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我想……我已经有办法了。”孝男站在弹坑边上指着不远处那栋面目全非的英国教堂的钟楼说:“我可以到那上面,那里或许能将信号发送得更远。”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那座教堂的顶部目前就像一根被煤烟熏黑的烟囱,孤零零地耸立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
“真难以想象,它到底是用什么支撑的。”我惊叹道,“可你怎么上去?”
“会有办法的。”
孝男跑回屋子,将电台牢牢地捆在身后,接着很敏捷地翻越了一堆堆碎石瓦砾,钻进了教堂。大概过了一刻钟,当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等待之时,孝男突然在教堂楼顶探出了黑乎乎的脑袋,他得意地朝我摆摆手,而后便开始着手发送电报。看到孝男那张灿烂的笑脸,我忐忑不安的心绪顿时平定下来,我重新回到屋内,站在段生幼小的尸体旁,望着他那张凝固的苍白的脸,不禁愧疚难当。他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我的两个哥哥,虽然他们的死法不同,但是死后的状态却是一样的——微闭双眼,如同一个酣睡的婴儿。
“知原——”
就在这时,我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猛地回头一看,竟然是李诚卢。他此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架在鼻梁上的那副金边眼镜也不知了去向,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乞丐。
“知原——是你吗?”
“是我。”我漠视着他回答。
“你们怎么还没走?”
“我在等你回来。”
此刻,他那副衰颓落魄的样子让我原本对他恨之入骨的态度中突然萌生出一丝怜悯之情。他被我刚才的话感动得欣慰地笑了笑,可笑的是那样凄惨悲怆,在嘴唇周围杂乱无章的胡子的干扰下,根本看不出任何喜悦。
“段生呢?”他迫不及待地问道,但是就在同一时刻,他发现了躺在地上的这具僵硬的尸体,并很快分辨出这是他的亲生儿子。
“段生——”他狼狈地扑倒在尸体上嚎啕大哭。
“段生——段生——”
“他是怎么死的?”他抽噎着问。
“你看不出来吗?”我依旧轻蔑地说。
他重又打量了一下怀中的尸体,看到了脖子上骇人的伤口,血浆仍在向外溢出,肌肉组织翻卷着,如同在脖子上长出了一张血盆大口。
“是谁干的——”他猛地站起来,面目立刻变得十分狰狞。
我若无其事地摇摇头,这时他可能看出了我装束上的变化,并指着我军绿色防寒风衣前面的旭日旗胸章问:“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因为我是一个军人,日本军人。”我直截了当地把真相告诉了他。“我奉命潜伏在这里,搜集关于长江下游的军事情报。”
他慌忙退后了两步,险些被脚下的石头绊倒,接着在镇定下来之后歇斯底里的笑了笑:“情报?情报?哪还有什么情报,江塞外围的所有防线都不堪一击,我苦心经营的所有工事都成了摆设,蒋介石那混蛋一会儿说打,一会儿说停战,一会儿又说撤退,总是摇摆不定,贻误战机,害得将士们白白送死,上海怎样!死了那么多人,最后还是失守了,接下来就是南京,再接下来就是整个华东,华中,还有华北,偌大个中国就这样亡了!”
他仰天长啸着,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然后突然怒视着我质问道:“而你——你以为你会就这样安然无恙的离开吗!你以为你会等到你们的军队踏上这片土地吗!做梦——”
我没有料到面前这位看似精疲力竭的男人瞬间爆发出的力量会如此猛烈,他在我毫无防范的一刹那,如同一头饥肠辘辘的饿狼将我扑倒,并死死地掐住了我的脖子诅咒着:“你这个臭**,我要让你付出代价,去给段生当陪葬吧,我要扒你的皮,抽干你的血,让你死的更痛苦——”
他疯狂地掐住我的脖子,就像要将我的头颅塞进下面的土壤中似的。我拼命地挣扎着,用膝盖,用指甲攻击他触手可及的部位,但是无论我使尽了多大力气,在他脸上挠出多少血痕,他都连一丝懈怠的迹象都没有,甚至还激发出了蓄积在体内的所有力量。就在我感到自己的意识即将要停滞下来的危急关头,我终于够到了一步之遥的一块破碎的瓦片,并挥起胳膊猛击在李诚卢的太阳穴上。
这也许是我有生以来爆发出的最强大的力量,也可能是李诚卢有生以来所承受的最猛烈的一击。他应声倒在了地上,额角处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半边脸颊,但他看上去丝毫没有想要罢休的意思,他吃力的爬起来,接着又一瘸一拐地扑向我,而这一次我纵身跃了起来,躲开他的攻击。我跳到一边,顺势从那张幸存下来的茶几上抽出我的家传打刀,在李诚卢欲要从腰间掏出手枪指向我的千钧一发之际,我双手持刀在他面前一挥,剁掉了他的右手。
他惨叫着跪倒在地,霎时间,血液像肆虐的山洪一般喷涌而出,剧烈的疼痛令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我从地上拾起他的枪,放进衣兜,随后望着他那只摆脱了大脑控制的手掌,不禁想起了它当初对我肉体的蹂躏,它曾抚摸过我乳房,我的下体,我身体的每一个贞洁的角落,而今我让它失去了这种权利,失去了为大脑传递触觉的本能。顿时我的内心深处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油然而生,甚至比我当初窃取到情报的时候还要兴奋喜悦,我为自己的肉体找回了尊严,更让无意中夺走我青春的血肉之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此时我将刀高高举起,仿佛在抛弃过去所有的回忆似的,郑重其事地对李诚卢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狡黠地笑了笑:“和老子上床是不是很快活,你这个日本**——”
他的话再次激怒了我,在他话音未落之时,我便挥起一刀,从前向后削去了他的头颅。
父亲传给我的这把刀极其锋利,就如同中国人在成语中说的那样——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李诚卢的头颅和他的身体一起坠落在地上,并在颈动脉喷射出的血液的推动下,向前翻滚了两周后,端端正正地立在了一块裸露出来的地板上,酷似我的二哥曾临摹过的一尊阿格里巴的石膏像。
此时,我感觉自己疲惫不堪,方才高度紧绷的神经顷刻间松弛下来,我从瓦砾中随便捡起一块窗帘的残片,仔细地擦拭着我的这把心爱的武士刀,在觉得上面的寒光渐渐显露出来的时候,我猛然在刀面的反光中发现一个人影正悄然站在我的身后,并且从他的体态判断,这个人根本不是孝男。我顿时警觉起来,立刻转过身,而眼前的影像令我目瞪口呆。
“愔成——”
“你怎么杀了他们!”
他哭丧着脸怒视着我,黑色的毛呢大衣上沾满了灰土和枯草,好像他这段时间一直躲在杂乱的马厩里。尽管他稀疏的胡须已经包围了他的嘴唇,但是他那张瘦癯的脸庞看上去依旧是那样清秀,沉郁,富有一种永不褪却的灵气。
我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用刀,我用刀……”我看了看手中的刀,仿佛在梦呓一般回答。
“我是在问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为什么——”他冲我喊道,声音略显嘶哑。
我被他训斥得不知所措,手中的刀随即掉落在地上。
“这只是战争的一部分,因为我是军人。”我试图为自己辩解道。
“那他呢?段生呢?他难道也是战争的一部分吗——”
愔成走过去跪在尸体旁边,并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了尸体上,他哀泣地重复着:“他是无辜的——无辜的——”
“从现在开始没有人再是无辜的了,我们都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我怯生生地说。
随后愔成猛地站起身扑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肩膀不停地摇晃着,像是要将我拆解开似的,他怒不可遏地叫喊着:“面对这样一个幼小的生命,你怎么会下的去手,告诉我,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告诉我,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告诉我——”
我凝视着他怒火中烧的双眼,灵魂深处一股近乎求生的欲望猛地迸发出来,我声嘶力竭地哭嚎着说:“我说过——一切都会超出你的想象,我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完美,可你说过,无论怎样,都会原谅我的——”
我的话如同一道魔咒,令愔成渐渐放开了我,他走到他的小提琴跟前,轻轻地拂去琴匣上面的尘土,然后就像要登台献艺似的神色凛然地拎起了琴匣。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爱上一个我不该爱的人。
“不——愔成——我也同样爱你——”我不顾一切地从他身后抱住了他,“你不是说过要和我一起离开这吗,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去日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求你了愔成——跟我走吧——”
我从后面仰望着他,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在朝拜他万般敬仰的神灵,我祈祷着,乞怜的眼泪倾泻而下,浸湿了愔成单薄的衬衫。
“不——知原,我不能……我不能……”
愔成一把推开我,但是很无力:“我不能……和你走……我爱的不是眼前的这个人……”
“不——”我立刻打断他,“她们就是同一个人,她也同样深爱着你,如果你不想去日本,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到哪都行,只要你别丢下我。”
“请……不要再说了……告辞……”
“愔成——”
就在愔成正要向外走的时候,孝男突然出现叫住了他。
“愔成君,我理解你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可杏子小姐是真心爱着你的呀!你们的感情和这场战争是没有关系的,要不是为了找到你,我们早就离开这了,杏子小姐冒着生命危险在这等你,你不能就这样抛弃她。”
“我没有抛弃她,她本来就不属于我,她属于她的国家,属于她效忠的信仰。”愔成深情地凝望着我说。
“不——和这些相比,我更爱的是你——愔成——”
此时我已经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眼泪了,就好比欲将自己余生的所有泪水都在此时释放出来。
“愔成——我知道你是爱着我的,不然的话,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回来是想告诉我爱的那个人,我爱她,但我更爱我的祖国。”
愔成决绝地说,接着义无反顾地朝外走去,这一次恐怕是再也不会回头了。
“愔成——”我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你就这样丢下我吗——”
他好像突然想起一件仍未了却的心愿似的停住了脚步,他折返回来,从胸前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到我手中说:“感谢你一直替我保管着小提琴,这是一根琴弦,留作一个纪念吧。”
我绝望地接过琴弦,然后迅速从怀里掏出我出生时母亲为我定制的那条项链,上面刻有我的名字——杏子。它就像我的护身符一般陪伴了我二十六年的光阴,而现在,就在这个令人肝肠寸断的诀别时刻,我将它戴在愔成胸前,并妄想着借助这条项链能够感化他,使他改变主意留下来。我死死地攥住他拎着琴匣的手,恨不得将我们的血肉都熔铸在一起,就如同一对连体婴儿。可是他并没有依从我的纠缠,他拼尽全力地甩开我,仿佛要将整条胳膊都舍弃掉一样。当我试图再次抓住他的手臂时,他猛地转过身狠狠地扇了我一记耳光,这可能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挨打,不过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我依旧迫切地要抓住他,却又遭到了他的一记耳光。此时他眼中的泪水仿佛欲将他那张憔悴的脸庞淹没一般,在双颊周围蔓延扩散,直至渗透进他稀薄的胡须之中。同时他用阴郁的目光怒视着我,全身剧烈地战栗着,好似刚才挨打的是他,而不是我。
“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
就这样,他哀号着对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时至今日,我仍无比痛恨自己那一刻没有不顾一切地抱住他,却让他形单影只地消失在我眼中的这片模糊的废墟里,而这无疑是对我残虐行径的一种无情鞭挞,并最终让我惨遭一世孤独的报应。
我瘫坐在茶几上默默地呜咽着,直到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寒风中有如刀割般阵痛的时候,才稍稍从哀伤的悲恸世界中复苏。或许我还有些力气,或许我还可以迈步行走,或许我还能够拾起地上的刀。我将刀横在面前,望着刀刃上天然形成的花纹,我恍然感到自己的生命是如此的卑贱,竟不如一把刀存在的那样自然纯粹。
就在这时,孝男抓住了我的手,他好像以为我要自刎似的,表情凝重地说:“杏子小姐,我们该走了,我已经和军部联系上了,准备在江塞市政厅会合,到时候会有人来接我们。”
孝男小心翼翼地夺过我手中的刀,毕恭毕敬地收入刀鞘,然后引领着失魂落魄的我向市政厅走去。虽然江塞市政厅离公馆只有三个街区的距离,可是我却觉得我们俩如同西游记中的师徒一般千辛万苦地跋涉了很久才抵达那里。
远远望去,这栋欧式建筑保存的还算完好,至少主体框架还遗留着原始的模样,我们站在正门外的街边,对面的政府广场已被航弹炸得更加空旷了。此时我很想找个地方坐下,以缓解自己精疲力竭的身心,但环顾四周根本找不到一个规整的物体供我休息。不知道为何,一九三七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寒冷的空气不断地侵袭着我的躯壳,令我感觉身上的所有毛发都在不断地向体内收缩,甚至要扎进骨头里。我随手将衣领立起来,当想到愔成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衬衫离开时,刚才一直折磨着我的痛悔之情再次涌上心头,滚烫的热泪随即决堤一样垂落如注,将我有些僵硬的脸颊融化了。
“杏子小姐——你怎么了?”孝男同情地问。
“没什么……我只是感觉有点冷,你冷吗?愔成——”
我的神智似乎开始模糊了,我竟然把孝男当作了愔成,但我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
“不——我是说……你冷吗?孝男。”
“我?还好,不冷。”孝男被我荒诞的举动搞得有些糊涂。
“要是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把这件棉袄给你。”孝男指着身上的这件破旧的军用棉袄说。
“不必了,我还可以坚持。”我擦掉眼泪,突然发现自己的脸颊已经丧失了知觉。
这时在不远处走来了一小撮日军士兵,他们端着前面插着刺刀的步枪,像一个分工明确的狼群四下打探着缓慢前行。当其中一个看到我和孝男时,立刻变得无比兴奋,他呼唤着身后的几个同伴朝我们这边观望,接着这群灰头土面的士兵如同发现了肥美的猎物一般开始不顾一切地冲向我们,有的边跑边解开衣领上的扣子,直到距离近一些的时候,我才听清他们嘴里叫喊的话:“花姑娘——站住——花姑娘——”
那几个日本兵一定是把我们当成了中国人,而他们的行径顿时令我无比骇然,出于一种女性自卫的本能,我抓紧衣领迅速向后逃遁,竟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是个日本人,幸亏孝男反应得快,他猛地抽出刀,用日语大骂道:“你们这群混蛋——疯了吗——这是知原长官——”
那群人可能还不太相信,他们走到我跟前,像是在挑选一件商品似的上下打量着我,稍稍镇定下来的我掏出军官证递给了那个领头的,他拿在手里看了看,随后笔挺地立在原地表情严肃地敬了个军礼,同时连忙道歉,其他人也见势向我敬礼赔罪。就在这时一辆军用吉普车缓缓开到我们跟前,从副驾驶座位上下来一位神色匆忙的中尉军官,他朝我微微欠了欠身问道:“请问阁下是知原少佐吗?”
“对。”我点点头。
“能否看一下您的证件?”
我再次掏出军官证递给他,他仔细瞧了瞧,接着毕恭毕敬地双手奉还给我,并敬了个军礼说:“知原少佐,我奉陆军参谋本部藤泽长官的命令,护送您回日本,请您上车。”
当来自车内的一股带有烟草味的热烘烘的空气扑面而来的时候,我猛地意识到自己即将还原成为一种真实的存在了,面对这种脱胎换骨的转换,我却一时无法适应,我踯躅地向前挪动了两下,仿佛一旦钻入这辆从硝烟中逃脱出来的汽车,我的灵魂、我的血肉之躯都将会彻底的与我二十六年的生命断绝关系,而接下来关于我的一切也都将从头开始,没有追忆,没有牵挂,没有遗憾,更没有愔成所深爱的那个人的影子。
我胆战心惊地弯下腰,在孝男的搀扶下跨进了这辆可以将我带入无法复返的真实世界的军用汽车,然后在孝男重重地关上车门的一刹那,彻底断绝了我和外面那个虚拟的我的一切联系。霎时间我的眼泪再次奔涌而出,我用手捂住嘴,抑制住自己的哽咽声,并将脸瞥向窗外,在那片废墟中寻觅着可以使我产生回忆的客观物象。
车子缓缓启动,坐在前面的那个中尉可能看出了我哀伤的神情,于是略有惆怅地安慰道:“知原少佐,我非常钦佩您为帝国做出的牺牲,虽然这场战争我们赢得十分艰难,但是正因为您的机智和勇敢,才使得我们能把伤亡降到最低,在此,我仅代表我所在的华中方面军所有将士向您由衷的表示感谢。”他朝我点头致意,见我仍旧没有任何反应,便失落地转过身正襟危坐地注视着前方。
随着车速的加快,道路两侧的景象越来越复杂,战争的气息也愈加浓烈,不远处数十名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驱赶着大批难民和国民党军的俘虏向北侧最宽阔的地带缓缓前行。此外在一处医院的门口,百余名年轻的中国妇女被集中在一起,她们相互紧密依偎着,恐惧布满了每一张哀丧的脸庞。而后当车子拐过一个街角的时候,我听见一阵密集的枪声划破长空,接着便是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其中一个生命力较顽强的战俘刚要从地上爬起来,就被随即跟上的士兵刺倒在地。同时我所乘坐的车子越向主城区深处行驶,眼前的景象就越惨烈,如同我小时候在东郊的游乐场观看过的妖魔汇一样,最外围的怪物还保存着一些人类的模样,可是越向里走,周围的怪物就越令人心惊胆寒,毛骨悚然,甚至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经常令我做噩梦,为此父亲还严厉斥责了带我去观看妖魔汇的两个哥哥。
或许愔成说的对,这些人的确不应该成为这场战争的一部分,更不应该成为国民党军队失败的牺牲品。可是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也许亲历者都已经死去,还有谁会去喋喋不休地争论在这场战争中谁才是无辜的呢?至少在当时我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愔成的缘故,我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也在这场战争当中失去了远比自己的肉体还重要的东西。
此时,从鼻孔中呼出的热气模糊了眼前的玻璃,仿佛目睹到的一切都是发生在梦里一般,于是我用手掌拭去凝结在玻璃上面的水蒸气,忽见不远处的港口停靠着一艘悬挂着日本军旗的轻型炮舰。望着这不足百米长的船身,我顿时觉得它就好像一只嗜血的海怪,而我则是它最为喜爱的饵料,一旦靠近,它就会迅速张开血盆大口,用它锋利的牙齿将我撕碎。
“我们就坐这艘军舰回日本吗?”我犹如在自言自语地问道。
“是的,少佐,我们先到长崎,然后乘坐飞机送您回东京,大概需要三天的时间,您不晕船吧?”他回过头本想跟我开个玩笑,但看到我哭丧的表情,便立刻又恢复成了刚才正襟危坐的姿势默不作声了。
汽车缓缓驶入码头,划出一道令人心有余悸的弧线之后停住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犹如行刑前的倒计时,每一分每一秒对我这个死囚而言都显得那样弥足珍贵。在那位年轻中尉的引领下,我像一个快要寿终正寝的老妪一般步履蹒跚地登上舷梯,当走到一半时,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凌乱的心绪了,我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一个从愔成离我而去之时就开始酝酿的举动,我猛地转过身,凝视着跟在后面的孝男说:“我要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孝男没有挪动身体,他堵住我的去路,同时抓住我羸弱的胳膊,而且力气很大,令我顷刻间振作起来。
“杏子小姐,你一个女孩子,这样会很危险的,还是让我去吧,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他的,我向你保证。”
孝男放下行李,跳下舷梯,目送着我走到甲板上,然后在一堆装有枪械弹药的木箱旁找到一根两米多长的绳子塞在腰间。
“杏子小姐,如果他不同意,我就把他五花大绑带回来。”
望着孝男那张憨厚的笑脸,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此时此刻,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是我最爱的男人,一个是我最信任的男人,我已将自己未来的所有幸福都寄托在他们身上,而且除了他们别无选择,一切都到了危在旦夕的紧要关头,好像稍有疏忽我就会坠入无底的炼狱。
孝男在码头的岗亭那里借到一辆军用侧三轮摩托车,随即猛踹一脚踏板之后便风驰电掣般地向江塞城里驶去。这时那个满面愁容的中尉走到我跟前问:“少佐,您的部下去哪?他不和我们一起回国吗?”
“不,他去找一个人,很快就回来。”我眺望着远处腐朽不堪的江塞城,没有理睬他。
“好吧,少佐,可我必须提醒您,我们接到命令,上午十一时我军将要对南京发起总攻,所以在这之前我们必须要离开这里。”
接着他掀开衣袖看了看手表说:“现在是九点五十三分,希望您的朋友能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回来。”
他向我微微欠了欠身,然后步履稳健地走进了船舱。
一个小时对于我这个漫长的人生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但是它那一刻已经超出了时间的范畴,不再是一种虚拟的东西,它摇身一变成为了一种拥有体积,拥有重量,甚至拥有生命的物质,与我九十载的人生截然不同,它独自占据着我的大脑的一部分,而且坚如磐石,就算我的肉体在人间蒸发,它也不会消亡。我就这样望眼欲穿地伫立在船头,任凭来自江面的凛冽的寒风撕咬着我的脸颊,任凭人间的温度已经降至足以冻结我泪水的地步,我也没有挪动一下,仿佛在这无比硕大,无比沉重,无比鲜活的一个小时里,我的肉体已经失去了知觉。
“少佐,不如……您回到船舱里等吧。”不知过了多久,中尉悄无声息得走过来提醒我说,他好像看出了我的身体在极寒环境下的反应。
“不必了,我要在这等他们。”我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说。
“现在还有……十分钟,十分钟之后我们必须离开。”他无奈地看了看手表,面色焦虑地重申道。
此时江塞的天空如同临近傍晚一般阴沉灰暗,在视野的边缘时而闪烁出一道道亮光映彻整个天际。并且伴随着撼天动地的轰鸣声,乌云的轮廓瞬间显现,好似某个怒不可遏的天神拨开云雾降临到了人间。
我缓慢移动到船头的最高处,然后回首望了望船舱,发现那位中尉正站在驾驶室里与一名水兵交头接耳着,他神情肃穆地注视着我,仿佛有某种生死存亡的决定正在心中酝酿。
孝男,你怎么还不回来,孝男,你怎么还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就算你没有找到愔成,也该回来告诉我,我不能就这样丢下你。
“孝男——”
我再也无法抑制这种痛苦的等待,我拼命地喊着,但是不知为何嗓音却变得极其沙哑,甚至连我自己都很难听到。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声音响彻云霄,刹那间将我人生的所有憧憬都震得粉碎。我立刻转过头怒视着驾驶室,可无论我怎样叫喊,示意,那个中尉都没有做出回应,他歉疚地向我敬了个军礼,随后躲进了船舱。
船渐渐驶离了那个令我肝肠寸断的码头,澎湃的波浪不停地拍打着堤岸,仿佛在为我悲惨的余生唱诵着悼词。我紧紧地抓住栏杆,眼泪夺眶而出,此刻我恨不得纵身跳进这冰冷刺骨的江水中,但我没有,因为我不忍舍弃满含在我双眸中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