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作者:莫高    更新时间:2014-07-29 23:16:12

第九章(2)

现在,最令我困惑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我该如何向她提及此事,并且又不会让杏子老人觉察出我是在利用她对我的信任戳穿她的过去。这一个个严峻问题的出现,使得整个闭塞的车厢变得越来越寒冷,甚至视线都很难穿透玻璃投射出去。而此刻,有一片头戴斗笠的针叶林正神情肃穆地伫立在山坡上,它们好像与周围所有的植被都格格不入,充满了一种从远古时代世袭下来的神秘能量,将头顶那条细长的缆绳分隔开,好似它们戍守的是一道通往人类赎罪圣地的关隘,一旦肉身越过这道界线,凄唳的风声便会朝你排山倒海地涌来,喋喋不休地提示你距离山顶已经不远了。

由于接触的时间并不长,这里的人们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唯独他们除雪的速度让我终生难忘。沿着裸露出来的石板路面,我如同行进在战壕中一般向高处跋涉,就这样,当杏子家的屋顶刚刚露出一角的时候,我决定暂时停下来,我靠着路旁的一棵被锯掉枝杈的树干上,尽量使自己的那颗被五味杂陈的滋味熏染过的心脏平复下来。

“我真的要这么做吗?”我那自言自语的毛病又再次发作。

“该从何提起呢?”好像每到紧张的时候这种症状就会变得更加严重。

“但愿她今天没在家。”我如痴人说梦一般为自己的退缩假设出了借口,而剩下来的这段山路感觉比整条缆车的绳索还要漫长,此外每迈出一步,来自地球的引力都会逐渐加大,仿佛降临到了另外一个有生命存在的星球。

放眼望去,楼上的窗帘依旧没有被拉开,包括附着在玻璃上的积雪也没有被清除掉,不过一楼的窗户则恰恰相反,加之从屋顶飘散出的淡薄的烟雾,可以证明里面仍然有人居住。

“咚——咚——”

我没有按动门铃,只是有气无力地敲了两下门板,内心竟然奢求着不会有人听到这两记微弱的响声。然而正当我抬起手准备重复上述的动作时,那扇看似可以阻隔人世间一切喧嚣、浮华,以及躁动的房门却离奇地敞开了。

“哦,年轻人,你来的正好,快进来。”她笑容可掬地用日语说道,语气中流露出一种对我的到来期待已久的感觉。

“我没有打搅到你吧?”我唯唯诺诺地跟在她后面,因为刚从白花花的雪地里走进来,所以眼睛的视网膜一时间还很难适应相对比较阴暗的室内环境,导致我的步伐显得有些迟疑。

“没有,怎么会呢,我刚刚从地窖里翻到一瓶葡萄酒,虽然放置的时间久了些,但是味道还不错,你来的正好,免得我一个人喝,多无聊啊。”

“放置多久了?”

“不知道,上面的商标已经发霉了,根本无法辨认是哪里产的。”

“酒不是越陈越好吗?”

“不,对葡萄酒来说不完全是,它们有最佳适饮期,或早或晚饮用,口感都不是最好的。”她停下脚步,转过头审视着我说,似乎已经看出了我今天贸然到访的目的。

接着,我们又一次来到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就好像整栋别墅只有这一间屋子是真实存在的,而其它的房间都是虚拟的一般。不过进去后我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葡萄酒,而是一把寒光闪耀的武士刀平躺在那张面积狭小的红木茶几上。在它周围仿佛升腾着一股难以逾越的气场,即便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勇士看到后都可能会胆战心惊,何况我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呢。我立在门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顺势坐到她的对面,而这一细微的举动很快便被杏子捕捉到了,她从地板上拾起黑漆漆的刀鞘,将那把杀气腾腾的武士刀插了进去,随后将放在一旁的酒瓶和酒杯端到茶几上。

“快坐吧,我只是擦一擦,防止刀面生锈。”

“你的刀法如何?”我用一种生硬的语气故意调侃道。

“刀法?”杏子瞧了一眼地上的刀,然后笑着说:“我只是用它来防身,却从未使用过,更谈不上什么刀法。”

我们面前的玻璃杯看上去并不适合盛装葡萄酒,它们的样子很粗俗,根本无法和气质高雅的高脚杯相提并论,而且杏子倒得又很满,就如同在倒啤酒一般,快要溢了出来。

“我恐怕喝不了这么多。”

“不要紧的,我尝过,度数并不高,像新鲜的果汁一样,不会醉人的。”

杏子率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而后从桌子下面掏出一支已经吸过三分之一的雪茄。

“来一支吗?”她示意了我一下,接着划着一根火柴慢慢点燃,瞬间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淡淡的火药味,但很快便被辛辣的烟草味替代了。

“不——”我咳嗽了两声回绝道。

“我本希望通过吸烟喝酒来加速我的死亡,没承想我活的时间竟然越来越长,这里的人都以为我快成妖精了。”

“他们对你了解多少?”我继续用日语与她对话,我想作为一种入乡随俗的潜在规则,我必须无条件地遵守,与杏子保持一致。

“不知道,我觉得他们对我一无所知,因为他们从未关注过我,我也不希望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们不知道你叫知原杏子?”

“目前在这座山上只有你我知道。”杏子用一种向我表示祝贺的眼神凝视着我,松懈的眼角顿时舒展开,似乎要聚集更多的光线进入视野,但我觉得对于这样一间阴沉的房间来说,她的这种微妙的举动完全是徒劳的。

“那么……更没有人知道你还有一个中文名字了?”

我的话音刚落,杏子便突然一怔,她将还未燃尽的雪茄直接放到桌面上,然后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样子如同一个刚从沙漠里走出来的幸存者。

“年轻人,我不得不对你刮目相看,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能不能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告诉我。”

我忐忑不安地端起酒杯,像是要和杏子进行一次比拼似的,奋力喝了一大口,但并没有急着吞下去,而是鼓着双颊,活像一只求偶的雄性蛤蟆。就这样,等到含在口中的酸涩液体完全泄漏进胃里之后,我才得以借着这股有限的酒劲张开了口:“我……知道你还有一个中文名字,叫……张知原。”

“不会只有这三个字吧。”

“你做过间谍吗?”我鼓足勇气问道。

“为什么你会这样问?难道我告诉你的还不够多吗?”

此刻杏子的表情很平静,如一潭澄澈的死水,但是对我来说,她提问的内容却很尖锐,令我有些招架不住。

“仅仅是为了那些无辜死去的人。”**草地回答。

“死去的人,我曾羡慕过他们,可这与我何干?就因为我还有过一个中文名字吗?”

“不能说是直接关系,也许是间接的。”我怯生生地说,接着翻开手提电脑,将那三张她与木村祐二接头时的照片播放出来。

“那个人是我吗?”

杏子突然显得有些激动,似乎不太相信眼前看到的影像,于是我把屏幕移到她跟前,并作出提示:“据当时中共地下党搜集到的情报,那个人叫木村祐二,他也有一个中文名字,叫狄达。他的公开身份是一名香港珠宝商。”

“可你当初要找寻的人不是皇甫愔成吗?他才是你最终的答案!”此时杏子的情绪开始变得愈发焦躁,苍老的声音也有些沙哑:“我一生都在努力将自己留在美好的记忆中,而你现在却要强加进更多的东西。”

“可……你撒了谎……”

“不——我没有撒谎,我只是保留了一些只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可那些东西不只属于你,它还关乎其他人的生与死。”

或许是我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使得杏子老人顿时摆出一副欲要绝地反击的架势,她挺直虬劲的上身怒视着我质问道:“生与死?你一个在温室里发育成熟的年轻人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吗?”

“对于生死,我可能没有你理解的那么深刻,不过如果你真是一个日本间谍的话,你就要对一些人的死负责。”我小心翼翼地说,如同一个驯兽师,既要让同处一室的性情暴烈的野兽听命于我,又不至于激怒它。

“随便你怎么说,随便你怎么猜测,总之我不想解释。”杏子老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电脑屏幕,并机械性地摇了摇僵化的头颅,仿佛动用了体内所有的意志力来克制即将从胸腔中喷发而出的怒火。

“我不是要让你解释,我只希望你能说出真相。”我急不可耐地说。

“没有你所谓的真相——”她猛然吼叫道。

“怎么会没有——”我用战栗的声音打断她,“为什么固若金汤的江塞防线会不堪一击,为什么日军的每一次进攻都能直击国军的要害,还有难道皇甫愔成的死,不是真相吗!难道——”

“这与他无关——为什么你要盯着我的谎言不放——”

知原杏子撕心裂肺地怒吼着,如崩断的弓弩一般猛然从地上抽出那把暴虐的武士刀向我劈来,我本能地向后一仰,只见桌子上的电脑瞬间被一分为二,激起的碎片好似夺命的暗器一般到处飞溅。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在知原杏子准备向我再次挥刀的时候,我拼命挣扎着迅速爬出了房间,与此同时,我能感觉到那把锋利血腥的屠刀在掠过我的脊背时所散发出的摄人魂魄的寒光,幸好这一刀砍在了门框上,否则斩断的就将是我的脖子。

霎时间一股求生的欲望在我心中爆燃,我躺在地上不顾一切地用双肘向后刨动,试图为自己留出足够的空间从地上爬起来,然而,或许是这一幕恐怖的情景出现的太过突然,又或许是眼前的这位狂躁的老人逼得过紧的缘故,我懦弱的双腿始终无法迸发出使自己站立起来的力量。

“我只想知道你到底谁?”我声嘶力竭地惨叫着,希望能用这样苍白无力的质问安抚她。

“你已经知道了——”

“那……那你的丈夫呢?”

“他是中国人,这也是真的——”

“不——你隐瞒了他的真实身份。”

“这和皇甫愔成有什么关系——”

此时此刻,知原杏子已经慢慢挪到了我的跟前,她怒瞪着双眼,喷射出骇人的目光,已然丧失了先前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形象,摇身一变,沦为一个高举利刃的刽子手。

“怎么会没有关系!”我垂死挣扎着,并用乞哀求怜的眼神注视着她。

“我说过……他的一切……都是真的……”

“可为什么他死了,你却还活着——为什么——”

顷刻间,我竟不自觉地用中文将也许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丝怒气嘶喊了出来,声音尖厉刺耳,甚至连我自己都被刚才那发自肺腑的咆哮声震慑住了。而且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声凄惨的吼叫竟然将杏子手中惊厥的钢刀定格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准确地说是不知过了多少秒,杏子将刀慢慢放下,随后整个身体仿佛瞬间卸去了骨架一般瘫坐在地上。此时,她的右手牢牢地拄着刀,一缕惨白的阳光穿透狭小的窗户,恰好照射在她那张布满千沟万壑的脸上,而这一道道无以计数的皱纹似乎就是她手中的这把恶毒的钢刀所为,尽管没有鲜血喷溅,但是它的兽行足以令人刻骨铭心。

期间,墙上的摆钟滴答滴答地以自己的言行证明着这颗包孕着繁杂生命的星球仍在转动,直到方才那道熹微的光线不知不觉地迁移到杏子蓬乱的白发上时,她才仰起头长叹了一声,接着松开右手,随即那把亮铮铮的钢刀如同倾倒的摩天巨塔一般重重地摔在地上,并且发出山崩地裂的声音响彻这栋建筑的每一个角落。或许是因为太过疲惫的缘故,她顺势倚靠在一旁的门框上,双臂有气无力地垂落下来,酷似一具被丢弃在阴暗的库房里数年之久的木偶,默默忍受着霉斑在自己腐朽的身躯上滋生。

“我曾与你有过同样的姓氏,而今却要同室操戈!这真是一种讽刺。”

知原杏子用汉语在表述她的忏悔时显得异常恳切,娴熟的发音亦如她的母语一般自然流畅,如果不看她的发式和衣着,就很难通过听觉分辨出她的确切国籍。而这种超凡的技能则更加形象地认证了她身上所具备的传奇色彩,并且与孕育我二十六载的祖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趁她的注意力还没有集中到我身上时,我偷偷摸摸地爬了起来,坐在离她两米多远的地方,我觉得这段距离足以避开任何冷兵器的攻击。

“你看上去已经适应这里的一切了,这件衣服是新买的吗?”杏子慢慢将目光移向我,脸上却无一丝可以洞察出她内心情绪的表情。

“是朋友送的。”

“朋友?你来江运才这么两天就交到了朋友,真是令人羡慕啊,我在中国足足生活了二十年,却一个朋友都没有,或许是因为你天生就具有一副令人无端信任的相貌。”

“你不是还有皇甫愔成吗?”

“他不算在这二十年当中,实际上,他只徘徊在我生命之外。”

“生命之外?难道他不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吗?”

“不——可悲的是,我从未占有过他,并且曾拒绝着被他占有。”

黯淡的光线里夹杂着大量的尘埃在杏子身旁浮动,如同夏日的路灯周围骚乱的飞虫,始终保持着与发光体之间的距离。杏子将脸撇向另一侧,松弛的颈部被充分拉伸开,能清楚地看到她咽部蠕动的细节。

“可……我觉得你们彼此都已经做到了,否则的话,你不会在这里一直等待他。”

“我的等待,就像西西弗斯的困境一般,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可我明知这样却非要坚持下去,随之而来的是,这种惩罚周而复始、永无止境地折磨着我,使我自拔无门,总之,我既惧怕这种痛苦,又不甘心被这种痛苦击倒。我的确不愿放弃,但又期盼着自己精疲力竭的那一天快些到来,好为结束这一切苦难找到最充分的借口。”

“我觉得……你很矛盾,包括你想隐瞒的和你想公开的事情,以及珍藏在你心底的美好记忆和你不堪回首的经历之间的矛盾,你想在它们之间寻求平衡,却不忍做出取舍,可我觉得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它们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因果关系,忽略任何一部分,整个事态都会变得失衡。”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你看到的和感知到的其实都是附着在人类灵魂表面的现象,而那个真实的自我,不仅是你,就连我都琢磨不透,我认为这才是我的矛盾,我用尽一生都没有破解的心结。”

杏子突然将头转向我,她那被岁月洗濯得毫无弹性的嗓音如同从幽邃的洞穴深处传来一般。

“你觉得自己是虚构的吗?”我心惊胆战地问。

“或许灵魂是,就比如刚才,向一个自己曾信任过的人挥舞屠刀,而我的肉体却不能控制这一切,我阻止你恢复我的记忆,却又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能够阻止得了……”

“有谁能够掩盖历史的真实性……就像是子弹穿透肉体,即便伤口痊愈,也会留下永久的疤痕……”我打断她,但不知接下去该说些什么。

“疤痕,在我身上不存在疤痕,只有还未痊愈的伤口,它总是在流血,而且永远也止不住……”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仿佛真能听见鲜血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我试图给予杏子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价,可是思忖了许久都未能探寻到,我认为我们之间似乎还存在着一道薄如蝉翼且质地坚韧的隔膜,而唯独杏子能够将它戳破。

“就像我在你的胸前留下的伤疤一样,让我帮你补上吧,免得让你的朋友看到,她会埋怨你不尊重她的礼物的。”

杏子扶着门框吃力地爬起来,随后颓丧地走进临近的一个房间,在她的招唤下,我如梦初醒似的站起身,磨磨蹭蹭地跟了过去,而且每走一步都感到提心吊胆,就好像行走在危机四伏的雷区里一般。我战战兢兢地跨过那把正在昏睡的武士刀,生怕它会莫名其妙地弹跳起来,朝我发起攻击。到了门口,我毕恭毕敬地脱去上衣,这时才发现在我胸前靠近衣兜的地方被纵向划开了一道长约十公分的口子,不过所幸羽绒衣黑色的里衬还完好无损,只有少量的人造棉向外翻卷着。

相比方才那间屋子,这里的光线要显得更加充足些,除了窗台下摆放着一张简朴的书桌之外,还有一摞叠放整齐的被褥堆在东北角,看得出,这里应该是主人的卧室。

知原杏子坐在书桌前,她戴上一副银框眼镜,接着有条不紊地从抽屉里翻出针线,并经过数次尝试,终于将细如发丝的黑线穿过了针鼻儿的缝隙。随后她把我递给她的衣服平铺在桌面上,并一丝不苟地对齐破口,如同一个外科大夫在进行着手术后的缝合工作。

而自始至终,我没有拒绝她弥补自己过错的行为,更没有伸出手去干涉她,因为,此时此刻,在我看来,这种简单的劳作或许能够让她激愤的心绪暂时平静下来,而我也好利用这一契机,寻找到我迫切期盼的答案。

“在我漫长的一生里,好像只有那段时光是活着的。”

这句话好似她记忆中的先遣部队,浩浩荡荡地向听者的脑际涌来,我将录音笔轻轻地放在书桌的一角,接着如同一个面对着空白稿纸,酝酿开篇的作家一般,沉浸于她的叙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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