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作者:莫高    更新时间:2014-07-30 00:01:44

第十三章(2)

“你们要离开这吗?”我猛地转过头,看到愔成拎着小提琴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

“不——”我摇摇头,“还没有这个打算。”

“你会去哪?”他仍站在那,犹如一个在人群中与亲人走散了的可怜的孩子。

“谁知道呢?”我捂着额头说,好像这个问题已经让我有些焦头烂额了。

“你会跟我走吗?”他将小提琴放在桌子上,然后缓步走到我跟前问道。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就好比自己同时肩负着公布和保守这个答案的双重责任,内心的矛盾在我的头颅里翻搅着,任何记忆都化为了乌有。我迅速扭过身背对着他,但是在面前的玻璃中却能看到我和他的身影。他抬起手臂仿佛要抱住我反射出来的影子,不过很快他又放下了手臂,似乎无法承受这份沉重的负担。

“他们都走了吗?”我再次避开他,走到桌子旁俯看着安详地平躺在上面的那把小提琴,并将话题转移开。

“你是说剧院的人吗?”他轻声说:“他们都走了,本来吴老板也想带我一块走,可是……我想留下来等你。”

“等我?”

“呣?”他疑惑地哼了一声,似乎没有听到我的问话。

“等我做你的听众?”我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四根纤细的琴弦,这是我平生第二次如此近距离地触碰一件乐器,感觉就像在盗取掩埋在地下古墓里的绝世珍宝。

“我也可以成为你的听众,你想试试吗?”他走上前抓起小提琴递到我面前,仿佛已经看出我对这件乐器充满了好奇心。

“算了。”我自惭形秽地笑了笑,“我可不想成为噪音的制造者。”

“试试又何妨,兴许你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他耐心地教诲我说,和蔼的语气就像在指导自己最得意的门生。

我不得不承认,不得不承认我对面前的这件乐器充满了好奇,就如同被施了魔咒一般,任何坚定的意志都不堪一击,在这种心理的驱迫下,我畏首畏尾地接过了愔成手中的这件瑰宝,而它的重量要比我想象的轻很多,光亮的外表不知溅满了多少愔成挥洒的富有激情的汗水。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还是头一次拿在手里。”我有些拘谨地说。

“嗯,意大利瓜奈里家族制作的,音色浑厚有力。”愔成一边介绍琴的性能,一边帮我校准持琴的姿势。

这的的确确是一件做工极为精湛的艺术品,就仿佛一位圣洁无瑕的天使舒展开柔滑的身姿依偎在我的臂弯里。此时愔成为我摆正了左手握弦的位置,他粗糙的指尖极富磁性,在轻触我的面颊和手背的瞬间便巧妙地渗透进了我的骨髓,令我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迅速扩张开。

“好的,可以了,你先试试。”作为一名称职的执教者,他似乎对自己的爱徒信心满满,也许在他看来,我决定要演奏这把小提琴就意味着我已经默许了跟他一起离开这里。

“你难道让我用手指去拉吗?”我悻悻地举起空荡荡的右手说。

“哦,抱歉,还有琴弓。”他立刻反应过来,将一直攥在手里的琴弓交到我的右手中。“这样可以了,先从E弦开始。”

“E弦?哪一根?”我看出他比我还要拘谨,就如同周身都裹着一层薄薄的蝉衣束缚着他的一举一动。

“第一根E弦,第二根A弦,第三根D弦,第四根G弦,你可以从第一根开始。”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说。

“那我可要拉了,你最好捂住自己的耳朵。”我调侃道。

起初,声音极其细微,仿佛夏夜里围绕着灯光盘旋的蚊虫一般。不过当拉到第三根D弦的时候,我便开始放松了下来,臂肘摆动的幅度有所加大,速度也有所加快,刺耳的摩擦声从我的下颌处一直传递到全身,使我体表的每一根毛发都跟随着这股杂乱的节奏振颤。而后他又将我左手的四根手指分开,并引导我变换着琴弓的角度,时而E弦,时而D弦,时而又转到A弦……不知不觉,我的耳边隐隐约约真的传来了一段听似完整的曲子。

“这是什么曲子?”我停下来好奇地问。

“这只是马扎斯练习曲中的一小节。”

“一小节有多长?”

“大概只有几个音符。”

“能再多几个音符吗?”我犹如一个沉溺于不良嗜好的顽童迫切地说。

“再多几个?”他或许对我这种外行人的通俗说法甚为不解,“那……我觉得……可以这样。”

他显得有些难为情,或者说这句话让他有些难于启齿,他局促不安地绕到我身后,伸出左手放在我的左手上,似乎这个想法已经在他的脑海当中思忖很久了。

“你现在……可以把手挪开,我来按弦,然后听我的口令,我说几,你就拉第几根琴弦,速度不要太快。”

这真是一个疯狂的举动,我和他的距离竟然如此之近,近的仿佛快要融合到一起似的,在这个时间都会凝固的特定空间里,我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他的体温、他的呼吸、他的心跳,甚至他的血液在他的血管中潺潺流淌的声音。此时,我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在他的操纵下,装模作样地缓慢摆动着右臂。而那一刻,我只能听见他的口令,却感受不到琴弦在振动时产生的声响。也许我的耳朵已将这些灵妙的音符过滤掉了,也许我的几次小小的失误已将这段幽婉的旋律回归到了最原始的状态。但我没有停下来,并且强迫自己不要停下来,我固执地重复着这种机械性的动作,如同决意要耗尽自己体内所有的心血一样。

那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也是唯一次感觉到体内有一股炽烈的熔岩在皮肤的浅层下喷薄欲出,在它的炙烤下,我的血液在极短的时间内接近了沸点,心跳的频率似乎快要到了衰竭的程度。我无力驾驭自己的意识,更无从清晰地判断出我目前所处的精神状态。就此,当琴弓抵达到最顶端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因为我觉得那个很长很长又略微夹杂着一丝颤抖的音符应该是这首曲子的终点。

我垂下了头,就像在为自己愚蠢而偏激的主观臆断忏悔,也许就是在这一念之间,愔成抱住了我,并将他那张神情抑郁的脸颊紧贴在我的耳旁。紧接着,他如同一个缴械投降的战俘驯服地放下了小提琴,并且几乎是和我手中的琴弓一起直挺挺地倒在地板上,瞬间发出一声糅杂着世间各**感的哀鸣。

我承认自己当时已经沦落到了一种失控的状态,我疯狂地用自己的额角摩擦着他的鼻子和嘴唇,同时肆虐地在他的周身寻找着可以融入进他的骨髓的缝隙。我拨去他白色衬衫外面的背带,然后扯开那些摇摇欲坠的纽扣,随即他健硕的胸膛就像一张安逸的温床一般呈现在我面前。而他的速度恐怕要慢上一些,犹如一个正在为我量体裁衣的裁缝,有条不紊地用他那只刚刚从琴弦上卸任下来的手,解开了我胸前和腋下的凤尾盘扣。

他对我的肉体充满了好奇心,仿佛要剥开我的皮囊将里面的每一个脏器都看个透彻,而我则试图要将这种被动防御转化为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进攻,在他白皙的躯体上不顾一切地寻觅着薄弱的突破口。就这样,直到我真正冷静下来的时候,我想出了用一些人间最基本的行为准则来评价自己,评价我所做过的一切。尽管不免觉得这样做有些徒然,可我还是像对待一次神圣的祭祀仪式一样善始善终。

此时,我披着愔成的衬衫倚在窗口眺望着远处的城市,随后点燃一支香烟,在淡薄的烟雾中我仿佛看到了这座城市堕落成一片废墟后的情景,好似在用一种极其形象直观的方式去演绎成语“哀鸿遍野”的真实含义。

“知原……”愔成在我身后呼唤道。

“你醒了。”

我丢掉只吸了一半的香烟,不动声色地走到床边快速脱掉他的白色衬衫扔给他,接着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一件一件地将自己的衣服套在赤裸的肉体上,似乎我的尊严就是由这一双丝袜,一条内衣内裤以及一件旗袍组成的。

我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再次回到窗户旁,并且继续重复着方才的举动点燃一支香烟。

“中午……留在这吃饭怎么样……”

他的话无意中提醒了我,在这一天当中两次起床的时间段里,我的确颗粒未进,完全是在以一种近乎透支的精神食粮维系着自己的肉体以一种疯狂的形式运转着。

“你这里有做饭的地方吗?。”

“已经没有了,不过我可以到集市上去买,等孝男回来我们一块儿吃。”

愔成系扣子的速度要比他解扣子的速度快得多,他迅速跑到门口却突然停了下来,仿佛在吸引我的注意。我转过身望向他,看到他正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而后在我们用目光交流了大概一秒钟之后,他突然开口说:“知原……对不起……”随即便扭头奔了出去。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就好像刚才是他强迫我和他发生关系似的。此时,屋子里一片空寂,没有床板摩擦时的窸窣声,也没有急促的呻吟,就如同从未有人来过一样。接着当我手中的香烟已经燃尽之后,我又回到了床上,这一次,我将刚才被我拾起放在桌子上的小提琴搂在怀里,并开始绞尽脑汁地思索如何为自己编造一个完美的结局——全身而退,开启只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不知过了多久,我恐怕是睡着了,只听见在梦中北海道的田野里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杏子小姐——杏子小姐——”

我迅速睁开眼,看到孝男正俯视着我,好似他在这间屋子里发现了一具干枯的尸骸。

“杏子小姐,你……这是在干什么?皇甫愔成呢?”孝男瞪着憨厚的双眼惊诧地问。

“他到集市上买吃的去了,怎么样?送到了吗?”我立刻跳下床,并没有理会他的疑惑。

“送到了,后藤长官还打算给我的肛门颁发勋章呢!”孝男满脸自豪地笑着说。

紧接着他肆无忌惮地高声唱起国歌《君之代》,并跳起了他们阿伊奴族的舞蹈。他展开双臂模仿着仙鹤的翅膀,如同求偶的雄鸟一般在原地盘旋着。他离谱的歌声加上一系列滑稽的动作,令我忍俊不禁,但又不得不出于主仆之别故作很庄重的样子。随着国歌《君之代》渐入尾声,孝男面向东方双膝跪地,同时高举双手一边叩拜一边呼喊着:“天皇万岁——天皇万岁——”

事到如今,我极其悔恨自己当初没有阻止他这样做,或许是因为我觉得唯有他的这种庆功方式才最能将我们那时的激越情绪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但是这让我遗憾终生。

门开了——在我还没有觉察到的时候——门开了,愔成站在门外——静静地站着,仿佛他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任何事件都与他无关,任何情景都无法使他动容。接着他直视着我,那副像被巫术魔化了一般的目光让我顿时感到浑身僵硬。

“你们……你们……是日本人……”他惊恐万分地后退了两步,要不是有对面腐烂的墙壁阻拦,恐怕他会一直这样向后倒退着。

“愔成……你听我解释……”我下意识地说,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解释这些不争的事实。

“知原……你……”他指着我,装有食物的纸袋和一瓶红酒随即摔在了地上,红色的液体如同刚从鲜活的人体内喷溅出来的血浆一般四处流淌。

就这样,他没有留给我任何辩解的机会便转身跑下了楼,慌乱的脚步声在这座空寂的建筑体内回响着,仿佛在重复着他刚才说过的话:你们是日本人,你们是日本人。见状,孝男迅速从床下的皮箱中掏出手枪欲要追出去,但随即被我抓住了。

“他会去告密的。”孝男急切地看着我。

我瘫坐在床上,一时说不出话来,或者说有很多话都拥堵在嘴边说不出来。孝男见我仍旧犹豫不决,便又要追出去,见此情形,我再次厉声哀求道:“孝男,不要追了,他不会这么做的……”

孝男可能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他跑到窗口,将头探出窗外,然后又快速缩了回来焦灼不安地问道:“你觉得他不会去告密吗?”

此刻,我犹如一个精神失常的患者,目不转睛地望着安详地躺在床上的那把小提琴,过了很久才说:“不会……他不会……”

“你敢肯定?”

你敢肯定?我在心里这样反复地问自己,然而我根本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一切就像一场赌局,没有什么是可以肯定的,所有的抉择都仅仅源于自己的感觉,充满了变数。而且我十分清楚,我在拿我和孝男的生命为赌注,并将自己的情爱当作了一种筹码,压在了愔成最后离开时留给我的一抹孤助的目光中。

在随后的三个月里,我一直没有见到愔成,甚至连他的音信都没有打探到。期间我找遍了江塞周边所有他曾演出过的地方,可是最终毫无结果。于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我迫不得已冒着极大的风险将自己的照片,连同我在日本北海道的详细地址一起装在信封中,托付给那位叫林怀生的人,并恳请他务必将此信转交到愔成手中,尽管他没有收受我的巨额酬金,可还是让我在万念俱焚的绝境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这段日子,我一直替愔成精心保管着那些乐谱和他心爱的小提琴,有时独自一人感到寂寞时,我会小心翼翼地将琴匣打开,用贴身的手绢细致地擦拭它,或是趴在它跟前,想象着它被愔成拿在手中演奏出婉转的乐曲。甚至有一次,大概在第一轮飞机轰炸的前夕,我拿出了那本厚厚的乐谱,就像在拜读一本名著,注视着上面的那些蝌蚪状的音符,静静地发呆了很久。尽管我读不懂它们到底代表什么旋律和节奏,可我还是痴迷于自己当时恍惚间耳边产生的幻觉,仿佛这张泛黄的乐谱上的音符突然有了生命,它们跃动着撞击我的鼓膜,令我由此浮想起了许多过往的情景。

随着战况的日益加剧,从上海方向传来的密集的炮火声离江塞的距离越来越近了,每天都有大批的军队夜以继日地经过这里向东挺进,同时又有数量众多的难民朝这里逃奔过来,而且规模越来越庞大,仿佛它自身具备一种无法抗拒的感召力,吸引着沿江两岸的人们源源不断地加入到这只混乱的队伍中。很快江塞就在数日之内沦为了一座空城,但仅仅过了两天,这里又被蜂拥而至的难民和逃兵挤满了。无论是江面,还是陆地,不计其数的船只、车马、人流纷至沓来,犹如翻腾的激流中的一叶扁舟,时刻不停地向上游涌去。恐惧已然成为了整个群体的共同表情,那种悲怆的气氛里散发着滚滚的热浪,就像一场肆虐横行的山火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蔓延开来。

很快,一轮又一轮的空袭在此降临,溃退下来的国民党残部如同一盘散沙向南京方向撤离,他们所过之处轰炸声不绝于耳,一个个巨大的弹坑令江塞市区一片狼藉。在此期间,我和孝男及李诚卢的儿子段生一直躲藏在位于李公馆下方的防空洞里,这间防空洞是李诚卢特意为自己修筑的,可笑的是,李诚卢煞费苦心建造了这样一间设施齐备的地下堡垒,自己却一天都没有居住过,而最大的受益者竟然是他彻头彻尾的敌人,并且还是最终剥夺他性命的人。

我和孝男进入地下室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换上了先前准备的日式军装,当段生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看到我们臂肘上的军旗徽章时,整个人就像瞬间被剥夺了灵魂一般,猛地缩到了昏暗的角落里,往日的那副盛气凌人的神色也立刻荡然无存了。

“你们是日本人……”他稚嫩的声音颤抖着,感觉不到任何鲜活的生机,仿佛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大日本天皇的子民了。”孝男笑着对段生说。

我没有回应他,而是像对待一只温顺的宠物一样,将罐头和水放到他面前。起初,我以为他会以绝食的方式结束自己年幼的生命,可没过多久,他便开始进食了,并狼吞虎咽地吃光了面前所有的食物。其实他和我一样,都未曾品尝过饥饿的滋味,在预见死亡降临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一种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

有几次他想逃出去,但是都被我及时地拦住了,我不想让他就这么死在外面,我真心的希望他能够活着,毕竟愔成曾经对他寄予了厚望,而我有必要将他的天赋延续下去。此外,我还将愔成的小提琴拿给他,让他演奏学过的乐曲,以排遣地下黑暗的时光,可是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声称宁死也不为日本人演奏。我万万没想到,在他羸弱的外表之下竟然蕴藏着一股刚烈的气概,并且至死都没有改变他倔犟的本性,这着实令我感到钦佩,于是我再也没有提出过类似的请求。

与此同时,由于我们深藏地下,电台发出的信号始终无法被总部接收到,这令孝男甚是苦恼,有时还将怨气发泄到段生身上,不过都被我制止住了。

“杏子小姐,你真的以为皇甫愔成能够回来吗?”有一天,大概是白天的时候,孝男出人意料地用一种斥责的口气质问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我只是摇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在漆黑的空间里极难被人察觉。

孝男又含糊其辞地问:“你……是不是已经爱上他了?”

我仍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我再次摇摇头,这一次动作的幅度要比刚才大了许多。

“其实我早就知道——”正当我和孝男对这一情感问题感到困惑的时候,蹲坐在墙角的段生突然喊道。

“你知道什么?”我随即问。

“我知道你和皇甫老师准备离开这,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们的地方,那天,我在花园的后面都听见了,可我没有告诉爸爸,因为要是爸爸知道了,他会把你们都杀掉,那样皇甫老师也会死,不过我现在非常后悔,没想到皇甫老师竟然和你们这帮鬼子是一伙的——”

“不——他和我们不是一伙的,他仍旧忠诚于这个国家。”我立刻替愔成辩解道。

此时,我的话令孝男和段生显得十分诧异,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似乎都在为愔成能够拥有我这样一位忠实的朋友而感到庆幸。

随后,段生没再说什么,好像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哑巴,无论我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开口回应,终日里只徘徊在墙角处,偶尔用石头在地上或者墙壁上乱写乱画,行为举止渐渐变得比较怪异,一点都不符合一个十二岁少年应该具有的性格特征,有时候我甚至担心这个孩子会疯掉,但是又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开导他,只好任由他一个人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自娱自乐。

有一天,一个分不清昼夜的一天,在孝男的情绪稍稍平静一些的时候,我问他:“你是不是想念妹妹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点头,在漆黑的空间里极为清晰。

其实我早就看出了答案,只不过希望通过对话的方式为他开凿出一条渲泄内心苦恼的渠道,并让他知道我完全清楚他此刻的心境。

作为儿时的玩伴,我何尝不牵挂孝男的妹妹呢,毕竟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当时大概只有十六岁,不知道这样一个花季少女在年迈的外婆的照顾下生活的好不好?换言之,她一定也在时时刻刻地牵挂着孝男,这种至亲骨肉的兄妹之情,对于同样作为妹妹的我而言着实感同身受。可是在这个黑暗的洞穴里,我们只能漫无边际的想象,却无法付诸于行动,而这种局面是最折磨人的。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记得那天当外面的轰炸声随着溃退的国民党军队向长江上游渐渐远去时,我们迫不及待地推开了压在防空洞出口的一堆瓦砾,吃力地爬出了阴暗的地堡。顷刻间,一缕强烈的阳光刺透漫天的雾霾,射入我眼中,令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幸亏孝男扶住了我,才没有瘫倒在地。此时整栋建筑仅残留了最下面两层房屋的基本框架,周围的其它设施,包括庭院里的水池、花圃都已沦为了一片夹杂着刺鼻火药味的焦土,而且表面仍升腾着一股淡薄的硝烟。

我望了一眼身后的段生,他依旧是那样一副颓丧的表情,唯独嘴角处还有些镇定的意味。

“我一会到江边给你找条船,送你去南京的国际难民营,那里或许能安全些。”我对他说。

“我哪也不去,我要在这等我爸爸。”他用惊恐的眼睛瞪着我,倔犟地回答。

“相信我,你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和蔼地注视着他,或许是因为他此时穿着的那件脏兮兮的白色衬衫以及搭在外面的棕色背带,和愔成的装束很像,使我由衷地对他产生了一丝怜悯之情。我本想俯下身抓住他,却被他挥臂挡开了。

“我才不会相信日本人呢!你知道约翰老师叫你们什么?兽类部队,因为你们都是畜生——禽兽——”

“混蛋——”此时站在一旁的孝男用日语骂道,并气急败坏地跑上前狠狠地将他踹倒在地,锋利的碎玻璃割伤了他的手掌,浓稠的鲜血一点点地从指间流淌下来,染红了他胸前的衬衫。

正当孝男再次举起拳头欲要殴打段生时,我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我很清楚,无论我现在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哪怕是要了这孩子的命,也改变不了段生对我们的负面印象。随后孝男强忍着怒火收回了拳头,并在我的协助下,开启电台准备与指挥部取得联系,但尝试很多次都没能收到总部的回应。就在我和孝男都一筹莫展的时候,段生突然像一只挣脱了鹰爪的野兔,趁我们不备,从孝男侧面窜了出去,他跳过一节矮墙向后院狂奔,同时边跑边喊:“快来人啊——这里有日本人——”可是这个傻孩子根本就不明白,当时整个江塞地区早就被日军围个水泄不通了,况且“日本人”这三个字在当时那些慌不择路的难民眼里,就好似洪水猛兽一般唯恐避之不及。

见此情形,怒火中烧的孝男一个箭步跃过一扇烧得面目全非的窗户截住了段生,并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瞬间,从身后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入了段生的喉咙,随即那个可怜的孩子如同一个溺水者急促地抽搐了两下,接着捂住脖子扑倒在地。而后孝男用段生的衬衫擦去了匕首上的血迹,并将尸体拖回了院子里。

我望着地上那条仍旧散发着热量的血痕感到十分懊悔,我冲着孝男愤怒地喝斥道:“你疯了吗!他只是个孩子!”

“我没疯,我们一旦暴露了,那么死在这里的恐怕就是你和我。”孝男一脸委屈地争辩着。

“可你也没必要杀了他!”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悲天悯人的话,因为早在我刚入住李家的时候,这个叫段生的孩子就一直对我存有敌意,还处处和我作对。当时我真恨不得要除掉他,可是后来之所以转变了态度,或许与愔成有着很大关系,因为在段生身上时常会隐现出一种与愔成相似的影子,而且他们的气质十分雷同,这也是我对段生产生好感的主要原因。

“可是……杏子小姐,要不是因为你非要在这等皇甫愔成,我们也许早就回到日本了。”孝男嘟嘟囔囔地说,好像担心我会生他的气。

“你觉得他会回来吗?”孝男又试探着问。

“不知道,我……想带他一起走,一起回日本。”我不敢直视孝男,害怕他看出我内心的挣扎。

“可是……你看看眼前的一切,他恐怕是回不来了,而且我觉得,就算他还活着,他也不可能回来,因为……我们是日本人,我们和他是敌人的关系。”

“也许你说的对,他不会回来了——”

望着硝烟弥漫的天穹,我不禁哀声长叹,滚烫的热泪在眼中涌动着,但我没有让眼泪流下来,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证明我决然要将过去遗忘掉的态度,并以此来彰显自己作为军人的坚强本质。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留下来陪我……”

“不——杏子小姐,你没有必要道歉,这是我的职责,更是我的使命,我要报答知原主人对我的养育之恩。”

孝男犹如一个励志演说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试图用目光将我从低迷的神志中唤醒,可惜没能得逞。虽然他的话很让我感动,但我却没有勇气正视他,没有勇气让他看出我在这种失意的困境中所暴露出的懦弱秉性。

“事实上,你已经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我低垂着头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算是用一种鼓励性的语言来扭转我目前所处的被动局面。

“不——杏子小姐,我还没有把你安全地送回日本。”孝男再次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朝他肯定地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像一个拾荒者踉踉跄跄地走到院子中央的一个弹坑底部,在那些仍旧散发着微弱热量的黑色土壤的烘烤下,感到了一丝温暖。

“我们必须在下一轮轰炸之前离开这。”我环顾着这个巨大的弹坑说。

“我们的飞机还会轰炸这里吗?”孝男轻蔑地笑了笑,仿佛在他看来,这里已经没有再浪费一枪一弹的必要了。

“只要战斗还没有结束,我们的飞机随时都有可能空袭这里。”

“哦——”孝男似乎领会了我对战争的预判,他用双手遮住眉头仰望天空,寻找着假想中的飞机。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