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作者:莫高    更新时间:2014-07-29 23:19:37

第十章(2)

说到这,我不得不佩服中国的先人们,他们总结出的哲理不论何时何地好像都能够如实地体现出来,譬如“好事多磨”这个成语,用来形容我的这次行动就再合适不过了。

正待我准备再次行动的时候,意外情况又出现了。我发觉到李家的一个女佣的行为极其可疑,因为李诚卢曾告诫家里的佣人,不经他的允许是不准独自到二楼的,可是这个女佣却总是趁着我外出的时候独自跑到楼上来,但是我并没有立刻惊扰她,而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暗中观察,发现她与一家布匹商行的老板来往密切。后经木村祐二的进一步核实,认定她就是中共地下党派到李公馆的卧底。为了消除这一隐患,木村祐二又一次发挥了他制造假象进行暗杀的技能,通过一起酗酒肇事的车祸事故,将这个在李家潜伏多年的女佣置于了死地。其实中共方面也很清楚这不是一起简单的汽车肇事案,但迫于国民党“武力清共”的压力,只好忍气吞声放弃了针对李诚卢的一切渗透计划。

可这还没有“磨”完,在处死这名女共党之后,木村祐二这个年过花甲的老特工竟意外患了中风,不得不提前返回国内疗养。一时间,他的突然退出令我倍感孤立无援,压力巨大,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独自执行过潜伏任务,更不具备这方面的经验。那时我就感觉自己仿佛被推入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仅凭着自己无所畏惧的勇气,步履蹒跚地摸索着前行。

就这样,在极短的时间内,我逼迫自己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毫不间断地告诫自己必须要对未来的一切叵测事件保持警惕,或许这种意念上的冷静态度可以使我在这种弱势下变得清醒一些。至此没过多久,康复后的李诚卢为了不被同僚们耻笑,也为了保住自己来之不易的司令宝座,他开始拼命地工作,而且每天都回来的很晚,还经常到南京出差,这无形中给我的行动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于是在各方面条件都趋于成熟之后,我在一个宁静的晌午时分,再次潜入了那个房间,结果不出我所料,那张桌子的桌面的确可以掀开,这个狡猾的李诚卢当之无愧是一个夹层高手,他将五六份重要的文件夹藏在里面,虽然数量不多,但是赫然印在封面右上角的“绝密”二字令我顿时感到无比兴奋,由于时间紧迫,当时也没顾得上翻看里面的内容,便用随身携带的微型相机急忙拍摄了下来,总共三卷胶片,后经过新田孝男,秘密转交到青岛联络处。

事成之后,我抱着一切都将结束的幼稚心态等待着东京方面的撤离指示,同时偷偷收拾好行囊,打算回国后到我外祖父遗留下来的农场里隐居起来。我记得那里有漫山遍野的薰衣草,而且是北海道最为优良的品种,每逢夏季来临的时候整个山坡犹如波澜起伏的紫色海洋一般随风荡漾,我希望置身其中让自己没落的灵魂得到洗礼,并为自己的新生谋求更美好的未来。我还想去找我的侄子,他是我大哥唯一的骨肉,也是我们家族唯一的希望,我下定决心要把他接到的北海道,并把他抚养成人,他可以成为一名天文学家、画家或者是一个商人,哪怕一辈子碌碌无为,我也绝不会让他走上战场,更不会让他的人生与战争有任何的瓜葛。

然而,正在我憧憬着这一切即将成为现实的情景时,从新田孝男那边传来了一则令我心灰意冷的消息,他说,我收集到的那些资料,经过东京参谋本部的进一步分析核实,认定有相当多的一部分是我方已经掌握的情报,至于其余少量信息则与此次军事行动的关联性不大。听了新田孝男的回复,我顿时感到失望至极,并意识到完成这一任务远非我想象的那样容易。同时东京方面还给我划定了明确的行动期限,责令我务必在一九三七年七月之前获取到关于中国军队沿江驻军防务的具有参考价值的情报。

就在这一刻,我开始怀念北海道的雪山了,因为在那白皑皑的雪层下面埋藏着我的童年,也埋藏着我和家人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而今置身于异国他乡,却要以一种虚拟的形式苟且偷生,这怎能不叫人肝肠寸断呢。当然,思念终究是头脑当中的一种不切实际的东西,我必须要把目光放到眼前,尽管压力巨大,我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完成我应该做的事情,这恐怕是我活着的唯一使命。终于有一天深夜,我见李诚卢刚从南京回来便钻进那间密室里,而且呆了很长时间才出来,于是我预感到他一定从南京带回来了特别重要的东西。随后正当我准备采取行动的时候,李诚卢却一反常态,开始对工作怠慢起来。他有时很晚才起床,甚至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也很少到南京出差。起初,我以为他是对我有所怀疑,但是从他对我的态度上却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而且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参加完一个饭局回家的路上,他在车里一脸无奈地对我说,他觉得司令部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很可疑,现如今,在这个世界上,能令他感到信任的就只有我和孩子了。我想这也是他为什么会把那些重要的军事文件放在家中保存的主要原因。此外,他在家中呆的时间越长,我就越感到苦恼,可又拿不出比较切实可行的办法去验证我的这些猜测,无奈之下,只好以一种若无其事的精神状态静观其变。

我和皇甫愔成就是在这样一个我人生中最为困厄的时期相遇的,准确地说是偶遇。当然,这都得归功于李诚卢和段氏所生的那个性情怪僻的儿子,他有一个可以时时刻刻充当父母间感情纽带的名字,叫李段生,他那时才十二岁,在英国教会创办的学校里读书,成绩还算优异。我对他的了解只有这么多,因为他从未主动跟我说过一句话,甚至经常把我当作空气一样熟视无睹。起初,李诚卢让他称呼我“妈妈”,却当即遭到了他的严词拒绝,并且愤恨地叫嚷道,如果没有我的出现,他的亲妈就不会死。他的这一系列举动令李诚卢十分苦恼,但又无计可施,不得不依顺于他的这种倔犟的秉性。当然,他的猜测的确很准,只不过没有人会相信。

记得就在一九三六年年末,我们全家应邀观看了新年音乐会,其间就有皇甫愔成的独奏,他拉的那首《幽默曲》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让我平生第一次听到了小提琴的声音。或许是受到了音乐会的熏染,回家之后,李诚卢的儿子便异想天开地央求他的父亲打算学习小提琴,就这样,经过江塞大剧院吴老板的亲自引荐,我们将皇甫愔成聘请到家中担任起李段生的小提琴教师。而皇甫愔成对这份教学工作也极为用心,因为那时他初到江塞,在这里无亲无故,身上的积蓄又不多,所以每个月从李诚卢那里赚得的二百元学费可谓是雪中送炭,既保证了温饱,又能使他有足够的资金开展他所谓的“革命工作”。

开课那天恰好是李段生的生日,李诚卢将皇甫愔成留在家中吃饭。饭后,他为我们即兴演奏了一首《圣母颂》,曲调深邃悠扬,仿佛林中潺潺流淌的甘泉一般从听者耳畔拂过,而且几度令我深深陷入了对故乡的沉思之中。最初,他留给我的印象只是一种未老先衰的感觉,或许这是由于音乐家特有的抑郁气质造就的,又或许是总有许多烦心的事情积压在他的心头,使得人们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于是在随后的接触中我进一步了解到,他的年龄实际上要比我通过他的面容猜测出的岁数小很多,甚至比我还要小三岁。那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的近距离接触,不过起初我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不是因为他的长相,而是因为他那种不苟言笑的处事作风显得有些傲慢清高,如同踏入了异族的领地,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一种戒备之心。

当然他的出现并没有妨碍到我计划的实施,我仍旧耐心地等待着机会的出现,并为此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终于在一周之后,李诚卢的工作开始变得十分忙碌,他每天都早出晚归,即使到了深夜,电话还一个接着一个打来,通过对他的通话内容的初步分析,我猜测一定与沿江驻军防务部署有关,而且听李诚卢说话的口气,感觉他对这些部署都了如指掌,就像烙印在他的脑子里一样,同时这些军事部署的针对对象全都指向了日军,甚至在他看来这些由他亲自谋划的防务攻势固若金汤,任何来自地面上的打击都不足以将这条防线摧毁。从中我还了解到,他准备亲自前往南京段流域监督沿江防线的部署工作,这无疑对我来说是一条令人感到振奋的信息。

李诚卢离开后,我便再次潜入了那间密室,我掀开桌板,发现里面原有的那几份绝密文件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张约一米长五十公分宽的地图,地图的内容只局限于从上海至南京的一段长江流域,并且在崇明、长兴、横沙三岛的显要位置各用红笔至上而下歪歪扭扭地注释了一些文字,上面有第一鱼雷快艇大队、炮兵七团、空军第二至第六编队和陆军八个师团等。此外每一个编队驻扎的具体位置上面都标注的很明确,包括进出的行军路线和战时分工也做了详细的说明。面对这样一张绘制得有些凌乱的地图,我感到兴奋异常,立即用相机将上面带有文字的地方拍摄了下来。

很快东京方面便通过新田孝男反馈回来了信息,他们称赞我此次收集到的情报极具战略价值,对我军下一步沿江东进行动帮助很大。不过在赞誉之余,参谋本部又向我提出了新的要求,据陆军情报部门侦察到的情况,发现在江阴一带时常有敌方的舰艇在夜间往来于两岸运送部队,而且人数逐渐增多,因此他们猜测,国民党军方很可能正在这一带加固防御工事,为了能深入掌握敌情,希望我尽快查明其中细节,搜集到确凿信息。

事实上,在我先前拍摄的过程中,我就已经发现在地图上的江阴一带预留有四个旗状标记,尽管无法判定这些标记的确切含义,但是它们所具备的战略意义却是不言而喻的。此外,对我来说,这四个未知的符号就如同四道戒备森严的关卡,我只有顺利突围出去,才能平平安安地回归到我那片朝思暮想的温馨乐土之中。我期待着胜利的那一天快些到来,所以我反复告诫自己,从现在开始,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更加谨慎,决不能功亏一篑。

于是,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尽量将自己装扮成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相夫教子,行事低调,平时很少出门,偶尔遇到别人家的太太来找我打牌,我都会以各种借口婉言拒绝。因为我觉得只有减少在公众场合出现的次数,才能更有效地降低自己暴露身份的概率。我甚至认为这是一种最为有效的自我保护的方法,只不过,这种方法比较枯燥无味,时间久了还会感到十分压抑,就如同过着遥遥无期的牢狱生活一般,而当时唯一能够帮助我排解忧闷的就是皇甫愔成手中的那把小提琴。

皇甫愔成上课的时间是每天下午的三点半钟,一般教两个小时,如果遇到他有演出任务的话,他会提前打来电话通知我们。说实话,我对这种乐器的演奏规律一无所知,更不了解如何教授小提琴的方法,但是,倘若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衡量的话,我觉得皇甫愔成应该算作一位非常称职和优秀的音乐教师。他很擅长与儿童对话,尤其是和像李段生这样的性格倔犟的家伙交流,这些都超出了我的预料,因为在他到来之前,我曾在心里打赌,就凭李段生急躁的秉性,他绝不会坚持下去的,恐怕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得放弃。可实际情况却是,在经过皇甫愔成一个月的教授之后,李段生竟然能够独立地拉出一段完整的曲子了,而且那副架势看上去又十分在行。

不过,遗憾的是皇甫愔成和成年人打起交道来就没那么驾轻就熟了,他看上去很腼腆,也很内向,特别是他僵硬的笑容,总能让人不自觉地以为他可能有着一个苦难的童年。记得那天李段生回来的很晚,而皇甫愔成却不到三点就来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那是我们第一次单独接触,现在回想起来一切如昨。我记得自己当时感到十分惊讶,或者说他的出现有些突然。

我木讷地立在楼梯的拐角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皇甫老师,您怎么……来的这么早?”

也许是我的问话让他感到很惭愧,他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刚才恰好到附近的……朋友家吃饭,我看……他们家的时钟……已经指到三点十五了,所以我就……提早过来……”

“那您先等等吧,段生还没放学呢。”

我将他让到客厅的沙发上,并为他倒了一杯茶水,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喝,只是攥在手里反复揉搓,仿佛在用这杯茶水焐热双手似的。

“皇甫老师,您是本地人吗?”我们沉默片刻之后,我首先打破了僵局。

“不,我祖籍广西阳朔。”他凝视着手里的水杯说。

“您的家人呢?他们在这边吗?”我又问。

“父母都……不在了,我在这边没什么亲戚,是朋友介绍我来这的。”

“我想您早该来这,这里的剧院比上海还多,其实我也不是本地人,刚来这的时候还感到很好奇,发现这里的人好像都会演奏乐器,可我对音乐却一窍不通,所以总觉得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我现在真羡慕像您这样会演奏乐器的人。”

他笑了笑,不过那种做作的表情就如同一个被别人逼迫着笑出声的囚犯一般,老老实实的,毫无个性可言。

“皇甫老师,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拉琴的?”相比之下,我可能显得很健谈。

“我很小就被家人送到欧洲留学了,本来只是想去见见世面,可无意中接触到了音乐,就这样子学会拉琴了,一切都很巧合。”

他的视线依旧没有离开那个杯子,就好像上面刻着与我对话的台词,而他又无法将台词完全背诵下来一样。

“皇甫老师,您觉得学习音乐是不是需要具备一定的天分?”

“天分必不可少,但后天的努力更重要,如果两者兼备那就更好了。”

“那您觉得段生学的怎样?他有这方面的天分吗?”

“说实话,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学生,学得很快,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当然,他也是我的第一个学生,我以前从来都没有给人家上过课。”

他突然流露出的幽默感尽管有些生硬,但给我的感觉却很亲切,至少消除了我之前对他的那种极难接近的高傲印象。

我笑了笑:“没想到,皇甫老师您还挺幽默的。”

“我只是拿自己做比方,因为我一开始入门的时候根本没有段生学得快,他或许是受到了他母亲遗传的影响,天生就具有很好的乐感。”

“他跟您谈过他的母亲?”

“嗯,他说过他的母亲原先是一名越剧演员,而且在这一带很有名气。”

“当然,这方面的确跟他母亲很像。”

“你们相处的怎样?他没有跟您耍脾气吧?”我又问。

“他这个孩子看上去挺倔的,不过还好,我处处依着他,所以到目前为止,他对我还是十分信任的,我说的话他都能听进去。”

“那……皇甫老师,您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

他说完这个数字之后,终于扬起头瞥了我一眼,似乎这个数字是他的专利,没有人能够随意剥夺这个年龄。

而就在这时,接送李段生的汽车缓缓开进了院子,我和皇甫愔成的第一次短暂接触也随着李段生的出现戛然而止了。而他的这次冒然出场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只不过让我对他稍稍改变了一些看法,感觉他性格的另一面似乎总是充满了一种蓄势待发的热情,只要条件允许,志趣相投,这种热情随时都可能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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