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井深有十余丈，阔则仅数尺，我拉着马缰，一手使力撑着井壁，一路连滑带跌地下到井底，立即四下摸索，只要哪里土沙稍有湿润迹象，那便是离水最近之处。
可惜反复摸索良久，井底一片干燥，半点可循之迹都没有。我将心一横，不再踌躇，便在井中心向下掘了起来。初时那沙土极是松软，不甚费力，连着拉上去三十余水囊沙土之后，露出的井底之地才渐渐凝实，我手中只有一把马刀，极不趁手，井底转动又极其困难，掘到此时，已然十分吃力，渐感头晕眼花，耳热心跳，但那井底依然干燥如故，别说是水，便连一丝潮气也没见着。
如此再掘一会，我终于死了心，不再抱什么幻想，这枯井干涸已久，甚至那地下水脉是否还在，亦早已无法确定，以我这般做法，只怕便是再挖上个三五个月，也未必能再挖出水来。
突然之间，我心中愤怒、恐惧、烦恼、悲伤、绝望诸般情绪一起涌了上来，忍不住大声嘶吼，举起马刀，四下乱砍乱劈，如同野兽。不过此时我嗓子早已干渴嘶哑，叫出来全不成声，又隔了十余丈高的水井，所以任我在井底如何狂燥宣泄，外面的明珠公主却是不知。便是知道了，那也是无法可施。
一阵发泄之后，我全身脱力，背靠着一侧井壁坐了下来，只觉浑身酸软异常，连马刀都抓捏不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在这里了。”
忽然之间，哗啦一声大响，一大堆泥土沙石掉落下来，将我整个人埋在了下面，原来我方才在井壁上一阵砍削，这枯井本就松动，受到外力破坏，再也难以支撑，井壁竟然出现垮塌。虽然整个枯井并未大损，但井壁上掉落的大片泥土，却已将我压得动弹不得。
隐隐约约间，听得上面明珠公主惊问：“怎么了？”
但我却已经无力回答，只觉眼前越来越黑，身体再也挣扎不起，慢慢地一动也不想再动，终于就此昏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只觉得似乎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又觉得仿佛有人在搬动我的身体，但一切又似乎如同做梦。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升上了天空，嘴里翻来覆去只是极低极低地念叨一个字：“水”。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死亡，难道就是这样子的么？
蓦然之间，我脸上一热，似有无数水滴洒将下来，跟着嘴巴里有液体灌入，似乎竟是饮水。昏迷之中，我也不知是什么味道，那液体流入喉咙之后，我知觉渐复，情不自禁地开始吞咽，心中奇怪，只想，哪里来的水，难道是下雨么？
又过了半晌，我终于慢慢醒转，发现自己仍是在土堡之内，只是却已不在井下，而是躺在了地面之上，而远处晨曦微明，天色已然有亮起的样子。
我又勉强转头望去，身旁惟有明珠公主俯伏在地，再无别人，不禁大惑不解。昏迷前明明记得自己被埋在井下，现下却又如何回了上来？
我眼光射向身边的明珠公主，却见她此时衣衫头发极是紊乱，身上更到处都是沙土，竟然比我还要狼狈，转眼忽然又见到自己腰上绑缚的缰绳，突然心中一动，脱口道：“是你……你下到井里把我救上来的？”
明珠公主嗯了一声，脸却并不转过来，伏在地上直喘粗气。
我心下一阵感动，一时无言。这明珠公主居然冒着绝大风险，进入垮塌的枯井之下救我，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显然她是先下到井底来刨开我身上的浮土，然后用缰绳系在我身上，让马儿慢慢将两人吊将上去的。这一下绝对属于行险，若那枯井再塌上一次，又或者那马儿单独在地面上，不受掌控，明珠公主势必陪着我一起葬身在那眼枯井之内。虽说她不救我，一个人也未必走得出去，但相比下到井底，感觉总是好上一些。
直到此时，我嘴里才恢复了些滋味，只觉得满嘴又苦又涩，还有几分腥咸之味，十分怪异，忍不住问道：“你……哪里来的水？”
明珠公主并不转过脸来，过了良久，才低声道：“不是水。”
我更是诧异，说道：“不是水，那是什么？”
明珠公主声音几不可闻：“是尿。”
我啊了一声，这才恍然。大漠之中，若是缺水到了绝境，那是什么都能拿来续命的，老瓜蔫子也曾经多次告诉过我，只要能够活命，驴尿马溺，该喝下去之时也绝不能有丝毫迟疑，只要多拖延的一刻，说不定便多了一丝生还的机会。只是没料到明珠公主竟然也能知道这种求生之法。我转眼望了下不远处的马匹，勉强说道：“这马居然还有尿。只可惜怕是不多，而且也……也难入公主之口。”
哪知明珠公主听了这话，哼了一声，声音里竟似有些羞恼，过了半晌，才低声道：“不是马尿……是……我的。”
我这次啊的一声过后，彻底张大了嘴，瞠目结舌，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明珠公主见我不语，更加不说话了，两人一时间大是尴尬，又过良久，我终于苦笑道：“咱们两个命在顷刻，原也不用再顾忌什么。只不知殿下为何要如此……如此费事，还要将我救醒过来。”心想这附近又无器皿，不知明珠公主到底如何将她的溺尿灌入我嘴里，但这话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了。
明珠公主低声道：“我不想你死在我前面，我……不想我自己临死之前，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大漠里。”
我勉力苦笑道：“好，那我便尽力多陪你一晚好了。”
明珠公主此刻俯伏在我身边，亦是无力起身，显然之前将我从枯井中救出，也已将她最后一丝体力给激发了出来。两人就此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对方呼吸，过了半晌，明珠公主忽然低声道：“咱们就这样死在大漠里，却连这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将来灵魂离开身体，会不会找不到路？”
我随口应道：“那好办，咱们就给此地起上一个名字，你就不用担心了。”明珠公主微微迟疑，轻声道：“起名？要个什么名字才好？”我脱口说道：“你是匈奴单于的公主，这里便叫公主堡好了。”明珠公主嗯了一声，说道：“这个名字倒也好听，就是不知道有了名字，我妈妈的灵魂，能不能找到这里。”
我轻声道：“你现在爬上马背，你妈妈的灵魂会指引你走出沙漠。刺马饮血，应该还能坚持两三天。”
明珠公主道：“马儿怪可怜的，咱们反正走不出去的了，何必还要拉它陪葬？让它自己去吧。”
如此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了一会，我渐感身心疲倦，神智又要模糊，当下咬了咬嘴唇，有气无力地道：“方才你是怎样喂我喝的溺尿？”明珠公主一怔，涩声道：“又问这做什么？”我道：“我要把自己的尿也喝了，不然只怕就要陪不了你啦。”
明珠公主本来也已经迷迷糊糊，闻言一惊，说道：“你……你要死了？”我不答，勉力想要挣扎坐起，拿器皿将自己的尿也接来喝了，或可至少顶上一两个时辰，但使了几次力，始终坐不起来，心中长长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又过一阵，模模糊糊中感觉明珠公主解开了我衣服，慢慢俯身向我腰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感觉明珠公主嘴唇碰上了我嘴唇，跟着一股液体，从她嘴巴里度了过来。我昏昏噩噩，无力多想，只觉那股液体，似乎便是我的溺尿。
咽下几口之后，我勉强睁眼，却见明珠公主双目紧闭，慢慢离了我嘴唇，嘴角一道液迹分外鲜明。又过一会，明珠公主和我终于都支持不住，先后昏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