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我们钻进了一家招牌上悬挂着一只八脚章鱼的店铺,并在餐厅相对僻静的东北角落座,环顾四周,大堂里的每一处装饰都与这家餐厅的名字紧密相连。我觉得用“八爪部”这三个字作为店铺的名字再合适不过了,单就从餐厅内的布置形式上就能够看出,店主已经将这一主题表现的淋漓尽致了,当然还包括厨师在烹饪时所采用的食料,也大都与章鱼或乌贼之类的头足纲类生物有关。尽管我们点的四道菜的菜名中并未含有与之相关联的字眼,但是在咀嚼的时候却能够很直接地品尝出这类生物肉体的味道。
“你打算在寿司里找到什么?”
我用筷子将盘子里的寿司拆分开,不同颜色的配料散乱不堪,如同一摊还未收拾的残羹剩饭,而我的举动也让美子倍感疑惑。
“我只是想看看里面有哪些配料,打算回家后自己试着做一做。”
我衔起一粒肉丁,像一个烹饪大赛的评委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了一会儿。
“尝出什么了?”
“鱼肉,生的。”
美子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如果你的这种方法可行的话,那么世上的厨师恐怕都要失去工作了。”
美子这句略带嘲讽意味的警告使我不禁摆出一副被人冷落之后的无奈表情,我耸了耸肩膀,用手中洁白无暇的瓷勺将盘子里散乱的食物迅速添进嘴里。
“味道好极了。”我支支吾吾地说。
“你觉得山顶的那两座纪念碑怎么样,它们让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美子突然将话题转移到一个与周围环境极不相称的问题上来,这令我有些猝不及防,以至于口中翻搅的食物也骤然停了下来。
“对你而言,他们也许是英雄,我只能这么说,至于其它的,你是没有机会理解的,不过它们却是事实。”
“你能不能别说的这么含蓄呀!”美子略微显得有些急躁。
“我的意思是如果站在历史的角度来说的话,这些‘英雄’们中间的一些人应该被视作强盗,凶手,甚至禽兽。”
或许是我最后的表情有些严肃,使得美子顿然沉默下来,她缓缓放下餐具,目不转睛地盯着石碗中的食物,好像在用眼睛品尝它们的味道。
“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她怯生生地说。
“你以前来过这家餐厅?”我抢先发问,算作以示歉意的一种举动。
“没有,只是听以前的朋友说过,所以想借这次机会过来尝尝,不过一般般,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美味,你觉得呢?”
“我觉得很好,真的,我从来都没有品尝过这种海洋生物的味道,感觉很特别。”
“你住的地方离海边很远吗?”美子拾起筷子为我衔了块金黄色肉团,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连忙道谢。
“比较远,开车的话,大概需要两三个小时。”
“你住的城市叫什么名字?”
“江塞。”
“江——塞——”美子有板有眼地学着中文的发音重复道。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有什么来历吗?”
“‘南京’你应该听说过吧。”
“听说过……”美子顿然显得有些惊惶,她木然地望着我,仿佛预感到了某种摄人魂魄的事情即将发生。
“作为‘六朝古都,十朝都会’的南京,历朝历代都被重兵把守着,而江塞则是从长江进入南京的最后一道要塞,也是最为重要的一道关口,所以可以把‘江塞’这个名字解释为‘江河要塞’的意思。”
“那一定是个战略要地了。”她草草地附和道。
“对——兵家必争之地。”
“糟糕,又和战争联系上了,我觉得这个话题也不太适合我们。”美子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
“说说江运吧,谈谈这的历史……”我直起身子,故作兴致盎然的样子,试图将目前笼罩在我和美子头上僵滞的雾霾驱散。
“我看还是不要聊历史了,我讨厌历史,聊聊你的前女友怎么样?”她用带有挑逗意味的眼神注视着我说。
“为什么要聊她?”我故作矜持地问。
“因为……我只是想……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能让你这样一个……看上去很容易交往的人,一下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很冷漠。”美子一边梳理着自己的思路,一边断断续续地表达出来。
“她……我该怎么说呢?”我有些难为情似的鼓了鼓脸颊,有点像盛夏雨后的荷塘里刚刚跃出水面的青蛙在呼唤它的同伴。
“不好说……就不要说了,如果有人问我这个问题的话,我也会感到难为情的。”
“没有,我并没有感到为难,只是她这个人很难评价,就比如说,她小时候一点都不喜欢拉小提琴,可是她的妈妈非要让她学习这门乐器,有时拉不好还要挨打,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是在血与泪中学会拉琴的,渐渐的,小提琴竟成为她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很难割舍了,为此她也恨过自己……”
“恨自己?”美子突然打断我。
“对,她恨自己为什么会不知不觉对一个曾经无数次伤害自己心灵和肉体的事物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总之,这种感受我没有过,所以我无法帮她解释,你呢?”我指着美子问。
“我?我曾被别人逼着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而且必须要做好,这算不算?”
“我想……不能算,因为这项工作还没有完全融入进你的生命,你一直都处于被动的局面,其实很多人都和你的处境差不多,比如我。”我遗憾地摇了摇头。
“不,我觉得你绝对没有我讨厌的程度深,有时候早晨起床的时候,一想到将要去单位上班,和自己无比厌恶的同事们一起做自己无比厌恶的工作时,我都快疯掉了,你真的难以想象那种滋味。”
我先是轻蔑地笑了笑,而后失落地说:“我真希望自己能疯掉,那样就不会苦恼了。”
“照你这么说,你比我还要难熬了?可是我当时是别无选择,因为那是学院安排的实习环节,没有这份实习报告,我们是拿不到学位的,那么你为何不选择一个自己比较喜爱的工作呢?难道也有人强迫你吗?”
“不,我其实已经决定放弃了,只不过现在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等这些工作完成之后,我会重新作出选择的。”
“到高川也是这项工作之一吗?”
“本来不是,不过现在是了,而且还很重要。”
“关于战争的吗?”美子神秘兮兮地注视着我细声说。
“对……”我迟钝了一下,接着点点头。
“其实……当你提到自己在档案馆工作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出你到高川目的了,你在收集有关战争的资料对不对?”
“没错,的确与战争有关。”我佯装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咀嚼着食物说。
“看来我们很难回避这个话题,这就像一个怪圈一样,不管你走多远都会回到原来的出发点。”
“我们不如聊聊音乐怎么样?”
“好啊!你这个建议提得可真及时,尽管我对音乐知之甚少。”
“那你也比我强,至少你还会演奏小提琴。”
“你就不要在讽刺我了,我那种水平还不如幼稚园里的孩子呢,你恐怕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听众,你知道我的家人是如何评价我的演奏吗?他们说美子的演奏足以使一个对生活乐观向上的正常人产生结束自己生命的想法。”
“这么夸张!可我觉得很好啊。”我惊讶地笑出了声。
“当然,因此每次我都要等到家里没有人的时候才敢拉琴,其实我对音乐根本就没有多少兴趣,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纯属无聊消遣。”美子怅惋地叹息着,而后接着说:“如果你觉得好听,那只能说你比我的水平还差,不然的话,你是不会成为我的知音的。”
“你听说过《漓江烟雨》这首曲子吗?”我随口问道。
“好像在哪听说过,哦,对了,是在高中,这是高中乐团的主打曲目,据传它的曲作者是一个中国人,你听过这首曲子?”
“没有,所以我才突然想到让你抽点时间带我去听听。”
“我们呆会儿就去吧,怎么样?或许还能赶上他们排练呢,因为过几天山上的神社会举办雪祭庙会,同时还有北林音乐节,到时候会邀请很多艺人登台献艺的,而且每年的音乐节都是由江运高中的乐团担任伴奏,他们可是北海道出了名的学生乐团,指挥三浦老师在当地也算是个名人,她曾连续两次夺得过全国钢琴大赛的冠军,而且她的学生有很多都在国内音乐比赛中获过奖。”
美子在说这段话的时候,样子就像一只正在放哨的南非黄鼬,睫毛和眉梢都向上扬起,显得兴奋异常。而她的这一系列生理举动,也令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这次旅行做出了些许正面的评价,不单是它从一个侧面验证了杏子老人说过的话,还因为它将一个人的存在描绘得更加清晰了。
我急切地想快些听到这首《漓江烟雨》,就如同我当初无比渴望见到杏子本人一样。在这种急切心情的催促下,我竟然无心留意从贺冈到江运高中沿途的美丽雪景,汽车的颠簸基本上占据了我全部的肉体感受,此外,想象这首曲子会带给我怎样的体验则成为我大脑的主要活动。尽管我有时还刻意地将自己掩饰成为一个热衷于旅行的游客,但是一旦遭遇到美子的突然发问,这种做作的行为便很容易露出马脚。
“你是不是特别渴望听到这首曲子呀?”美子紧紧跟在我身后问,从她的喘息声中,我听得出她已经有些疲惫了。
“没错,能在异国他乡听到自己的同胞创作的音乐心里感到特别兴奋,我走的是不是太快了?”我反问道。
“这也正常,你既然这么兴奋,那咱们还是快点走吧,不然的话,这帮高中生可要去吃中午饭了。”美子略显吃力地说。
“终南阴林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当我看到位于半山腰上的江运高中时,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祖咏的这首《终南望余雪》,或许只有这首诗才最能体现出远处的那座建筑带给我的第一印象。怀揣着这种充满诗意的情绪,我和美子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在空中那朵浮云的阴影还未掠过山顶的时候,我们已经成功抵达了目的地。
美子可能和门口的保安比较熟悉,她连门都没敲便闯了进去,不一会儿从里面传出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像是有人发起了脾气,我本想走近瞧瞧,可转而一想,作为一个中国游客还是谨慎些为好。于是我依旧候在保安室与院墙接壤的地方,透过银灰色栏杆的间隙分析着这座建筑到底由多少栋教学楼组成。正当我的观察活动初现眉目的时候,美子突然从屋子里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并冲我叫道:“张先生,我们进去吧。”
“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太高兴,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麻烦到没有,只不过这帮家伙又拿我开起了玩笑。”美子悻悻地说。
“什么玩笑?能说说吗?”
“他们说,美子,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告诉过你吗?藤原已经不在这里了。”美子学着刚才保安的口气说。
“谁是藤原?”我问,或者说是明知故问。
美子转过头瞥了我一眼,好像看出了我是在明知故问一样:“我以前的男友,在这里教过书。”
“现在去了哪里?”
也许美子已被我有如八卦记者般的问话惹得有些不耐烦了,她突然停下来,接着用一种类似欲要拒绝采访一样的眼神注视着我并轻蔑地说:“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那个叫藤原的男人到底给美子带来了多大的伤害,这从美子此时的表情上大致能看出几分,不过我并没有什么太好的方法和言辞来安慰她,因为联想到自己过往的感情经历,我也只有对她表示同情的资格。
江运高中的音乐厅位于教学楼的西北角,如果不是有节奏明快的音符从里面传出来的话,外人是很难从披挂着白色斗篷的植被深处发现它的。我们从一楼正厅穿过,沿着一条狭长而幽静的走廊径直来到了音乐厅门外。这是一道简易的白钢防火门,从外表看里面倒像是一间塞满了各式各样陈旧乐器的库房。
“你觉得我们该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进去呢?”美子趴着门缝低声说。
“他们正在排练吗?”
“对,不过今天来的人可不多,还好指挥三浦老师在那。”
“你打算怎么说?说我是从中国来的?”
“慕名而来,聆听那首由中国人创作的乐曲《漓江烟雨》。”美子调转脸庞用一种激励的眼神注视着我,仿佛正要遣送我去一个遥远且又未知的地域。
“你觉得他们会拒绝吗?”我忐忑不安地问。
美子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又一次微微绽露出那副极富标志性的笑容,而后转过身轻轻推开了音乐厅那扇沉重的大门,接着蹑手蹑脚地钻了进去,样子如同一个经常上课迟到的差等生。
此刻,我很难揣摩出自己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驻足不前的,或许门的另一侧有着和我同样一极的磁场在排斥着我,使我连迈开双腿的力量都没有,我想这应该和一种不可预见的恐惧有关,就像是一个到处碰壁的求职者,每一次失败都会为下一次的面试衍生出一种崭新的紧张情绪,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起初对这首《漓江烟雨》的渴盼心理似乎还存留着一丝微弱的驱动力,在这股残余力量的助推下,正当我试探性地将手掌紧贴在冷冰冰的门板上时,美子突然从里面揭开一道缝隙低声叫道:“喂,你怎么还不进来呀?”
“哦……我……”我支支吾吾地回应着,并迈开踌躇的步子挪了进去。
音乐厅内部的空间要比我之前根据它的外观估算出的容积大很多,加之学生们都聚集在舞台上,而观众席上却空无一人,使得整个音乐厅显得异常空旷,仿佛这栋建筑即将要被废弃一样。
“三浦老师,这位就是从中国江塞来的张荐成先生。”美子朝台上的那位身着橙色毛衣的女指挥介绍道。
“打扰了。”我连忙鞠躬,以示歉意。
“哪里的话,该道歉的是我们才对,由于受天气的影响,今天有很多同学缺席,所以演奏出的乐曲恐怕听起来不是很协调,还望你多多见谅。”
在三浦老师说话的间隙,她身后的学生们开始不约而同地翻动着面前的乐谱,细碎的声音从舞台上扩散出来,经过大厅四壁的多次反射,听上去仿佛从寂静的山谷深处传来似的。
“不不,其实……对我来说能够这么近距离地倾听大家的演奏,我已经倍感荣幸了……”我没有预想到江运高中的师生们会这样痛快地答应我冒昧的请求,于是乎有些猝不及防。
舞台上的灯光十分柔和,如同一个巨大的育婴箱,将面前这些颇具音乐气质和青春期特性的男女生们呵护在里面,而这种色调也更加深了我对三浦老师的印象,包括她随意的服饰、发型,以及外貌的每一个细微之处,这些都潜移默化地颠覆了我记忆中乐团指挥的固有形象。在我看来,她的语气、神态,甚至举手投足的动作都近似一个化学老师般严谨。而我自认为她的情感还可以再丰富一些,或许可以展示出一副艺术家独特的傲慢姿态。
当然这一切都跟整部乐章无关,更没有干扰到那一根根琴弓挥舞的节奏,随着它们的起起伏伏,先前的那几个音符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仿佛从繁茂的雨林深处蜿蜒流淌出的澄澈的溪水,在我不经意间,浑然融入了一条平静的河水之中,那难不成就是漓江?我和美子坐在第一排,我们和舞台之间还有一段空旷的距离,似乎这块宽敞的空间就是用来盛装我此刻浮想联翩的思维的。可是我该用什么样的言辞来形容这篇乐章呢?我绞尽脑汁地去遐想,可结果却是徒劳,因为我逐渐意识到这是一件极其艰难的脑力劳动,它要在毫无边际的虚拟世界里去构筑一个千姿百态的秀美奇观,这恐怕已经超出了我脑细胞内部蕴藏的所有潜能。然而,我又无法阻止自己不断地进行这样的思维活动,如同误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一样,内心总是充满了一种发誓要找到出口的紧迫感。
诚然,我对音乐的理解能力极为肤浅,甚至头脑中用来形容乐曲的词汇都很匮乏,更何况自己又从未踏足过漓江的流域,因此我只能想象自己如同一个背负着旅行包的游客,伫立在漓江江畔,按照乐曲的指引幻想着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河流,以及勾勒在它们周围的曼妙景色。我将这一切自然物体重新排列,以一派仅仅符合自我审美标准的画面呈现在我和舞台之间的那块昏暗的空间里……
“你可是我们乐团成立至今的第一位中国听众。”三浦老师送我们走出音乐厅时,用一种意犹未尽的口气说到。
“哦,能够听到同学们如此精湛的演奏,我感到非常荣幸。”乐曲的结束和它的开始一样悄无声息,因此我非常理解三浦老师的这种意犹未尽的心境。
“张先生你过奖了,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三浦老师突然问道,虽然她的眼睛不大,但是却很和善,充满了一种日本女性特有的亲和力。
“当然。”
“你是从哪里听说这首乐曲的?”
“一个……一个朋友那里。”
“一个日本人?”
“对。”
“你能告诉我她的名字吗?”
三浦老师的这个问题令我一时间惊慌失措,由于毫无思想准备,我顿然紧张起来,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我所知的当事人的姓名,毕竟自己从未思考过如何隐瞒那位老者的真实身份,甚至不曾想到在这座白皑皑的城市里会有人问及她的姓名。美子此时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她就像一个喜爱看热闹的过路人,期待着我的答案。
“知……原……杏子……”我不知该如何回绝这个问题,只好磕磕巴巴地答道。
“她的年纪很大了吧?”
“对,你认识她?”我疑惑地问。
“不,我们素不相识,其实事情是这样的,记得学校的乐团刚成立不久,有一天在我们排练的时候来了一位阿婆,她说自己就住在山下的村子里,想请我们帮她个忙,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本乐谱,听她讲这是一位中国朋友在上世纪初创作的,由于她的这位朋友英年早逝,加之当时战争刚刚爆发,所以这首曲子从未在公开场合演奏过,为了怀念她的朋友,她请求我们能够演奏这支小提琴协奏曲,并打算把它录制下来。你知道吗?张先生,当我最初试着把这本乐谱演奏出来的时候,我惊呆了,我真的难以置信,在二十世纪的上半叶,在饱受战火洗礼的中国竟会有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音乐家,我从他的作品里感受到了一种对音乐的独特理解,这种理解是我在二十多年的音乐生涯中从未接触到的,甚至可以说他让我对音乐有了重新的认识,我觉得,这不仅仅是一首思乡曲,它更像是一颗充满了顽强生命力的种子,随着乐曲的慢慢展开,在听众面前无尽无休地生长。”
三浦老师用一种凛然的目光向我投射过来,仿佛在告诫我她所描述的这个音乐家在她心目当中是不容侵犯的,哪怕说出他的名字都不能有一丝一毫轻佻的口气。
“张先生,你是否知道这位音乐家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佯装无知地摇了摇头,或许是出于本能,我下意识地隐瞒了我所了解的事实,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负罪感油然而生。
“我可以告诉你,他叫皇甫愔成,乐谱上有他的署名,当时我并不知道准确的读音,是那位阿婆帮我翻译的,后来我还特意去了一趟漓江,那里的确如乐曲所描述的一样美极了,请问张荐成先生,你的那位朋友还住在山下的村子里吗?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从她将乐曲录制下来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而且我还到山下的村子里打听过,竟然没有人听说过她,甚至我到村役所的户籍系统里都没有查询到这个人,张荐成先生你知道这位阿婆的下落吗?”
“我……她……搬走了……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小心谨慎地说。
作为一位年近不惑之年的女人,她在对某件事物产生浓厚兴趣的同时,似乎总会采取一种忠于现实的态度去表达出来,三浦老师亦是如此,她没有对我的回答抱有什么幻想,而是会心一笑,将我置于制造谎言的自责当中。
从江运高中出来,我和美子的步伐竟然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这种巧合的出现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伴随着某种绮丽的景色悬浮于我的视野边缘。但正是这样一种节奏上的变化,让我真切地感受到刚才在江运高中的音乐厅里听到的旋律,已经在我与美子之间产生了共鸣。我快速瞥了一眼身旁的美子,她低垂着头好像要在凌乱的雪地上找寻到自己失落已久的心爱之物一样,正当我准备开口时,美子竟然率先说出了我原本打算说的话,这令我甚为惊讶。
“皇甫愔成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是啊!他的英年早逝真让人惋惜。”
“你去过漓江吗?”
“没有,我和你一样,都是通过皇甫愔成的音乐感受那里的美的。”
“而他的音乐仿佛无形当中传达给我一种使命,那就是在活着的时候必须要到漓江边上去走一走,看一看。”美子调皮地蹦到路边紧邻山坡的一块岩石上,俯视着我说。
“活着的时候?为什么要用这么严峻的口吻说呢?”我仰视着她,就像在和一位从天而降的女神对话。
“这恰好可以与我曾经听到过的其它音乐区分开,这是一种独特的心理感受,从未有过的心理感受。”美子强调道,而后又问:“你呢?有和我类似的感受吗?”
“嗯……我可能对音乐不太**,也不善于运用言语来表达它,不过你刚才的话倒是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想作为亲耳听到这位大师作品的听众,的确应该抽出时间去漓江看看。”
“没错,毕竟你们都来自中国,情感当中有很多属性是相同的。”
我不太确定美子所说的“属性”到底指的是什么,但她用国籍来划分情感类型的方法,我倒是比较认同。
“我想到时候……我们可以一同前往……”
我原本也想跳到这块一米多高的岩石上,可是脚下一滑,险些跌倒。这时美子伸出手臂本想协助我爬到上面去,但也许是我自身的重量过大,或者拉力过猛,第二次攀登的时候竟然将美子一起拽了下来,出于惯性,我仰面倒在了松软的雪地上,而美子则重重地扑在了我的怀里,令我俩顿感尴尬。随即我吃力地将美子扶起来,并同时摘下手套将彼此身上的积雪拍打干净,此时扬起的雪花飘洒到我的脸颊上,使我感觉一颗颗清冽的冰晶妄图要侵入我的肌体,可是在我炙热的体温的烘烤下瞬间便融化了。
“到了中国……你可以做我的向导吗?”美子若有所思地说。
“当然,希望能和你做的一样好……”
我为了掩饰自己茫然无措的样子,故意在脸上佯装出一副笑容,或许是太过做作了,竟让美子有些目不忍视,将视线缓缓投向了山脚下那片飘渺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