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5)

作者:莫高    更新时间:2014-07-29 23:44:17

第十一章(5)

那天,愔成从段生的书房里独自出来,他若无其事地来到阳台上,当时我正在聚精会神地浇花,他的突然出现着实吓了我一跳,但是,我猛地转过头盯住他看时,他却显得猝不及防,就好像刚刚受到惊吓的不是我,而是他。我不知所措地放下喷壶,然后在胸前那条点缀着万寿菊花团的粉色围裙上蹭了蹭湿漉漉的双手。

“皇甫老师,今天……这么早……下课了吗?”

“还……没,我给段生布置了两段随想曲让他独自练习。”

此时,寂静的庭院里的确回荡着段生的琴声,节奏缓慢却很灵动,不觉让人联想起一条条隐逸在北见山脉的丛林里潺潺流淌的小溪。

“他进步很快……是吧?”

“嗯,我像他这么大时还不会拉琴呢。”他谦逊地笑着说。

“那么……你觉得他还需要练习多久才能达到你现在这种水平?”

“不好说,如果他今后不间断地坚持练习的话,大概不出五年就能超过我。”

“有这么快?”我皱着眉疑惑地问。

“当然,他的天分很高。”

“我感觉他的气质和你越来越像了。”

“是吗?”他腼腆地笑了笑。

不可否认,在江塞,午后的太阳仍旧有些灼人,尤其是入春以后,这种自然现象就变得愈发持久,而作为一个在北海道雪原里成长起来的北方人,对这种温度是极不耐受的。于是,我不得不解去围裙,坐到遮阳伞下的圆桌旁,端起那盏古色古香的紫砂壶,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喝茶吗?”我瞧了瞧倚在栏杆旁的愔成殷勤地问。

“不,谢谢。”

此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拘谨,因为在我看来,他既然已经对我目前所谓的“真实身份”有所了解,就没有必要再保持以前那种初次见面时的状态了,这样反而让我觉得自己和他之间仿佛无形中存在着某种难以化解的分歧和隔阂。

“今天……天气不错……”我随口说,接着就像一个品茶师一般,让茶水在口腔里逗留了很久才下咽。

“的确。”

愔成用双手扯了扯搭在白色衬衣外面的两条背带,郑重其事地附和着我。但是他的这种回答在我看来总是难逃敷衍之嫌,似乎在他的这个简单的回答背后隐匿着某种令人难以启齿的诠释。接着我又为自己倒了杯茶,而后在段生倾情的伴奏下慢慢品味着,此时段生的演奏听起来已经渐入佳境了,明快的曲调在这被太阳炙烤的庭院里回荡得异常热烈,如同将春江剧院的舞台挪移到了这里,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与音乐有关的事物来,譬如:圆号、小提琴、长笛、双簧管、竖琴、来自教会唱诗班的男童以及神情陶醉的乐团指挥等等,还有那一个个像刚刚孵化出来的蝌蚪一样的音符始终在眼前缭绕。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愔成垂着头说,低沉的声音令我立刻警觉起来。

“这里不太方便……”我有气无力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我看他们都出去了。”他依旧低垂着头,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刚才提出的那个问题有些冒失。

“不是还有段生吗?”

“他现在耳朵里只有琴声。”

他在说这段话时,段生的琴声突然变得高亢起来,好像在故意验证愔成刚才的论断。

“我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我迟疑了一下说。

“你打算离开这吗?”他又试探地问。

“现在还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我的话好像极富说服力,让愔成顿时沉默下来。

“我以后打算去延安。”他接着又说。

“为什么去哪?”我佯装关切的样子问,实际上我对延安这个地方一无所知。

“那里是中共中央的驻地,聚集了很多有识之士,我的很多朋友都打算投奔那里。”

“的确,那里很安全。”

“安全?我可不是去避难的。”他立刻反驳道。

“我想有所作为,成为名副其实的革命者。”

我感觉他在说这段话时,就像我曾看过的学生剧团上演的一出话剧,腔调夸张,神情严峻,使我险些笑出来。

“可是在江塞,你不是一样可以有所作为吗?”

“不,李诚卢说的对,这里到处都充斥着‘靡靡之音’,而在中华民族危亡之际需要的是革命的音乐,可是国民党政府对文化的围剿束缚着我创作的自由,使我无法表达出人民的呼声和民族的怒吼。”他义正言辞地说,然而他在说完这段激昂的台词之后,话锋又急转直下,竟然变得有些懦弱:“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求我?什么事?”我莫名其妙地问。

“你能……介绍我入党吗?”

“入党?”他语气的转变也让我的情绪顿时一落千丈。

“对,我想入党。”

“什么党?”我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动静后又小声问道。

“中国gcd啊……”他愣怔着眼睛望着我。

“可……我对整个程序不太了解……恐怕帮不了你。”

“没关系,只要你能把我介绍给你的上级,告诉他们你愿意做我的入党介绍人就行,你愿意吗?”

此时,段生的琴声稍稍有些生涩,几处短暂的停顿令我感到胆战心惊,可是我又不知该如何阻断愔成这股突如其来的激进热情,这种窘迫的局面好似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陌生男子猥亵了一样,令我感到无比难堪:“我……”

我随即一口饮下杯中的茶水,接着身体前倾凑近他,含糊其辞地说:“我倒是很愿意,但……我暂时还不能这样做。”

或许我的声音实在是小的可怜,愔成琢磨了很长一会儿才做出反应,就像是在辨识一个人的唇语。

“当然,等你任务完成之后……怎么样?”他学着我的样子低声说。

“没问题,我一定尽力。”我注视着他并信誓旦旦地说。

其实我并不认为愔成是一个思想完全单纯的人,在他说话时那副大气凛然的神情之中,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一股蓄势待发的激情,而这股激情仿佛是有形的,无时无刻不在震慑着我的视觉。此外,他的生活又是那样真实、纯粹,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追求、经历和感想,甚至丝毫都不畏惧这些会被公诸于众。从他这样轻易地相信我的举动分析,他脑子里似乎只有他所向往的东西,至于由此可能引发的毁灭性的后果,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审慎地考虑过。

总之,从那时起,不知为何,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对他的这种鲁莽行为感到担忧了,而且这种担忧是孤立的,只关乎于他个人。由此我觉得他应该在他所谓的斗争活动中表现的更加成熟一些。可是,在短时间内,我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向他表述,直到有一天我在游行的队伍中发现他时才恍然意识到,这种担忧已经彻底转化为现实存在,并且还附带着多种情感纠结在一起。

那天恰好是李诚卢的生日,为了能将“妻子”这个角色扮演的更加逼真一些,我在上午九点钟左右来到了当时商铺云集的市府南路,准备为李诚卢选购一件称心的生日礼物。然而正当我刚从一家钟表店里走出来的时候,从东面涌来的一股示威游行队伍忽地挡住了我的去路,一些学生模样的示威者一边手举着写有“国共联手,抗击日寇”的横幅,一边高声呼喊着口号,他们要求当地政府立即释放前不久被警察署羁押的几名共党成员,并严惩杀害中共江塞支委负责人的凶手。随着这支队伍不停地向前蠕动,许多围观的市民也竞相参与其中,使得他们的规模越来越庞大,如同一条漂浮着人头的江流,浩浩荡荡地向市政府大楼奔去。而后又与前来阻拦的军警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场面顿时陷入了极度混乱。就在厮打声、哭喊声、争吵声响成一片时,在人群深处突然传出一段旋律铿锵有力的小提琴声,这声音就像一根琴弦闪电般地通过我的两耳穿透大脑,使我猛地记起这首曲子不正是愔成曾为我演奏过的《义勇军进行曲》吗?并且我认定这首曲子绝对是出自愔成之手,因为除了他以外,没有哪个音乐家能够只在一瞬间就将我的情绪抛离到人生的另外一种境界之上。于是,不知为何,我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那可能是一种忘我的状态,又如同鬼使神差的游魂一般挣扎着穿过沸腾的人群向那个发音体跌跌撞撞地走去,同时身边的一些人们也在高唱着这首《风云儿女》的主题歌,歌声虽然嘈杂,但是足够令人振奋,渐渐地竟然成为了这群没有统一着装的示威者的共同属性。

那个小提琴演奏者的确是皇甫愔成,此时他微闭双眼,紧皱眉头完全沉浸于这首激昂的乐曲之中了,他用力挥舞着琴弓,仿佛要将这把小提琴连同自己的左臂锯断一样,随之爆发出的力量,看似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潜能,就这样直到乐曲结束,他才意犹未尽地睁开双眼,猛地看见正呆呆地伫立在他面前的我。

“你……你怎么在这?”

“我还要问你呢!”我一把抓住他持琴弓的手腕,将他从一块石墩上拽下来。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厉声厉色地质问道。

“我能回去再跟你解释吗?”

“可我担心你回不去了。”

我不由分说,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腕,穿过周围密密匝匝的人墙,就如同顶着肆虐泛滥的洪水逆流而上一般,拼尽全力将他拉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深处,虽然这里与市政厅只隔着一道宽阔的马路,但是整个巷子犹如一个被废弃很久的墓穴,相对寂静的有些吓人。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比刚才还要严厉地问道。

“我是青年同盟会成员,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一脸困惑地辩解说,看上去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你被抓了呢!”

“他们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抓我!”

望着他那副义正言辞的表情,我当时简直无奈到了极点,他在我的眼里就像一潭隐匿在原始森林腹地的湖水,清澈透明,纯净无瑕。

“可你能决定谁有资格抓你吗?你动动脑子想想,如果你被抓了,阿新怎么办?到时候我们都会因为你而暴露。”

“你以为我会把你们供出去吗?”愔成有些委屈地说。

“这还需要你开口吗!警署的人可比你聪明得多,况且你根本就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

我的确觉得自己当时的举动很疯狂,或者说极为冒险,好像我已经习惯了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一样,不过后怕是在所难免的,因为我真的别无选择了。此外我逐渐感觉到自己正在刻意缩短与愔成之间的距离,而且当我现在意识到这一点时,这段距离已经变得触手可及了。

随后,在他的提议下,我们来到了江边,我记得那里很荒凉,肆意丛生的芦苇将江面与外界隔离开,所营造出的孤立的空间绝对适宜喧嚣内心的隐秘思绪,加之江畔上搁浅着一艘破陋的篷船,则更像是在沧海桑田的变迁过程中为了坦露心声而搭建的一个安逸的平台。

“我真的就那么让你感到不安吗?”他凝望着阴沉沉的天际怯懦地说。

“不是不安,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有多么残忍。”我安慰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辣椒水,老虎凳,竹签子,还有电刑椅这些我都见过——”

“可你尝过它们的滋味吗?”我立刻打断他。

他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好像从一开始他就对自己的论据不抱有太大的信心。

“你喜欢你现在的生活吗?”过了一会儿,他埋下头低声问。

“不喜欢,你呢?”

“我也是,真希望将这一切都毁灭掉,然后重新再来。”

“你和李诚卢是什么时候结婚的?”他突然把脸转向我试探性地问道,看似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已经酝酿很久了。

“我……记不清了……”我装作很糊涂的样子回答,事实上我极其厌恶别人在我面前提到“李诚卢”这三个字。因为他根本就不属于我生命的一部分,可我又要费尽心思地把他和自己粉饰得难舍难分。

“那么……是在你从事地下工作之前……还是之后。”

“这个问题跟你有关系吗!”我不耐烦地说。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反复地问。”

我这近乎喝斥的回答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迅即埋下头唯唯诺诺地说:“对,我不该问。”

那一刻,我从他身上预感到了一种热情,一种渴望要融化我的情感,不过我对它还很畏惧,并刻意地以一种僵硬的姿态回避它,至于能坚持多久,我那时根本不清楚,或者说,我低估了他内心所蕴藏的能量。

“你经常来这里吗?”为了缓和一下刚才的尴尬局面,我随便想出一个平常的话题继续和他聊起来。

“我经常来这,而且我感觉好像整个江塞城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偏僻的地方,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来这吗?”

“这里比较安静,隐蔽。”

“这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从这里望去,远处的江面很像我童年记忆中的故乡,虽然周围缺少了青山的环抱,但是江水流淌的姿态和漓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很容易就能激发起我的创作灵感。”看样子这个话题和他的兴趣很吻合,当谈及音乐创作时,他立刻变得神采奕奕。

“你的那首曲子创作的怎么样了?”

“第一乐章创作基本完毕。”

“那么你打算创作几个乐章?”

“共四个,预计最快也要明年年底可以公演。”他踌躇满志地说。

“还要这么久?”我显得很失落,因为我推断战争很快就要爆发,而愔成以及他的音乐到时候恐怕都会化作一堆灰土。

“我也觉得自己的创作有些缓慢,也许我对作品的要求太高了吧。”

“这可能与你的性格有关,我觉得从事艺术工作的人感情都很细腻。”

“你身边有从事艺术工作的人吗?”

“我的二哥是一个画家,他每次作画的时候态度都很严谨,稍不如意就会撕掉重新再来,所以我认为艺术家们对自己作品的要求都很苛刻。”

“你的评价很准确,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我无法克制自己不那么精益求精,好像得了强迫症一样,就比方说……”

他说着打开琴匣,抱出小提琴,为我即兴演奏了一小段节奏沉稳的曲子。

“就比方说这几个小节,我总感觉有哪个地方不太对劲,你觉得呢?”

“这是《漓江烟雨》里的选段吗?”

“对呀,没想到你的听力这么好!”

“哪里,瞎猜的,你前些天不是刚为我演奏过吗?”我羞惭地摇摇头。“不过,依我看这未免也太沉闷了吧,难道你记忆中的漓江一天到晚就这么平静的流淌,一点浪花都没有吗?还有你们那里的山,听上去一点也不险峻,就像一个个光秃秃的丘陵,我觉得曲调虽然很柔美,但是还没有达到震撼心灵的程度。”

我的话似乎对他来讲十分深奥,以至于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若有所思地慢慢点点头表示领会。

“你说的有道理,我也曾这样认为,不过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看来还要重新推敲一下。”

随后,他有条不紊地将小提琴收纳进琴匣,在他轻轻合上盖子的时候,我发现包裹在最外面的黑色真皮有些地方已经磨损的不成样子了,甚至裸露出了内部的木质本色。这副破败的惨状和沉睡在里面的那把精致绝伦的小提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时让我突然想起儿时吃过的落花生,有时外皮已经发霉,但果仁却很香脆可口。

“这把琴多少钱?”

我随便问了句,不过愔成对此十分重视,他伸直修长的双腿,然后把琴匣平放在这个带有恒温的“展台”上,接着掰开两侧的金属锁扣将盖子缓缓打开,刹那间,我感觉那把安详的小提琴就像一个正在襁褓中酣睡的婴儿,令人顿生溺爱之情。

“我一共用过三把琴,这是最后一把,也是最贵的一把,是我伯父卖掉家乡的祖宅和几亩田地为我买的。”

他爱抚着琴弦,仿佛一叶扁舟浮荡在水平如镜的湖面之上,这些细节,包括这把小提琴身上的细节,也包括愔成触摸小提琴时的细节,都是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的。此时,在我眼里,那把小提琴好似一件拥有木质纹理的玉器,尽管有几处人为造成的瑕疵,但是一点也不妨碍它展现创造者的精湛技艺。每一条婀娜的曲线,每一个由曲线碰撞出的棱角都浑然天成,毫无雕琢修饰之嫌,令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猎奇欲望,伸出手,以期用触觉满足自己。

我摸了摸琴板,觉得它的表面要比我想象的光滑很多,随后我也学着愔成的样子将指尖轻放在琴弦上摩挲,并从下至上顺着它们的轨迹滑动,而反馈回来的感受微乎其微,甚至我偶尔会以为自己的手里空无一物,方才那种柔滑的体验完全是自己凭空捏造出来的,于是为了证明自己先前的意识是现实存在的,我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随之产生的声音迅即响彻整个江面,令人胆战心惊。

就在我以为这个声音还会传得更远的时候,他突然吻了一下我的额角,接着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我的反应,当看到我横眉怒视着他时,便试图开口要为自己刚才的愚蠢行为辩解,却被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我躬着腰钻出船舱,然后沿着隐没在芦苇荡中的曲径消失在了这片仿佛和人世间相排斥的地域之中,遗留下愔成和他的那艘可以催生创作灵感的篷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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