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公主紧紧抿住嘴唇，脸上肌肉微动，神情颇为凄厉，显然是想起了一件令她极其刻骨铭心的往事。
我不敢再问，眼见天色渐渐黑了，转过话题，说道：“殿下，咱们今天不能再走了，夜里容易迷失方向，找个地方歇一歇吧。”
明珠公主不答，默然半晌，忽然道：“我不想睡，就想这样多走一会儿。反正咱们走不出去了，你别管方向，让马儿驮着我们随便走好了。”
我微一迟疑，眼见明珠公主恍然失神，不忍拂逆其意，心一横，松了缰绳，任由胯下坐骑自行漫步而行，不再理会。
我行走西域多年，陷入绝境非止一次，对生死早已看得通透。这几天来，我一直在为如何走出大漠而苦思焦虑，心中如同压了一块大石，此时眼见没有什么希望，忽然一下放弃了寻路求生的念头，心情反倒轻松下来。
明月东升，大漠无垠，世界一片空寂。我和明珠公主各自想着心事，谁也不说话，也不再关心马儿将我们带到哪里。
过了良久良久，明珠公主才长吁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想不到我兰明珠最后和一个汉人死在一起，难道是妈妈在天上安排的么？”
我随口道：“你不是匈奴大单于的公主么？怎么你妈妈会喜欢汉人？”
明珠公主轻轻地道：“我妈妈就是汉人。”
这句话虽然很轻，但听在我耳里却不啻一道惊雷。陡然间须乌在我耳边悄悄说的几句话掠过脑际，我才终于明白“我家公主虽然是匈奴大单于的女儿，可也算的上是你们汉人”这句话的含义。
我吃吃道：“你妈妈怎么会是汉人？”
明珠公主慢慢道：“你想知道么？我给你讲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我点了点头，说道：“好。”
明珠公主清了清嗓子，慢慢开始讲了起来。
“好多年前，汉朝皇帝和匈奴单于打仗，死了很多人，后来匈奴骑兵打败了汉军，汉朝皇帝无奈，只好请求讲和。而讲和的条件里面，有一个就是汉朝要送公主与匈奴和亲，去嫁给匈奴的单于。
“这件事本来和我妈妈无关。我妈妈当年是汉朝王室一名公主的使女，年龄很小，什么事都不懂。有一天，那位诸侯王爷忽然把我妈妈叫去，夸奖我妈妈乖巧伶俐，非要收了我妈妈做干女儿。我妈妈很欢喜，此后侍奉这位王爷和他的公主，更加尽心竭力。可是过了不久，上面忽然下了圣旨，也封了我妈妈做公主，命令她立刻出塞，嫁给匈奴大单于的儿子。我妈妈才知道自己只是替真正的公主去和亲的，哭得死去活来，可是皇帝下了圣旨，谁也不能违抗。就这样，我妈妈就来到了大草原，成了匈奴大单于儿子的一名侧妃。
“我妈妈不习惯匈奴人的生活，不习惯住帐篷毡房，吃羊肉牛肉，可是没有办法，到了匈奴人的地盘上，那就一切都得按照匈奴人的规矩。我妈妈偷偷地哭了许多次，也不敢让大单于的儿子看见，因为他看见了就不高兴，不是打就是骂，对我妈妈非常凶狠。
“后来我妈妈就生下了我。我就成了她生活当中唯一的安慰。我小时候，妈妈对我非常非常地好，天天抱着我，教我说汉话，给我讲许多故事。因为匈奴和汉人一直不断地在打仗，所以我们那里很少能见到汉人，就算偶尔有俘虏的汉人奴隶和汉朝的使节来，大单于的儿子也不允许我妈妈和他们说话。所以，我妈妈说，等我长大了，她就可以和我说汉话，和我说汉话，她就好像回到了家乡。
“过了一段时间，大单于的儿子忽然变的很烦躁，总是无缘无故发脾气，对谁都非常凶狠。当时我年龄还小，不知道为什么。后来长大了，才有人告诉我，大单于病的厉害，马上就要死了，可是他却更愿意死后把自己的位子传给另一个小儿子，这让娶了我妈妈的那个大儿子很惊慌。于是，他开始偷偷训练自己的亲信兵马。这些兵马只听他一个人的，他让杀谁就杀谁。
“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消息，有人偷偷告诉大单于的儿子，说我妈妈其实不是真正的汉朝公主，而是公主的使女。大单于的儿子听了很生气，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就去找大单于说明，要求向汉朝的皇帝问罪。可是大单于不同意。
“大单于的儿子很不高兴，终于下决心要推翻自己的父亲。为了实验自己训练出来的亲军听不听自己指挥，大单于的儿子就想了一个很残忍的办法，决定用我妈妈的性命，来实验一下他手下士兵的忠诚。
“他自己做了一个特别的箭头。箭头上穿了几个洞，用弓射出去之后会发出很尖利的风声。然后他告诉他的亲军士兵，只要他把这支响箭射到哪里，所有人的箭也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射到哪里。
“然后，他就用自己的马做了一个实验，结果那些不敢射的士兵被他杀了。再之后，他就把我妈妈叫出去，带到了这些士兵面前。
“他一点都没犹豫，就把一支响箭射向了我妈妈。我永远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他手下那二百名亲军，也没有一个人犹豫，二百支长箭一支一支都钉在了我妈妈身上。二百支箭，密密麻麻，把我妈妈射成了一个刺猬。我妈妈的尸体被箭支在那里，连倒都倒不下去。鲜血流了好多好多，好像永远都流不完一样。
“我亲眼看见了这一幕。那一年我六岁。妈妈临死前是看着我的，我也看着她。我那天在大单于儿子的面前，在他手下二百名亲军的面前，跪在地上大声发誓，我一定要为妈妈报仇，我要杀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他。
“从那以后，我开始恨上了所有的人。我恨匈奴人，也恨汉人。匈奴人是凶手，他们用残忍的方式杀了我妈妈，可是汉人也不是好东西，他们连自己的公主都保护不了，打了败仗就把自己的女人送出去让人糟蹋侮辱。从我妈妈死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样报仇，怎样让匈奴单于、汉朝皇帝、这些匈奴人、汉人，死的越多越好。
“匈奴大单于的儿子对自己的亲兵很满意，就找了一个机会，把响箭射向了大单于。于是大单于也被射成了刺猬。大单于的儿子杀了自己的女人，又杀了自己的父亲，终于当上了大单于。
“然后，我就很少很少再有机会见到他了。后来我长大了，就知道他大概也在故意躲着我。可是我一定要报仇。我开始拼命练习武功，练习刀、箭和拳脚。我不要命的练，到了后来，很多匈奴的勇士都不再是我的对手。但是我始终没有机会接近他。大概他也在刻意提防着我报仇吧。
“既然杀不了大单于，我就想办法去杀他的那些亲军。当年那二百人，后来有的在战场上战死了，有的受伤成了废人，不过还有的已经做了百夫长、千夫长，我一个一个去查，找到了，我就千方百计杀了，比武挑战也好，暗中刺杀也罢，反正我一个也不放过。那些人也只能认命，我是公主，没人管得了我，也没人敢公然对我怎样，就算有几个反抗的人，也不是我的对手。所以在大草原上，我的名声就和魔鬼一样，人人听了害怕。
“大单于自然也听说了，不过我才不在乎。他杀了我妈妈，最多把我也杀了就是。他不杀我，我也一定要想办法杀他。我试过几次，可是没有机会。他知道我报仇的心永远都不会变，最后终于死了心。所以，这次听说汉人要嫁一个公主给乌孙的王子，他就做出决定，让我也作为匈奴和亲的公主，嫁到乌孙来。
“他不愿意亲手杀我，把我放在身边又觉得危险，用我当和亲公主，既能远远地把我支开，又利用我替他笼络了乌孙的势力。真亏他想得出这种办法。他命令一下，我当然无法可想，只能起程到这里来。他还不放心，又让右贤王派了五千兵马，名义上是保护，实际上还不就是押送。
“可是我也决不会放弃报仇。我左思右想，琢磨了许多办法，最后才想到路上来刺杀汉人的和亲公主。只要这事做了下来，不但汉人皇帝没了面子，十有八九会和匈奴开战，乌孙那边也未必还肯让我过门。
“我把这想法和右贤王派来护送我的那个万夫长说了，当然表面上我骗他说，先杀了汉人公主，乌孙与汉朝的联盟便结不牢，对匈奴大大有利，要他多派些高手助我。可是那万夫长却也不傻，不论我怎么说，怎么威胁恐吓，他死活不肯同意。所以我只好偷偷地跑了出来。后来用了些手段，逼着车师王带我们去见汉人公主，再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