介紧皱着眉头,仿佛每说出一个字,自己身上就会被割下一块肉似的。

“天哪!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会这样!我本打算在今天回国之前找她老人家商量要不要和我一起回中国呢,没想到她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昨晚临走前,给我的办公室打来了一个电话,她说她要见我,但是我正在国外没能亲自接听,等今早我赶到这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其实当我得知她要见我的时候,我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因为平时都是我主动联系她,而她从来都没有要求我做过什么,她说她不想打搅我的生活。我原名叫知原森介,后来在我八岁的时候,我母亲改嫁到了山口县的松下家,于是我就改名叫松下介了。可即便是这样,我的姑姑还经常偷偷地到我的继父家看我,并给我讲述知原家族的故事,让我对我素未谋面的父亲有了深刻的了解。自从她隐居在这里之后,周围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我不清楚你是如何找到她的,但是我觉得她对你一定十分信任,所以托付我把这封信和这本相册交给你。说实话,我刚才已经看过这本相册了,这里的照片都是我的姑姑在情报部门工作的时候收集到的,可能是没有来得及上交的缘故,才一直保留到现在,其中揭露了很多战争的阴暗面,虽然它与我以往所坚持的政治立场相悖,但是我必须要完成姑姑的遗愿,毕竟她这辈子只求过我这一件事。”

他说着从大衣怀里掏出了一本巴掌大的相册和那封信件,并双手呈递给我。而此时此刻我已经热泪盈眶了,我毕恭毕敬地接过相册和信件,然后如同捧着自己还在跳动的心脏一般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左侧胸前曾被杏子老人缝合过的衣兜里。

“我能看一眼她老人家的遗体吗?”我问。

“抱歉,她的遗体已经被运往机场了,不过她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想把自己的骨灰和一个叫皇甫愔成的人埋在一起,她说你知道这个人,是吗?”

“是的。”我哽咽着点点头。

“那好吧,届时我们再取得联系。”

出乎我的意料,松下介先生没有询问我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更没有对我的身份显露出一丝的好奇心。临别时,他独自一人将我们送至通往山下的路口,我透过后窗,望见他一直站立在原地不停地摆动着右手,仿佛一座屹立在大洋腹地的灯塔,指引着我朝向自己灵魂的归宿执着地航行,直至消失在烟波浩渺的波涛之间。

待松下介先生彻底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时,我和美子才如梦初醒般地转过头。我随即从怀中掏出那封单薄却又沉重的信件,然后如同对待一件刚刚出土的丝绸制品一般,慢慢揭开封口,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信纸,同时里面还夹着那根愔成临别时送给杏子的琴弦。

这是两张十六开的宣纸,正文是用十分纤细的毛笔书写的极小的楷体字,并且是按照旧时的格式至右向左纵向排列的。精妙的文字秀媚舒展,飘逸中流露出一丝刚直的韵味,令我不禁叹为观止,甚至此时拿在手里还会感觉到这些文字好像在跳动,一笔一画都充满了灵性。

亲爱的张荐成同志:

你好,请允许我按照你们国家的方式这样称呼你。虽然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我们所熟知的世界,但我还是要特别的感谢你,感谢你不远万里来到这个不毛之地,并且不厌其烦地听我唠叨过去的事情。或许你会谦逊地说,这些都只是巧合罢了,可我觉得正是因为你对于真实的不懈追求,才使得这个巧合能在你我的生命中上演。正如我和皇甫愔成的邂逅一样,只在一念之间就决定了我们各自的命运,无论是刻骨铭心的爱,还是生离死别的恨,都令人感叹唏嘘。为什么我们没有走到一起?为什么我们要忍受这寸断肝肠的痛苦……遗憾的是,对于这些扪心自问,我竟然用尽这漫长的一生都没有思考明白。直到弥留之际,我才终于悟出了问题的所在,究其原因,我想,在我和愔成的情感之间刚刚显露出一丝瓜葛的时候,未来的所有灾难就已经笼罩在了我们的头顶,只不过我们都被对方牢牢地吸引着,彼此念念不忘,尽管有时方式含蓄,可是内心却极为疯狂,致使在爆发的那一刹那,我已彻底地忘记了我的信仰,我的仇恨,甚至我的宿命。总之,如果上苍能赐予我的生命一次往复的机会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厮守在愔成身边,宁可与他一起静默地死去,也不要这样孤独地活着。最后,张荐成同志,请原谅我先前刻意的美化自己,我本想把自己的形象与这场战争分割开,并编织出一个更容易被世俗所接受的爱情故事讲述给别人,让这个世界知道皇甫愔成的存在,知道他的音乐,知道他曾用手中的小提琴抒发自己对民族命运的关切,仅此而已,然后我将与这个世界一刀两段,不留下任何痕迹。可是那天早晨,当我刚刚抽出那把父亲留给我的武士刀时,你就已经挖掘到了真相,并且在生命遭受到巨大威胁时,依然能够执著地探求历史的本来面目。而你的这种矢志不渝的精神,也让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真实的重量,以及自己存在的价值。我的确没有理由将这一切带进坟墓,更没有理由让自己的灵魂永远虚伪下去……感谢你,让我死而无憾,终于可以悄然瞑目,并且在万籁俱寂的美妙时刻,期待着跨越重洋回到愔成身边……

您的日本朋友

知原杏子

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好似容纳着奔涌的潮水一般,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冲击下,原本起伏的思绪渐渐被夷为平地,大脑随即沉寂下来,甚至天地之间所有附带着感**彩的物质都瞬间丧失了寓意一样,没有任何信息从窗外的那片辽阔的雪原上传来。我默默地将信封连同那根如秀发般柔滑的琴弦揣进怀里,然后在美子的注视下,将刚刚溢出眼角的一滴泪水擦拭干净。

或许我回国的消息对于整个村庄而言就如同一记噩耗,使得周围的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悲郁的气息。此时,我和美子沿着我来时的原路踯躅着向村外前行,随着两侧的建筑物渐渐稀疏,印象中的那片广袤无垠的雪原也愈发变得更加宽广了。而美子一直走在落后于我一个身位的地方,无论我怎样放慢脚步想和她齐头并进,都无法让美子赶上我行进的速度,这就好像是一段宇宙间唯一恒定的距离,任何外力都改变不了它的运行轨迹。

“你回去后还会干你的老本行吗?”这时美子突然打破沉默说。

“等到完成知原杏子的遗愿后,我可能会考虑换一个职业。你呢?”我转过头凝视着她问道。

“我?顺其自然吧,我本来就没有工作,不过我打算去竞聘当老师,或许这种职业比较适合我。”

“其实我也觉得你很适合当一名老师,而且你可以当一名音乐老师,业余时间教同学们拉小提琴。”

“那也只能教一些初学者,因为我的演奏水平的确很有限。”

美子说话的时候始终没有直视着我,仿佛担心我会从她眼中看出她内心中难以示人的东西。

“但说实话,你在我眼中已经能够称得上大师了。”

“算了吧,你就别在嘲弄我了。”美子强颜欢笑地说。

这时,在她刚刚和我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时,我从衣兜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纸包,里面包着的正是知原杏子送给我的皇甫愔成曾使用过的琴弦。

“这个送给你,留个纪念。”我畏怯地递到美子手中。

“这是什么?”

“一根琴弦,知原杏子送给我的,是皇甫愔成用过的,你的那把小提琴上不是缺了一根琴弦吗?不知道这根合不合适。”

“E弦,真巧,正是我琴上缺少的那一根。”美子拆开纸包瞧了一眼兴奋地叫道。

正当我们都在为这种千载难逢的巧合感到欣喜时,一辆出租车恰好从我们身边缓缓驶过,但是没走多远便很自觉地停了下来,接着从驾驶室里探出了一个令我略感熟悉的面孔。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当初送我来江运的那位中年男子,他宽厚的下颌看上去还是那么憨态可掬。

“喂,年轻人,要搭车吗?”

我立刻点点头,然后走上前有气无力地打开车门。

“美子,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美子急速地眨着眼,同时鼻翼翕动着,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至此,我依依不舍地钻进车厢,并且在车子徐**行驶的过程中,一直透过后车窗朝美子挥手告别,而美子也一直和我保持着同样的动作。就在她的身影缩小到和身后的村庄一般大小的时候,我的内心猛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越之情。霎时间,我叫停出租车,跳出车厢,站在茫茫的雪原中央望着美子放声呼喊:

“美子——等我回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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