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公主大概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和人说话如此之多，尽管说的断断续续，但却极是清楚明白，说完之后，面色潮红，极度兴奋之下，竟似全然不知疲累。
本来她身受内伤，又是在大漠之中，极度缺水，最忌多说多动，但此时两人既然都不再抱什么生还希望，我也就索性不再理会，尽她说个痛快。
我本以为相安自小吃苦受累，身世已够凄凉，如今听了明珠公主这一番讲述，才知其身历之事，更是悲伤残酷，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惟有感慨长叹。
胯下马匹驮着两人，自行前走，明珠公主这番倾诉，不知道到底说了多长时候，我和他两人，也不知道到底走到了什么地方。
过了良久良久，我才低声问道：“你身上带的那汉人丝巾和黄金头饰，想必都是你妈妈的遗物了？”
明珠公主默然不答，眼角间慢慢流下了一滴泪水。我双臂围拢，轻轻抱住了她。明珠公主身子微微一抖，却也并不挣扎，将头靠在我胸前，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可能是知道就要死了，所以不知不觉就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吧。”
我温言道：“听你说了这么多，我才知道你原来也有这许多苦处。你去刺杀相安，那也的确……的确没人能来怪你。”
明珠公主忽然道：“你不是汉人公主的侍卫，为什么要拼命阻挡我行刺？那汉人公主，好像……好像认识你？”
我恩了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明我和相安的关系，明珠公主倒也聪敏之极，微一思衬，便讶然说道：“你……喜欢那汉人公主？”
我苦笑一声，黯然说道：“皇帝要她去乌孙和亲，我还没想出法子阻止，但碰上有人要伤她性命，我怎能坐视？她也是个苦命之人，我相信她若知道了你的身世故事，也不会来怪你的。”
明珠公主嘴角微微绽出一丝笑容，说道：“那样最好，她不来怪我，我也不来怪你。我抢走她身上玉兽，只是随手出气罢了，现在你已经……已经拿了回去，这件事便算完结了。其实……其实你心肠很好，这几天你不但没有把我丢下，还常常把自己那份水省下来，干粮也尽量留着给我，我嘴上不说，心里可不是不明白。”
我歉然道：“我答应了须乌要维护你周全，现在不仅没有做到，还失手伤了你，已经十分过意不去。殿下不怪我就好，感激什么的，绝不敢当。”
明珠公主黯然道：“须乌叔叔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这一次，是我害了他啦。”我微觉好奇，问道：“须乌究竟是什么身份，对你如此忠心耿耿？”
明珠公主说道：“他本来是我们草原上最有名的射雕手，是大单于的侍卫，他当年第一次见到我妈妈的时候，就爱上了她。可是我妈妈是大单于王子的侧妃，他知道自己永远都没有机会。所以他从来都不说出来。后来我妈妈被杀，他整个人就变了，像丢了魂。他虽然箭法很好，可是作为匈奴人，他不能动手去杀大单于的王子，这辈子都没有办法报仇。所以他天天喝酒，喝醉了就大声哭泣。大单于就不让他再做侍卫了，后来他就成了我的随从。妈妈在世的时候，我们母女就经常受到别人的欺负，妈妈死了后，我一个小孩子孤苦伶仃，更是人人欺辱，幸亏他在我身边护着，否则，我说不定早就死了。”
我听说须乌原来也是有名的射雕手，忽然想起明珠公主怀里的那个箭头，随口说道：“你身上那枚箭头，是射雕手用的么？”此话一出，明珠公主本来悲伤温柔的口气却陡然一变，声音也低了下来，却还是慢慢说道：“那就是鸣镝，十岁的时候，我让须乌叔叔给我找了一个来，一直放在身上。我妈妈就死在这种鸣镝上，看见它，我就永远不会忘了身上的深仇大恨。”
我默想一个十岁的小小女孩，一个人在大草原上，苦心孤诣要杀大单于报仇的情形，只觉一阵惊心动魄，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明珠公主说了这许多话，声音已微微嘶哑。我反手取下水囊递给她，她却摇头不接，说道：“还是你喝了吧。喝完了，把我放下，你自己走。你是个好人，说不定天神佑护，能够走出这片大漠。你带着我，咱们谁也别想活。”
我一言不发，一手捏住她下颌，迫她张开嘴来，另一手拿起水囊，用嘴巴咬开皮塞，吐在地上，然后将水囊中的几口水尽数灌入了她嘴里。
明珠公主使力挣扎，但受伤之余，哪里能够有力气和我对抗，最后几口水顺着她的嘴巴，终于慢慢流入了她的喉咙。
明珠公主一双明眸，向我凝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说道：“我这一生，即恨匈奴人，也恨汉人，从来没有开心过。可是现在就要和你死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却觉得很平安。你知道么？”
我恩了一声，说道：“殿下歇一歇吧。”明珠公主依言闭上眼睛，背转身子，慢慢依偎在了我的怀里。
我不再多想，正打算将空了的水囊抛却，无意间抬头向前一望，突然间全身一震，手上的动作僵在半空，口里轻轻啊了一声，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
明珠公主察觉到我的异常，睁眼向我一瞧，见我呆呆地愣着，大为奇怪，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慢慢抬手向前一指，说道：“是我眼花么？出现幻觉了么？你看前面，那是什么地方？”跟着用力揉了揉眼睛。
明珠公主这才顺着我的目光向前面瞧去，一望之下，登时也和我一样，僵在了那里。
一直四望无际的大漠终于有了变化，夜色之下，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土堡的黑影，那土堡并不很大，因为距离尚远，影影绰绰地也看不清楚，似乎也甚为简陋破败，但终究是在大漠之中的一处人力所建的所在。
过了良久良久，明珠公主才忽然欢呼一声，颤着声音说：“似乎是一座小小土堡，过去看看，只要有人，咱们便有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