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那天,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天空密布的乌云,它将白昼渲染的有如黑夜一般,不时从远处传来的雷声总会在你不经意间响彻云霄,当我开始以为这又是一个深陷在沙发里等待时机的一天时,搁置在茶几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而此时已近上午十点,在我的记忆里,还没有任何一个电话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或许是我的职责所赋予我的这种**性,我立刻从沙发里挣脱出来,在做了短暂的调整之后,我忐忑不安地拿起了电话,并竭力排除由于天气因素的影响而略显沉闷的心态,以一种平和的口气问道:“喂,哪位?”
“是杏子小姐吗?”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当中夹杂的一股生硬的语气后缀,令我顿时大吃一惊:“孝男!你怎么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了——”
“杏子小姐,情况紧急,你先听我说。”他立刻打断我,然后仿佛一个哮喘病人似的,急速地吞咽了几口氧气:“皇甫愔成被抓了。”
“谁抓的?什么时候?”我惊恐万分地说。
“警察,前天下午。”
“现在在哪?”
“你是说我吗?”
“我是说愔成在哪?”
“在警察署南侧的看守所里,听说好像是被关进地下室了。”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我一直以为他在外面演出,可没曾想是被警察抓去了。”
“你先到警署对面的书店隐蔽好,我们一会儿在那碰头。”
尽管江防司令的电话被监听的机率很小,但我还是心有余悸,担心由于新田孝男的莽撞而暴露,此外“暴露”二字又不停地游荡在我的脑际,迫使我不断做出许多种近乎于现实的假设。例如:警察署的人会搜查愔成的住处,导致藏在阁楼上的电台被发现;或是在狱警的拷问下,这位细皮嫩肉的音乐天才最终无法忍受刑具的折磨,全盘供出我和孝男等等……
然而,虽然这些假设千差万别,可是在我的心底却始终贯穿着一条足以维系我整个思维活动的主线——愔成的生死与安危。并且这条主线是独立的,不与任何一种假设产生纠葛。更重要的是,起初,它的出现竟没有让我产生丝毫的莫名其妙的感觉,一切都是那样由衷的自然。
此时这条主线带领着所有假设出的后果一起学着阴暗的乌云的模样向我的头顶压下来,令我不得不加快步伐,向前急奔。幸好周围的那些为了避免被即将从天而降的暴雨淋湿的人们和我保持着同样的速度,才使得我的这一系列匆忙的举止看上去不算那么另类。
不过我和孝男碰头后并没有在书店里过多地逗留,而是直接来到了东面的一家茶馆,相对来说,这里非常嘈杂,说话的时候也不容易被别人听见。况且到这喝茶听书的人大多是些穿着粗布短褂的平民百姓,极少会撞上熟人。就这样,我们先是装作这里的常客,镇定自若地来到楼上的雅间,接着我轻轻推开古旧的木窗,装作欣赏街景的样子观察着不远处警察署的大门,可那里除了两个在原地纹丝不动的守卫以外,看不出任何不寻常的迹象。随后待茶馆的伙计上完茶点退出去之后,我立刻关紧门窗,并透过门缝打探了一下周围的动静,直到心底稍稍有了一丝安全感的时候,我才敢张开口,将压抑了很久的急切的情绪渲泄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
“我听说他是在游行的时候被抓的。”孝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桌子上的茶点说,看上去如同一个饥肠辘辘的乞讨者,可是没有我的授意,他还不敢轻举妄动。
“你……饿了?”
我随便一问之后,他迅速点点头,很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于是我朝他扬了扬下巴:“吃吧。”
我的命令刚一出口,孝男便抓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并且还嘟囔着:“我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为什么被抓……你知道吗?”
“可能因为扰乱治安,聚众闹事,或者私通共党。”
“你听谁说的?”
“有一群经常到剧院排练话剧的学生说的,他们中的一些人也被抓了。”或许是聚集在食道里的食物过多的原因,孝男挺着腰板说。
“你有什么好办法?”我焦躁地问。
“我觉得劫狱是不太可能了,只有一个办法可行。”
“什么办法?”
“贿赂那里的警察,只要愔成不是主谋,这一招保准管用。”
“你认识警察署的人吗?”他接着问。
“我认识那里的警长,他和李诚卢有过交往,但交情并不深。”
“钱呢?你有吗?”孝男的嘴里塞满了食物,如同一只受惊的河豚鱼。
“现在没有,但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我窥视着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路人,并用左手不停地揉捏着右手无名指上的钻戒,此时眼前那些急迫的步履令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如同一场势均力敌的竞赛在等待着我出场应战。那一刻,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在生理以及心理毫无预兆的情形下,关心起愔成的处境了,虽然这种想法只在刹那间闪现,而且停滞的时间好似白驹过隙一般短暂,但是它所带给我的感受却很深刻,就像知原家族武士胳膊上的刺青,至死都不会褪色。
这个钻戒是当初木村祐二送给我的“嫁妆”,上面镶嵌的那颗璀璨夺目的钻石,在我和李诚卢“结婚”的那天令许多到场的宾客都惊叹不已。于是,我吩咐孝男先回剧院,然后独自一人来到附近的一家典当行,将这枚钻戒兑换成了一根被当时人们称之为“大黄鱼”的金条。
用金条作为礼物,这是我在李诚卢那里学到的,他的下属,包括他个人都已经对国民党政府的法币失去兴趣了,我周围的人们开始在战争爆发之前十分务实地利用这种贵重金属保全自己仅有的价值,仿佛一群疲于奔命的白蚁不停地蛀蚀着这个国家。
见到那个姓刘的警长后,我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而那个刘警长也毫不隐讳他对金钱的贪婪之心,在说了几句从街头巷尾复制来的客套话之后,他便瞪圆了荒淫污浊的小眼睛凑到我跟前,距离很近,足可以看见他脸上粗糙的痤疮和如荆棘般的鼻毛,此外还能闻到一股被酒精腌制过的令人作呕的体臭。
“李夫人,我和诚卢的交情,你是知道的,我刘某明人不说暗话,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他粗哑的嗓音酷似同街茶馆里的说书人,言语中始终藏匿着许多充满悬疑的东西。随后,他挺直腰板,背着双手走到我的椅子对面,改用一种深谋远虑的口气继续说:“既然李夫人开口,这个面子我刘某一定要给,何况李夫人也是个明白人,大战在即,谁不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些足够吧。”
我将那根金条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中央的位置,或许是在周围漆黑的桌面的衬托下这根金条过于耀眼的缘故,刘某立刻从档案筐里抽出一本封面上印着模特半裸像的杂志盖在了上面,以防自己的视网膜被灼伤。接着他操起电话,随便拨了几个号码后嚷道:“通知下面,有个叫皇甫愔成的,抓错了,赶快放人。”
而后他重重地撂下电话,平心静气地对我说:“李夫人,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我没有用语言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微微摇摇头,然后迅速起身朝外面走去,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刘某粗哑的嗓音,声音轻佻,叫我的心头顿时一惊,担心又会发生什么变故:“李夫人,尽管放心,关于这个男的,我会守口如瓶的。”
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所谓“守口如瓶”的含义,不过当时有一种感觉是肯定的,这种感觉就仿佛自己未来的状况被巫师轻易地占卜出来似的,甚至所有的隐私都暴露无遗。对此,我没有勇气做出相应的反驳和辩解,只好硬着头皮撞开了警长办公室的大门,直奔那个暗藏在地下的临时看守所。
通往监狱的这条走廊犹如某种史前食肉巨兽的空荡荡的肠道一般阴森潮湿,并且周围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腐臭味,好似刚刚有一只处于食物链底层的弱小动物的尸骨在这里被消化掉了。此时,在一位年迈的狱卒的引领下,我挑选着相对干燥的石砖小心翼翼地向走廊的深处走去,偶尔从两侧的铁门里传来的呻吟声让我恍惚觉得自己正置身于死寂的地狱之中,而下一个接受阎王审判的人也许就是我。
“本来这里只关押死囚,可是上面的牢房都住满了,只好把后抓来的犯人关在这。”这个老狱卒或许是在这里呆的过久的缘故,在他苍老的声音里总是流露出一丝阴阳怪气,就像一具被剥夺了灵魂的枯槁肉体。
“你先在这等着,我进去把人领出来。”
我们走到一张像被盐水浸泡了很长时间的木桌旁停下来,他从抽屉里搜出一串锈迹斑驳的钥匙,然后独自一人朝地牢的最深处走去。这里也许是他们临时办公的地方,除了一张泛白的桌子外,再没有什么特别的摆设了,与我刚才到过的那间精修雅致的警长办公室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皇甫愔成——有人来赎你了,快点出来,快点——”
我看到那个年迈的狱卒扯开嗓门冲着一间铁门敞开的牢房里喊道,可是直到声音在走廊里产生的共鸣都已经平息了,我也没看见一个人影从里面晃动出来,只有那一大片附着在墙角处的青苔,如同伤口上的血浆凝结后生成的硬痂,不停地刺激着我的感官。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间牢房,在近乎要望眼欲穿的时候,我仿佛听到一段小提琴的琴声从里面飘荡出来,同时莫名其妙地伴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寄托感从原本平定的思绪底层油然而生。
“皇甫愔成——别磨蹭了,有人来赎你,还不快点!”那个狱卒再次催促道。
出乎我的意料,愔成并没有带着手铐或脚镣,他的左臂搭着一件灰蓝色上衣,装束十分整洁得体,白色的衬衫与周围昏黑的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好似一位坠入地狱的天使,神色中充满了对这里落魄的生命的悲悯之情。
“我……猜到会是你……”
这是他见到我后吞吞吐吐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我们见面后说的唯一的一句话,究其深层含义,直至今日我仍未能破解。
不知何时,笼罩在江塞上空的乌云已经转化为豆大的雨点急促地降临到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雨水在与地面碰触的瞬间升腾起一层稀薄的烟雾,使我感觉仿佛置身于奇幻的仙境之中。不过,这种微妙的感受所付出的代价却是让我在极短的时间内沦为了一只可怜的落汤鸡。尽管愔成用他的外衣遮挡在我的头顶,但是面对这场来势汹汹的雨水,这件单薄的上衣简直是弱不禁风,没等我们拼命地跑到大门口,它就已经被淋透了,像一块浸过水的手帕。
我们飞奔过布满积水的马路,冲进对面的那家江城书店,里面仍旧空荡荡的,似乎这家书店原本就存在于另外一个时空里,只是还没有被世人发觉到。据木村祐二讲,这家书店的老板也是一个日本人,和木村的关系非常好,虽然他一直隐姓埋名保持中立,但是由于我们同属于一个民族,因而使得我的神经会下意识地松弛许多。
我们进来的时候,那个白发苍苍的男店主仍在最里侧的一个书架旁将堆放在脚下木箱中的图书整齐地码放在书架上,他并没有对我们的到来给予多少厚望,好像已经看出我们是来避雨的,因此只侧过身瞥了我们一眼便又投身到整理书籍的劳作中。我们没有朝里走,而是立在门口的一处放置雨伞的铁桶旁,此时头发以及身上的衣服不停地向下滴沥着雨水,看上去如同两个大汗淋漓的人。为防止被路过的行人看见,我转身躲到临近的一面摆满图书的书架后面,那里光线阴暗,可以完全将我遮蔽起来。
“雨下的可真大。”愔成冲着门口的那个铁桶拧了拧衣服上的雨水,接着凑到我跟前说。
“的确,我在江塞呆了这么久,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好像它就是给咱俩下的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将自己和愔成归纳到了同一个范围内,可是很快我便意识到这样做有些不妥,或者说有些轻浮。
“我……很感谢你能来救我,是不是花了很多钱?”
“嗯,很多。”
不知为何,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在愔成面前变得十分拘谨起来,像一个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腼腆地点了点头。
“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算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怒视着他的眼睛质问道,可是口气却有些力不从心。
“我……”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都会因为你而失去现在的一切。”我渐渐强硬起来,但又变得不敢正视他了,“你更应该顾全大局。”
“对不起,我本以为可以跑掉的,没想到会来那么多警察。”他抬起左手拄着书架,仿佛要将这面阻挡光线照射进来的书架推倒似的。
“你根本就不该去。”我无可奈何地说。
“可我是同盟会的成员,看到自己的信仰和同胞的尊严被他人践踏,我怎么能够袖手旁观!知原……”
他突然凑到我跟前,试图要让我直视他的双眼:“知原,你知道吗,为了我们的祖国,我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那么你就不能为了我,做一个旁观者吗!”我直视着他的双眼低声哀求道。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一个书店本该具有的平静氛围,我透过书架隔板的空隙,看到橱窗外从屋檐上垂落下来的雨帘越来越密集了,它们持续不断地敲打着地面,成为目前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发音体。此刻我和愔成沉默不语,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这种由一时的拘泥、愤恨、彷徨造成的语塞,暂时困扰着我。而对愔成来说,他此时的这种状态倒像是在酝酿着更多的语言,准备寻找时机表达出来。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一边擦拭着从额头和鬓角处流淌下来的雨水,一边用余光打探着他神色上的微妙变化,并期待着他能快些打破目前的僵局。
“你爱他吗?”他终于开了口。
“谁?”我吃惊地看着他,我没有想到面前这样一个含蓄的人会问出这样一个直白的问题。
“李诚卢。”他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说。
“爱——”我犹豫了很长时间才快速回答。
“可你在利用他。”
“我在利用我爱的人,这样总可以了吧。”他好像将我生命中所有矛盾的物质都揭示了出来,让我一时很难理清头绪。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一层关系?”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你不了解我的经历,不了解我所面对的一切,不了解我现在的处境,更何况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尽可能地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是除了声音稍显低沉以外,语气并没有变得和缓。
“我……”他先是欲言又止,接着陷入方才的沉寂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当从屋檐上垂落下来的雨帘有些稀疏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用怯懦的眼神凝望着我:“我……我喜欢你……”
“哼——”我轻蔑地笑了笑,“你可能把我想象的太过完美了。”
我故作谙熟男女情感的模样说,而事实上,我很清楚自己其实和愔成一样,从未对爱情有过深入细微的研究和思考,甚至我还不如他,因为他至少能够以一种纯贞的心态向他喜欢的人倾诉爱慕之情。而我呢,终日强颜欢笑,为了平复内心的仇恨,与自己无比厌恶和痛恨的人同床共枕,所以仔细想想,我刚才那一声轻蔑的笑,更多的是针对于我个人的一声无可奈何的自嘲。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当我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就有了这种感觉,就这么简单,没有什么深奥的道理,我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我的确被他的话感动了,回想一下我这二十多年的生命,还从来没有过真正意义上地去喜欢一个异性的经历,就算在我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这种情感也被突如其来家族灾难抹杀掉了。然而这种有关爱情的体验,却是我对未来美好憧憬的一个重要部分。此时我转过身,不想让他看到我情绪上的变化,并故作矜持地制止住他:“好了……别再提了……”
“我不相信你会爱他。”
“可你就那样肯定我会爱你吗?”我有气无力地反问道。
“不,不敢肯定,可能……我太直率了,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算了,咱们还是离开这吧,我不想在这里谈论这种事。”
我被他逼问的有些焦躁不安,仿佛周围的空间正在迅速缩小,猛烈地朝我挤压过来,顿时让我感到窒息。于是我侧过身绕开他走到门口,这时正巧从东面驶来一辆人力三轮车,车夫披戴着简陋的蓑笠,沿着路肩缓慢地移动到了书店门口。见状,我立刻推开店门,拦住了这辆三轮车,同时愔成也紧随其后跳上了车,坐到我的身旁。
对于两个成年人来说,这辆陈旧的人力三轮车的确显得有些狭窄,并且我们的重量又让前面的这位车夫感到十分吃力,他时而坐下,时而站起身来用力地蹬踏,可速度却始终维持着原状,没有丝毫的变化。
我从未想过自己和愔成的距离会这样的近,以至于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他心脏跳动时的频率,以及从他鼻孔中呼出的气体的余温。或许他也能在我的身上感受到这一切,因为我发现他和我此时的状态极为相似,完全是在用自己感觉器官中最为敏锐的功能默默地搜集着周围的信息,然后借助还算理性的大脑缕析出哪些来自于皮肤,哪些来自于空气,哪些又来自于自己微弱的余光。
伴着车子偶尔的颠簸,从车篷上垂落下来的雨水左右摇曳着,就像微风轻轻吹拂晶莹剔透的柳枝,同时在这和煦静谧的空间里,我和愔成也随之相互挤压,有几次我险些被惯性推搡进他充满暖意的怀抱。尽管如此我仍旧正襟危坐在那,装出一副不容触犯的尊贵姿态,在这狭窄的座椅里捍卫着仅属于我个人的领地。
刹那间,就在车子又一次晃动过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而后视线又迅速躲闪开,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冷吗?”他可能发觉到了我不经意间的一个战栗,于是关切地问道。
我勉强摇摇头,但眼神却早已暴露出了肉体的真实感受。
他看起来并不关心我的答案,或者说,无论我怎样回答,他都会立刻脱下上衣披在我的肩上。尽管这件上衣有些潮湿,可是这些水分中却依然保留着愔成身上的一股热烈的体温,好似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在烘烤着我。就在这时,愔成缓缓抬起那条夹在我们中间的经常挥舞琴弓的右臂紧紧地揽住我,而我则在一种无可名状的茫然之中,顿时瓦解了方才固守在情感边缘的矜持的防线,如一颗从山坡上滚落下来的巨石,重重地掷入了他平坦的胸膛。那一刻我仿佛成为了他的一把小提琴,他轻柔地爱抚着我,宛若在演奏着一曲凄美的乐章。
出于谨慎考虑,我先将愔成送到了春江剧院的住处,车子离开后,我透过车篷后面的一个微小的缺口望见他仍然依依不舍地伫立在雨中,痴情地目送着车子缓慢地远去,也许他此时也能透过这个孔洞看到我,然后在他的头脑当中继续回味方才与我相偎时的感受。就这样,直到车子转入东面的一条主干道之后,我们的视线才就此被冷清的街景阻隔开,而剩下的大概只有对彼此深切的恋念了。
这一切发展的就是这样简单而迅猛,我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在一念之间投入进一个曾让我感到麻木不仁的男人怀中,或许在他身上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磁性,一旦过于靠近就会不能自已,然后在他演奏的旋律中一点一点地被那些醉人的音符吞噬掉。我们就这样从一个突兀的端倪开始了,随后发展的过程似乎顺理成章,而他更像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个标志物,标志着我又进入到了另外一种生活之中,同样是我未曾体验过的,也同样是建立在一个可以以假乱真的世界之上,如海市蜃楼一般虚无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