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作者:莫高    更新时间:2014-07-30 00:00:07

第十三章(1)

“这里是三十二分音符,不要把它演奏成装饰音,尤其是你的结尾不要加重音,换弦的时候应该稍稍有些停顿,包括附点音符和八分音符都要演奏的均匀一些,并且表现出一种伤感的情绪。”

那天下午愔成这样耐心地对段生说,从这段指导性的话语中,我感觉他的教学内容越来越深奥了,对于我而言,就仿佛在聆听两位音乐大师的对话。此时,我恰好从门前经过,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迅速朝里面瞥了一眼,竟发现他俩都在向门外张望,好像事先早已觉察到了我的存在,相互十分默契地注视着走廊里,期待着我的出现。见此情形,我有些慌不择路了,那一刻好似体内有多重的人格在左右着我,并迫使我漫无目的地躲进了枝叶茂盛的后花园中,希望在那条由繁密的常春藤笼罩起来的过廊里销声匿迹。就这样,在稍稍平静下来之后,我开始对自己刚才的失常举动感到有些惊讶。我问自己为什么会在愔成面前暴露出一副罕见的窘态,难道是因为我从未恋爱过吗?到目前为止,对于一个藏身于后花园里的避难者来说,再问这个问题恐怕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你在哪里干什么?”愔成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传来,让我猛地振作了一些。

“你又把段生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了?”我一本正经地说。

“哦,他……在练习……”

“怎么听不见他的琴声?”我机警地问。

“他在练习左手的指法。”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接着问道:“你想好了吗?”

“想好什么?”

“将来……去哪?”

“没想过,也许还会呆在这。”我揪下一片已经有些枯萎的藤叶将其撕成两半。

“跟我走吧。”

“去哪?”

“延安。”他可能看出了我对这个地方的反感,于是又立刻更正道:“或者日本,日本怎么样?只要是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他当时竟然提出了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目的地,感觉就像我事先设置了一个圈套,一点点地引诱着他跳进来。

“你不觉得我们的关系很不正常吗?甚至连一个完整的过程都没有。”

“当我知道你潜伏在这之后,我就有了这种想法,开始只是一种崇拜,然后便有了迫切要和你在一起的想法,对我来说,这个过程实在是很漫长,我一直在酝酿着面对你把这些想法说出来的勇气。”

“可是你了解我吗?你甚至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再次像个密探一样环顾四周慎重地说。

“这跟我们要离开这有什么关系?如果你不想告诉我,我可以一辈子都不问。”

“可是一切都会超出你的想象,我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完美。”

“我不在乎……”

“我在乎——”我猛然打断他,接着慢慢转向身后的那面翠绿的屏障,垂头丧气地说:“恐怕到时候你会恨我……”

“怎么会?”

他一脸茫然地望着我的背影,也许在他看来,我当时在后花园中的表现有些异常,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完全不同于那天在车上投入他怀抱的那个人。

“我敢肯定你会恨我的。”我侧过身却没有勇气正视他的眼睛。

“无论怎样,我都可以原谅你,跟我走吧。”

“对你来说,这个错误不可原谅。”

他试图伸出那只善于操控琴弦的左手抓住我,可是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我扭过头返回了卧室,然后如同一尊丧失了重心的汉白玉雕像重重地栽倒在床上。我真希望当愔成得知我的真实身份之后,脸上仍旧能够保持住这种若无其事的神情,并且在我圆满完成我的复仇使命之后,跟随我一起回到北海道,找一处无人知晓的僻静乡野隐逸起来。也许到时候我还能够生儿育女,创造出一个崭新的家庭,过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的生活。那一刻,我为自己构想出了一个完整的人生,一个被中国古人称之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故事。而且我觉得自己离那一天似乎很近了,好像自己的灵魂已经先期抵达了我方才想象的那片遥远的乡野,此时对于仍滞留在这里的肉体来说,唯一要做的依旧是严密隐藏好自己,永远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一九三七年六月的最后一天,李诚卢夹着一个档案夹返回了家中,他径直来到楼上的卧室,当时我刚刚起床,但对他的突然出现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因为近一个月来,他只把自己的宅邸当作一个驿站,每次都只作短暂的停留,甚至有时你根本觉察不到他回来过。此外,他可能很久没有进过那间密室了,我发现里面的文件一直未被更新,桌面上附着着一层薄薄的尘埃,看上去就像一具封存在陵墓里的古代帝王的棺椁。

“你起来了,段生呢?”他将那个档案夹随手扔到我面前的梳妆台上,里面的纸张散乱不堪,如同一堆被失意的作家丢弃的书稿。

“他刚走,我看着他上车的。”

我不动声色地拨开了其中一张,竟看到在右上角处赫然印着“绝密”二字,于是我故作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随便便地丢在桌子上。”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走到酒柜前搜出一瓶开了盖的威士忌,然后如同一个刚刚走出沙漠的探险者大口大口地自斟自饮起来。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我此时的心情,他所谓的“不重要了”是否意味着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而我仿佛也在一瞬间丧失了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价值。

“那么……我帮你把它们烧掉?”

“不不不——”他连忙说,“这只是我的猜测,对有些人来说它们也许还有用。”

“对于你呢?”我一脸无知地问。

“我?”他失落地笑了笑,脑袋和手中的酒杯一起晃动着,“它已经没有意义了,一切都只是防御性的,看看东北,再看看华北,日本人的攻势如此猛烈,无论是在空中、在海里,还是在陆地上,我们都很难阻止他们。”他又吞下一杯酒,转眼间大半瓶的威士忌只剩下瓶底了,“不仅如此,南京方面却始终犹豫不决,妄想着西方国家会出面调停,可依我看,这些都是徒劳的,没人会理我们,甚至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能坚守多久。”

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种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绝望,和我之前在江塞的大街小巷上感受到的那股惶惑的氛围极其相似。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是一个军人,誓死都要守住长江。”

说话间,他踉踉跄跄地踱到我身后抱住我的脖子,并用那双迷离的眼睛直瞪瞪地注视着镜子里的我。

“知原,你后悔嫁给我吗?”他贴得越来越近了,举止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不——”在他的束缚下,我尽力摆动了一下脖子。

“真不想离开这,可是战争在所难免。”他对我耳语着,并将右手顺势滑进我的怀中,轻缓地揉捏着我的乳房,尽管我此前已经对这种感受习以为常了,可是今天却有所不同,它让我的周身顿然滋生出一股排斥反应,甚至比我初夜时的反应还要强烈,仿佛自己的灵魂霎时间变得无比圣洁,不容他人侵犯,或者说从未被玷污过。与此同时,我的脑海深处竟然猛地浮现出愔成的形象,他似乎正站在一旁,神情冷漠地注视着他心爱的人在与别人通奸。

“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接你和段生的。”他将潮红的脸颊紧贴在我的脖颈上,并用燥热的鼻子贪婪地嗅着我皮肤表层的味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纹丝未动地坐在那,犹如一个丧失了运动机能的植物人,忍受着他的欲火在我的身上燃烧、蔓延,直至转移到我的阴部时,我才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此刻我真想挣脱开他,然后迅速抽出藏在床下已久的那把父亲留给我的武士刀,砍掉这只像毒蛇一样曾在我的肉体上四处蠕动的手。可我终究没有这样做,我只把这种愤怒的行径在头脑中演绎了一遍,接着便选择了沉默。

“说不好,不过为了你和段生,我一定会回来的。”他不知不觉停了下来,而后顺着原路从我的睡袍中抽出了那只放荡的手,“帮我收拾一下行李,我先去洗个澡,九点半之前还要赶到何应钦那里。”

他抛开我大步迈出房间,可是又突然折返回来,提醒我说:“别忘了把桌子上的那份文件装上。”

大约过了五分钟,当我听到从浴室里传来的“哗哗”的流水声之后,便小心翼翼地翻开了那份印有“绝密”二字的文件。

霎时间,当第一段文字刚刚映入我眼帘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目瞪口呆了,我当时可能叫出了声音,因为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千方百计想要收集到的情报,竟然会在这样一个极为平常的日子里,以这样平常的方式奇幻般的呈现在我的眼前,这真应了中国的那句俗话或是谚语“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没错,这正是我要找的,而且上面记录的内容比我在密室里见到的那份文件还要详细,包括弹药粮秣的储备及新装备的分发情况,还有关于独立第三十旅秘密潜入上海市区和机场的详细路线图,以及吴淞口阵地要塞的强化方案等等……密密麻麻的文字足足充斥了二十页的信纸,一时间根本无法归纳出一个大致的内容,甚至可以说每一句话都很重要,都有着独一无二的特定含义。

于是在情急之下我快速翻出相机,从头至尾地将这份文件拍摄了下来。为了能将上面的文字尽可能的放大,我用尽了余下的两卷胶片,刚好将上面所有的内容,哪怕是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记录了下来。当时,也许是过于兴奋的缘故,慌乱之中一卷胶片盒掉落到地上滚入床下,见此情形,我如同一只正在猎食的猫科动物一般扑倒在地,匍匐进去,随后在李诚卢再次返回卧室的一刹那将行李箱打理完毕。

“记住,听到防空警报后一定要马上带着段生躲到地下室里,速度一定要快。”

临别时,李诚卢这样不厌其烦地叮嘱我,而我却觉得他这次如此仓促地奔赴前线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究其原委,我想这份军事布防方案才是罪魁祸首。我佯装恋恋不舍的样子将他送上车,然后立刻回到房间穿上我最喜欢的那件青梅丝缎上绣有数个白色大朵鳞托菊的短袖旗袍,匆匆忙忙地跑出家门,朝着春江剧院奔去。

或许是受这股隐约游离在空气当中的战争气息的影响,早先滋生在春江剧院内部的衰败迹象已经逐渐蔓延到了它的体表,唯独高悬在屋顶上的那面残破的**仍存有一丝活力,像一条污秽不堪的男性短裤,在东南风的鼓动下颤抖着。

当我顺着旋梯爬到一半时,忽然听到从阁楼上传来一阵嘶哑的琴声,声音断断续续,显得十分凄凉,听上去不像是出自愔成之手,莫非这栋楼里还有其他人?于是我立刻警觉起来,寻着声音推开了孝男的房门,恰好愔成也在里面,他当时正在教孝男拉琴,而孝男持琴的样子就像一个正准备自刎的人,一招一式竟与音乐毫无关联。

“知原,你来的正好,看我拉得怎么样?”孝男看到我进来很是兴奋,他迅速拉了两下琴弦,声音令人烦躁。

“好了,别拉了,我有要紧事。”我神情肃穆地注视着愔成说。

也许是我的目光过于犀利的缘故,使得愔成一时间表现的有些惴惴不安,他慌忙接过小提琴,却险些失手掉到地上,而后他歉疚地点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我迅速上前把房门推严,接着用日语低声说:“这一回你必须要亲自跑一趟。”

“你弄到情报了?”孝男瞪圆了惊喜的眼睛看着我。

“嗯,非常详细。”

“万岁!天皇万岁!”孝男握紧双拳举过头顶,憋足了气把声音从嗓子眼里挤了出来。

为了防止在车站有军警搜身,孝男想出了一个极为肮脏的办法,他将三卷体积不大的胶卷裹成一指长的圆柱形状塞进了自己的肛门,并在两颊处蹭了些墙上的石灰,看上去俨然一副逃荒者的模样。

诚然,我对孝男此行并没有过多的担忧,可我还是站在楼上目送着他背着包袱混迹到街边的行人当中。随后,我孤零零地坐在孝男的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忙乱的心绪才渐渐平和下来。床板很硬,不过和他儿时睡过的马厩相比要舒服的多。作为我童年的唯一玩伴,新田孝男总是以一种知原家族附属物的形式存在着,无论是小时候被我骑在胯下殴打,还是跟随我父亲四处征战,他从未表露出任何的愤懑之情,相反却乐此不疲。或许正是因为他对知原家族的这种忠诚态度,才使得我父亲一直将他视如己出,让他和他的妹妹在失去双亲后从未感到过孤独。我也没曾想过在跟随我父亲南征北战的这些年里,他竟会历练的如此成熟坚毅,和他懦弱的少年时代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而这些改变的确是一个好兆头,我们都可以借此改变自己的命运。

此时我忽然想知道隔壁房间的愔成正在做什么,谱曲?或是调试琴弦,总之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大概他也在以我的这种思维方式猜测着我的一举一动,霎时间,我感觉自己从未对愔成这样主动过,我渴望听到隔壁的琴声,渴望找到一个更恰如其分的借口推开隔壁的房门。可是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而且还觉得自己的这种行为极其可笑。随后我像是在躲避自嘲一样走到了那扇狭小的窗户旁,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流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置若罔闻,远处低矮的民房上空的炊烟如同一座座烽火台燃放出的信号,在一群家鸽的守护下传达着不被常人所理解的奥义……这一切难道真的要到该覆灭的时刻了吗?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可不知为何,眼前的这些平淡无奇的景象竟然在我思维停滞的间隙淡化了我的仇恨,不过很快我便意识到往昔的仇恨早就超脱于我的肉体之外,它们相互平行永不交叉,并且无论我以怎样的一种形式存在,它都将围绕着这种形式延伸、扩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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