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我依稀记得,在我十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带着我来到了中国。当时,我们乘坐的轮船上挤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表情凝重地蹲坐在甲板上,就像刚刚出土的兵马俑,死气沉沉的,毫无生机。此外,从海面上袭来的凛冽的寒风,冰冷刺骨,滚滚的浓烟如同传说中的发鬼一般,在头顶随风游荡着。而眼前的一切让我感到极度恐惧,于是连忙跑回船舱,钻进了母亲的怀里。
我问母亲:“妈妈,为什么我们要去中国?”
她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沉默了很久才说:“因为爸爸想念我们……”
其实我还有两个哥哥,他们当时都在陆军学校读书,尽管他们曾背着家人跟我说过,他们讨厌那里,所以准备实施一次完美的逃学行动,可是这个计划却让我无意中在餐桌上随口说了出去,于是我的这两个可怜的哥哥被我的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并且被关在马厩里两天没有吃饭,后来幸亏我的母亲出面求情,父亲才许可释放他们。但他们从来都没有怪罪过我,毕竟那时我还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事实上,他们的志向并不是想成为一名军官,我大哥喜欢天文学,他有一架天文望远镜,那可是他的心肝宝贝,平时藏在阁楼上,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当然除了我以外,因为只有我才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板凳上倾听他讲述宇宙上的故事。我记得他能说出天上所有星座的名称和位置,以及所有彗星出现的时间,他还带我观看过流星雨,他说,当流星划过夜空的一瞬间,人们可以许下一个愿望,而这个愿望就一定能够实现,于是乎,那一夜我不知许了多少个愿望,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此外他说他还发现过一颗未知的星球,虽然我从未亲眼所见,可我相信那颗星球一定存在,我坚信他说的一定是真的。这些年来,每当夜幕降临,我时常会坐在窗边,仰望璀璨的星空,寻找八十年前他所说的那颗未知星球,以此来打发时间。
至于我的二哥,他做梦都想成为一名画家,而且在绘画方面,他也极具天赋,为此,我的母亲曾为他专门聘请了一位美术老师,仅仅学了半年多,他就能把我画得跟真的一样。他本打算去欧洲继续深造,可是却遭到了父亲的坚决反对,没办法,谁让他们是北见大名的后裔呢。
我们家族的男丁祖祖辈辈都以武为生,直至我的祖父那一代起就开始在军中担任要职了,其实就连女孩子在内,从小都要进行很专业的刀术训练。为了家族的荣耀,每一个后代无论男女都必须在理想与现实间做出割舍,并且要毫无怨言地接受在他们降生到这个世上的那一刻起所作出的一切安排。对此,我始终坚持认为,正是因为这样的安排,我的命运才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安排,我才会与皇甫愔成走到了一起。
或许是一种巧合,一九二八年十月二十三日,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颠覆我命运的仪式也就此拉开了序幕……
我的二哥在台湾的一次战斗中头部中弹,后被转回国内治疗,尽管我们聘请了全日本最好的医生,也没能挽回他年轻的生命,他当时才只有二十三岁。我记得,他临死的时候,我就站在他的床边,望着他肿胀的头颅,我的眼前顿时浮现出他给我画肖像时的情景,他的性格是那样的清澈细腻,而今却要连同他俊美的面容一起在我的生命中消失,这怎能不叫人肝肠寸断。紧接着,我的母亲由于极度悲伤,导致旧病复发,于第二年的春天离开了我们,时年五十一岁。
然而,死神并没有就此罢休,它好像是我们知原家的常客一样在一九三三年二月四日的那天再次闯进了我的家中。这次是我年仅三十三岁的大哥,他在热河遭到一枚榴弹的袭击,他所乘坐的吉普车被掀翻了,随即引发的大火把他烧得面目全非,我和父亲只能通过他当时还带在手上的婚戒来辨认,面对他烧焦的尸体,我突然感觉上苍是如此的不公,为何它要采用这样残忍的手段来捉弄我的亲人,要知道我的大哥当时才刚刚当上爸爸,而他们父子俩还从未谋面。
最后仅仅过了两年,灾难又轮到了我父亲的头上,在他五十八岁的生日那天不幸阵亡。来自中国东北的人民革命军第二师偷袭了他所在的指挥部,子弹击穿了他的喉咙,鲜血溅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并且还在冒着热气,这些是他生前身边的卫兵向我描述的当时的情景。而此时摆在我面前的父亲的尸体是冰冷的、僵硬的,不带有一丝的温度。我茫然失措,仿佛已经意识到了下一个死亡的会是自己,于是整天像游魂一样期待着那一天快些到来。
我无比痛恨这个世界,并妄想着燃起一场熊熊大火将这个世界连同我记忆中过往的快乐光阴都化为灰烬。于是复仇的欲望渐渐在我的心底滋生蔓延,我迫切需要一个肉体,一个能承载着仇恨的灵魂来发泄自己的愤怒的肉体。而就在此时,又一个改变我命运的时刻到来了。
其实,早在“七七事变”之前,东京的参谋本部就已经开始策划占领上海,以及攻打国民政府首都南京的计划了。为了能够将大批人员和物资在极短的时间内运送到华东内陆地区,参谋本部决定将两个旅团的精锐兵力和一些重型装备利用船只沿长江运送进去。不过一开始东京方面对长江两岸国军的军事部署一无所知,并低估了国民党海军的实力。起初,先期抵达的三千多名海军陆战队员险些被困死在南通一带,只有五六百人突围了出来。鉴于此种情况,为使主力部队顺利挺进华东,防止不必要的伤亡,东京方面决定采取特别手段对敌方进行渗透,以便尽快了解沿江两岸的国军情况。而这项任务交给了当时的关东军特别情报部,并经过上层的再三甄选,最终落到了我的头上。
原因很简单,我不仅在中国生活的时间最长,而且从未公开露面过,一直在调查课做机要秘书,另外中文说得又很标准,还和我母亲一样对中国古典文学略有研究。最主要的是……我觉得我仿佛跟这个国家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至少我当时是这样认为的。在我看来,这个国家的土地就如同一张死神的血盆大口,将我的家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吞进腹中,连骨头都没有吐出来。不可否认,这是一股无比强大的驱动力,支撑着我从失去至亲的悲痛中振作起来,我期待着发泄积压在心底里的愤怒,并妄想着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这场战争快一些结束。
最初,经过情报部高层的周密安排,本打算让我潜伏到淞沪警备司令部下属的一个机密处,不过在实施的过程中发现,非国民党军方的人员是很难进入该部门任职的,此外,即便是军方人员也要经过多重考核,这对于我一个初次执行渗透任务的日本人来说难度极大,于是上层决定放弃该计划。可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调查部始终没有拿出更加稳妥的办法来执行该项任务,就在大家都一筹莫展的紧要时刻,潜伏在上海多年的特工木村祐二想出了一个绝佳的计谋。据他汇报,他在上海一直以香港珠宝商的身份与多名国军高级将领接触,其中一位就是当时的沿江卫戍司令部司令李诚卢,而且木村祐二能够投其所好,经常向喜爱收藏的李诚卢进献各类古董,久而久之两人私交甚密,除了军事上的事情,两人可以说是无话不谈。就此,木村祐二凭借他与李诚卢的私人关系,策划出了一个绝佳的方案。
根据他的长期观察,发现李诚卢与夫人段某之间的夫妻关系一直不好,为此段某经常回位于无锡的娘家,他们二人的婚姻其实早已名存实亡。除此之外,木村祐二还在李诚卢的家中发现了一个很特别的房间,这个房间就在他存放古董的房间隔壁,整个宅子里唯独这道房门是金属材质的,而且从未见他打开过。鉴于此种情况,木村祐二推断里面一定藏有或许与长江军事部署有关的十分重要的绝密材料。不过推断终究是推断,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木村祐二还不敢轻举妄动。于是木村祐二向东京方面提出让我嫁给李诚卢,以妻子的身份更便于搜集情报。
当情报部询问我是否愿意接受此项可能会无功而返的任务时,我毅然决然地答应了,尽管那时我还没有结过婚,甚至对婚姻还一无所知,但是我不愿放弃这次千载难逢的复仇机会,毕竟我早已将自己的一切,包括我的灵魂,我的肉体都交由死神保管了,我要做的就是在这一切临近消亡之际,释放自己全部的仇恨,将沾染过我至亲鲜血的山川河流都夷为平地。
随同我一同前往的还有新田孝男,他是我们家管家的儿子,虽然当时只有十九岁,但是跟随我父亲在关东军里服役已经很多年了。他是一个性格憨厚又很聪慧的男孩,精通密电发报,枪法又很好,而且还会说一些简单的中文。这次派他过去主要是为了协助我传送情报,并在战争爆发之后护送我离开江塞。我们将他安置在了一家船舶公司,事实上,这家公司的老板也是一个日本人。
在一切工作都准备就绪之后,木村祐二便开始实施了他的计划。首先,他在李诚卢的夫人去往无锡的路上设下埋伏,然后将汽车推入江中,制造了一起交通事故的假象。接着在李诚卢给夫人办完丧事之后,便巧妙地将我介绍给他,我冒充是木村祐二的远房表妹,由于父母双亡,决定远嫁他乡,并声称自己是清末名臣张之洞的后人。结婚那天,木村祐二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那么多的亲戚,还为我准备了许多价值不菲的嫁妆,而且婚礼办的也极为隆重,以致轰动了整个江塞城。那天,许多国民党的政界名流和军方高层都纷纷登门庆贺,看着他们那一副副迂腐的嘴脸,我顿时感觉成功仿佛就近在咫尺。
可是,事态的发展并没有我预先想象的那样简单顺利,它的复杂程度似乎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所及,甚至有几次还险些暴露了自己。此外,为了避免生育,我必须经常偷偷地服用一种避孕药物,这是关东军化学部特别为我准备的,副作用很大,而且不可逆转,它时常折磨着我的肉体,最终导致了我终身不孕。但我当时并不感到后悔,因为从我义无反顾地踏上这块土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将自己的灵与肉置之度外了。
我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便是如何进入这个房间,我试过了所有收集到的钥匙,可惜没有一把能够打开这道房门的。于是我决定铤而走险从窗子进去,可我站在院子里观察,竟然找不到与这个房间所对应的窗户。种种迹象表明,这个房间里一定藏有十分重要的东西,它就像一块磁石,无时无刻不引诱着我想办法将它打开。渐渐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耐心观察,我在李诚卢洗澡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很特别的细节。据我观察,他脖子上挂着一块铜质吊坠,上面还刻有几行细小的梵文,他说这是他的护身符,连洗澡的时候都不曾摘下过。可我觉得这有悖于常理,因为通常情况下带有咒语的宗教法器是不允许沾水的。基于这一推断,我将突破重点集中在了他的护身符上,可是这个吊坠在他的脖子上缠绕得很紧,有几次我想趁他熟睡或是酩酊大醉的时候摘下来,但都没有得手,还险些被李诚卢觉察。
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之下,我只好偷偷地向木村祐二求助。而木村祐二果然是一个经验老道的特工,他听完我的汇报之后便随即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他安排新田孝男在李诚卢去往军部的途中设下埋伏,然后在车子经过的时候偷袭他。为了保证这一枪不至于要了李诚卢的命,木村计划的十分周密,他吩咐新田孝男要先打爆汽车的轮胎,以便在车子静止的时候射击会更加精准一些。接下来按照木村祐二的指示,整个过程实施的非常顺利,新田孝男藏在一家商铺的楼上,在李诚卢的车子经过时仅用了两枪便打爆了轮胎,汽车失去控制撞向一个水果摊,此刻透过后侧的门玻璃恰好可以看到李诚卢的小腿,就这样新田孝男不费吹灰之力完成了任务,并在一片混乱的人群中逃离了现场。
随后,各路记者、军方代表和政府官员一窝蜂地涌向医院,军事调查处、警察厅开始在全城搜捕可疑人员,但是他们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当时的中共地下党的头上,根本没有想到会是日本人所为,最终搜查了大半个月也没有结果。
而在李诚卢被送到医院之后,木村祐二便立刻实施了他的第二步计划,在我的协助下,他假扮成大夫秘密潜入医院的手术室,将手术时注射的麻醉药的计量加大,这样一来延长了李诚卢昏迷的时间。接着在李诚卢被送回病房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悄悄地打开了他胸前的吊坠,而里面果然夹着一把折叠钥匙。随即我迅速用胶泥将它复制下来,然后放回原处,并在第一时间交给木村祐二带出医院。当李诚卢苏醒后,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胸前的钥匙,见它还在便又放心地睡着了。
不过后面还有更加棘手的问题,那天我趁家中没人,便来到二楼轻松地打开了那道房门,可是眼前的一切顿时令我目瞪口呆,在这间宽敞的屋子里只摆放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周围没有窗户,没有画框,更没有书架、柜子或是保险箱之类的用来存放文件的物件,甚至那张桌子连个抽屉都连没有,空荡荡的房间就像一个阴森恐怖的又没有任何刑具的审讯室。我在里面寻觅了大半天,也没有找到任何可藏匿文件的地方,包括每一面墙壁,每一块地板,我都仔细勘察过了,却没有找到一丝被改动过的痕迹。随后出于安全考虑,我没有再继续逗留,而是按照进来时的状态,原封不动地锁好房门,并迅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在心绪平静下来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就是那张两米长一米多宽的桌子。虽然桌子下面没有抽屉,但是这张桌子的桌面却要比我通常所见到的桌面稍稍厚一些,难道李诚卢会将那些重要的文件藏在桌面的夹层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外表文质彬彬的李诚卢可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夹层高手了。
然而在我还没有来得及验证自己的猜测时,李诚卢就已经悄悄地出院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我都没有通知。他即像是在考验我,又像是在掩人耳目,总之他的归来为我下一步的行动设置了极大的障碍。在他养伤的这段日子里,我故作关切地细心照料着他,但内心深处却度日如年一般忍受着复仇欲念的折磨。直到李诚卢能够下地行走的时候,我才隐隐预感到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由于子弹击穿了李诚卢的膝盖骨,所以康复后的他落下了残疾,右腿无法正常伸展,只能依靠一根手杖行走,这也为他增添了一个“铁拐李”的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