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作者:莫高    更新时间:2014-07-29 23:15:35

第九章(1)

在美子向江下夫人绘声绘色地讲述我们一天来的经历时,冈岛先生恰好从外面板着脸走进来,他瞟了一眼正悠闲地靠在沙发上的我,接着快速穿过正厅,丝毫没有理会正向他打招呼的江下母女俩。同时他宽厚的袖口裹挟着一股冰冷的空气,从我身旁袭过,霎时间令人感到胆寒。不过,他在上楼梯的时候步子却放得很慢,好像在故意侧听我们的谈话,而这是我极不愿见到的,我不希望自己的行程被这位可能对我充满敌意的老者知道,更不希望他知道我今天到过他曾到过的地方。此时此刻,我惶恐不安地坐在那,内心默默地向我平生所知的诸神们祈祷着,祈盼冈岛的听力不足以接收到从美子口中传出的惟妙惟肖的声音。

日落之后,笼罩在北林村上方的夜空,在璀璨的繁星的点缀下显得格外深邃,那种很难由人工调和出的黑暗色调与脚下被大雪覆盖的严严实实的陆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这种对比随着时间的推移竟然演变成为一种对峙,此时,幸好有生长在地平线处的那片神情抑郁的群山的阻隔,否则,它们很可能会厮杀在一起,永不妥协。

我抗拒着这种自然现象的魅惑,重新钻进被子,然而一合上眼,耳畔便又传来了《漓江烟雨》的曲调,一个个音符在我的头顶盘旋,时而缠绕在房梁上,时而在我两耳间穿梭,或者连同被子一起将我捆绑住,无论我如何挣扎,都摆脱不去这种柔韧的束缚感。我开始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否处于睡眠的状态,也许是梦见了自己已经醒来的缘故,我更加执着地让自己保持凝固,直到那位从未谋面的皇甫愔成创造的佳作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淡化之后,我才意识到方才的自己的确战胜了失眠的困扰,虽然时间极为短暂,可产生的效果却令我倍感欣喜,它至少可以证明我已经能够有效地控制自己的大脑,在静止的状态下保持沉默。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微微睁开右眼,瞥见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的是凌晨两点二十七分,面对如此寂静的时刻,我再次合上眼,而这一次我没有受到任何来自头脑深处的思想的胁迫,完全是一种被困倦蹂躏得精疲力竭后的自然行为,不受任何神经元的控制,也不受任何清醒意识的阻挠,悄无声息地沉睡下来,如同刚刚被推进太平间里体表还带着微热体温的尸骸。

然而,这段深层次的睡眠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击得粉碎。我原本以为这些沉闷的声音是从梦中传来的,但是当我打算再次眯缝着眼从电子钟里判定时间的时候,却发现从窗外透射进来光线已经超出了我双眼的承受能力,倘若眼睑再张大一些,都有被灼伤的可能。

在断定了这段声音的真实性后,我迅速从被子里爬出来,一边揉搓着刚才被光线晃得有些模糊的右眼,一边踉踉跄跄地踱到门口打开房门。

“抱歉,张先生,有人打来电话,说是有非常要紧的事找你。”美子气喘吁吁地说,看样子一定是跑上来的。

有谁会在早晨六点零一分的时候给我打来电话?更何况又把电话打到我暂住的旅馆里?在向楼下小跑的过程中,我的脑际迅速浮现出所有了解我目前下落的人物,从中我初步判断应该是那个知原杏子老人打来的,难不成她又有什么深藏已久的秘密要透露给我?我抓起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可是从里面传出的声音却瞬间否定了我方才的猜测。

“成哥——是我——杜峄——吵醒你了吧,我昨晚有一个惊人的发现,你听了之后肯定会感到震惊的!”杜峄的声音极为尖锐,震得我的耳膜有一种刺痛感。

“杜峄?你……你怎么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我极其惊讶地问,因为在她还没有告诉我那个惊人的发现之前,我就已经对她的来电感到震惊了。

此时美子就站在我的对面,尽管她听不懂我和杜峄的对话,但是从她诧异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已经被我惊讶的口气搅得有些糊涂了。

“我是在当地的政府网站上查到的,根据你在邮件中提到北林村三个字,我查询了那里所有的旅店信息,巧合的是唯独江下旅店在网页上刊登了联系方式,我万万没想到还真把你找到了,真是天助我也!”杜峄惊叫着,连我的另一只耳朵都能清楚地听到。

“成哥——你现在仔细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个惊人的发现……”

“什么发现?”我即刻问。

“知原杏子……她是……一个间——谍——”

“什么?间……间谍?”

“对,没错,知原杏子是一个潜伏在江塞数年之久的日本间谍……”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再次打断杜峄问道。

“是这样,我昨天在整理存放在地下室里的那些解放以前的档案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份由当时驻江塞地下党成员曾钜恺上报给延安的一份绝密文件,文件中详细记述了曾钜恺发现知原杏子是间谍的经过,并且还附有三张照片,都是在知原杏子与一个叫木村祐二的日本人接头时拍摄的,而这个木村祐二是一个冒充香港人的珠宝商,他的中文名字叫狄达,不过曾钜恺当时并不知道知原杏子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知原杏子这个日本名字,据他了解到的情报,知原杏子当时的身份是江防司令部司令李诚卢的夫人,名字叫张知原,因此曾钜恺推断这个叫张知原的女人要么是一个日本人,要么就是受利益驱使被日本人收买的中国人,而她所收集的情报一定与沿江两岸国军的军事防卫部署有关。不过很不幸,正当曾钜恺准备对这个叫张知原的女人进行调查的时候,由于叛徒的出卖,驻江塞的地下党组织遭受重创,包括曾钜恺在内的十几名地下党成员在转移的过程中被特务暗杀,而这份绝密文件也几经周折直到1938年末才被送达到延安,可惜当时日军已经攻破了江塞防线,占领了南京。成哥,看样子……你的工作又要重新开始了。”

“那三张照片呢?”我长舒一口气后问道。

“我已经发送到你的邮箱里了,只是,我在想,时隔六十年后再去揭漏别人的老底儿……是不是有些不妥啊?”

“王隽义知道这件事吗?”

“我觉得等你把整个事情搞清楚了之后再告诉他会比较好些。”

“好吧,我这就动身去高川,但愿能把事情搞清楚,你那边的走访工作进行的怎么样了?”

“这个回头再聊吧,国际长途话费很贵的。”杜峄不耐烦地抱怨道。

“那好,回头再说。”

“bye-bye,祝你一切顺利。”

我压制住惶悚跌宕的心绪缓缓放下电话,接着转过头看到美子正蜷缩在沙发里,她微闭双眼,稍显凌乱的头发上仍旧残留着一团疲乏的倦意,而那身毛茸茸的点缀着白花的粉红色睡衣则更加鲜明地昭示着以往的这个时刻她所处的状态。

我本想走过去叫醒她,但是这个念头很快便被她酣甜的睡态打消了,随后我模仿着那些擅长轻功的梁上君子,蹑手蹑脚地迈上楼梯,尽量控制自身的重力不在脚下的实木板上踩压出细碎的声音。

“咦,你接完电话了?”突然从身后传来的美子的声音吓了我一跳,险些从楼梯上滑下来。

“哦——”我惊魂未定地点点头。

“是从中国打来的吗?”

“对,是我的同事打来的。”

“这么早,他们那里可能还没有亮天吧?”

“也许,那里大概比这晚一个小时。”

“一定是非常要紧的事。”

“对,一些……有关……工作上的事情。”我含糊其辞地说。

“可……她是从哪里弄到电话号码的?”

“在网站上,你不是在上面刊登过广告吗?”

“哦,我想起来了,你的同事还蛮有心计的嘛,看样子这则广告终于派上用场了。”

“很抱歉,这么早就吵醒你,我想你现在还可以回到卧室接着睡一会儿。”我歉疚地说。

“算了,我这个人一旦醒来就很难再真正睡下去了,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回到房间里上上网,或是看看电视,打发一下时间了。”

“美子,你知道通往山顶的缆车几点开通吗?”我突然问道,感觉有些冒失。

“大概八点钟吧,怎么?你又要到高川去?”

“对,还有些事情要做,准备再去一趟。”

“张先生,你说的那个叫知原杏子的人是不是就住在高川?”美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那种欲要探查真相的眼神,令我有些手足无措。

“是的,美子,我其实并不想向你隐瞒,也不是有意要欺骗你,只不过在整个事件还没有得到证实之前,我不想泄漏当事人的隐私,以及关于她的任何信息,我想她也不希望有人去干涉她的正常生活。”

“我明白,实在对不起,我……我这个人就是太莽撞了,我只是随便猜猜,其实我……并不想干预你的工作……”

“不要紧,好奇心谁都有,而且我向你保证,等整个事情有了眉目,我会向你讲述这一切的,以此作为你帮助过我的回报。”

美子没再说什么,她显得有些惭愧地耸耸肩,随后微笑着走回了位于吧台后面的房间。可是对我而言,接下来的这段漫长的等待,似乎已经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了,甚至成为我有生以来最为难熬的一段时光,而除了整理杜峄发送给我的资料以外,我就再没有可以打发掉这段百感交集的时光的方式了。万般无奈之下,我打开昱若的相册,呆若木鸡地注视了一会儿,或许唯有用这种痛苦的方式才能解除方才那种痛苦的感受。

“忘了吧——”

在持续了两三分钟之后,我自言自语地说道,接着将鼠标的箭头指向了屏幕右下角的删除键。

“但愿我们还能记得对方。”

话音刚落,我便轻轻点动了鼠标的左键,经过再次确认,一张张照片徐徐在我眼前消失,最终变成了一幅空洞的黑屏。

早饭过后,北面的天空不知不觉地浮现出一片鱼鳞状的云层,它们由东向西铺展开,并且看上去有向南蔓延的趋势,而此时这种凡人无法阻挠的趋势使我忧心忡忡,我担心这片稀薄的云层会无端招惹来不计其数的刺骨的雪花,让我这具尚未从病痛中挣脱出来的躯体再次遭受打击。

于是,在出发之前,我硬着头皮跑到美子那里询问今天的天气情况,而她的回答更是令我胆战心惊,她说,鱼鳞云的出现预示着近期的天气很不稳定,也是强冷空气来临前的一种征兆,即使不下雪,也会有大幅度的降温。

“你这就出发了?”美子将拖布立在墙角,接着用洁白的围裙擦了擦手,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对,我希望今天的天气不会像你说的那样糟糕。”或许是体内的病毒还没有彻底杀灭干净的缘故,我脑子里一联想到与天气有关的字眼,便会不由自主地咳嗽两声,看起来这种由伤寒引发的后遗症,现在已经演化成为我潜意识中的一种条件反射了。

“要不……我开车送你?”美子表情含蓄地说。

“算了,没多远,走一会儿就到了,不必麻烦。”

美子的话令我受宠若惊,慌乱中,我做出了回绝,不过底气并不足,好像在故意引诱对方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似的。

“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好为你准备午饭,或是晚饭。”

“我也说不好,一切都顺其自然,你就不必考虑我了。”

“这一回你该不是又把所有衣服都穿上了吧?”美子若无其事地打量了我一番后笑着说。

“哦,外面的衣服有点单薄,多套几层会暖和些。”美子的玩笑令我感到自惭形秽,随即将视线转向一边,并把外衣的拉链拉到最顶端,以便遮挡住套在里面的两件保暖内衣,一件加厚衬衫和两件羊绒毛衣。

“你稍等——”

美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迅速转身跑进了屋子,但不一会儿便返了回来。

“你瞧,这是我哥哥的羽绒衣,棉裤,还有皮靴,你穿穿看,我觉得你俩的身材差不多,应该没问题的。”

美子的善举再次令我感到不知所措,我不知该用何种至真至切的词藻来感谢她,似乎只有按照她的指示,脱去冗赘的外套才是对她最好的报答。于是我被美子带到她的房间里,换上了这套极富登山队员气度的装备。

“这是我哥哥当年登山时穿过的衣服,非常轻便,既保暖又透气,防水,防风,你穿上还挺合身的。”美子一边帮我收紧背部的腰带,一边对这套专业装备赞不绝口,而我则像一个从小被娇生惯养的大男孩,在生活不能自理的情况下,任凭美子的摆弄,直到胸前的拉链被拉紧之后,这一次的换装行动才告一段落。

“你为什么不给这把琴补一根琴弦。”我指着挂在窗户旁边的那把残破的小提琴问道。

“不瞒你说,在我收藏这把琴之前,它就只剩下三根弦了,而我正是靠着这三根弦自学拉琴的,如果现在再多加上一根琴弦的话,我恐怕就不会拉了。”

美子的学琴经历不禁令我目瞪口呆,为什么她要收藏这把可能是抛弃她的男友送给她的小提琴?为什么这把小提琴的琴弦只剩下三根?那第四根琴弦到底是因何外力消失的?为什么美子非要用这把遍体鳞伤的小提琴演奏出凄厉的曲调?又为什么这么久美子都没有修复它,却让这把小提琴一直保持着被蹂躏后的模样?带着这些与自己毫无关联的问题,我钻进了犹如棺椁一般的缆车车厢,并妄想着缆车到达山顶之后,将这些问题的答案剖析出来。

然而当缆车行至中段的时候,我的思维便开始出现了偏差,杜峄发送给我的那三张照片仿佛幽灵一般,趴在车窗上向里面窥探我,而上面所显示的那位衣着时尚的少妇,真的就像曾钜恺分析的那样吗?诚然,杏子的的确确对我撒了谎,她的丈夫与珠宝毫无关联,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她是日本间谍?或仅仅是一个为了牟取不义之财的贪婪主妇?如果假设知原杏子当时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位木村祐二的真实身份呢?那么间谍或是出售情报的解释就可能不会成立了。此外,到目前为止,我也没有找到任何直接或间接的线索可以证明上述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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