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德路东洋女人良子的故事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4-07-25 15:40:46

故事之二:祥德邨东洋女人的故事

不知怎的,良子总感到有个不可名状的东西已潜入身影攫住魂魄,人行影趋,人停影歇。她偷偷乜视它:剪影在臃短和修长之间变形无定,又常跃出几点黑斑。她明知这是身边树叶的影子摇曳,可偏往阴险处探个究竟。

迈出香火缭绕的庙宇便是狭窄的乍浦路,良子遇到了几个碎嘴女香客:侬讲是伐,啥人不晓得这仗打得到头了。老毛子进满洲,美国人扔什么弹,广岛长崎都完了。是格呀,上海也难保,阿拉女人哪能办啦。作孽格,听天由命好来。女人们压低嗓音近乎耳语。尽管良子熟识这些寡居的女人,可面对那些日本腔的上海话,她还是装作惘然听不懂,躬了躬腰,脚步细碎地离去。

她必须得尽快赶回去,因为她帮佣的东家,日本三井物产上海店店长是她的远房亲戚。这几天东家去了大阪。依惯例,东家会每天不定时地打电话来里里外外问个遍,包括那条叫二郎的秋田犬的饮食起居都问个点滴不漏。如果一次无人接听,下次来电便会用猜疑的口吻句句盘问,问得良子心悚。

另外,在北四川路底日本海军司令部当司机的儿子约定今明两天陪她前往海军医院作体检。其实良子感觉自己并无不适,但儿子总说她神情恍惚,甚至还请过一个西洋医生和她聊了很一阵子。吃了他开的药,良子老是昏昏欲睡又睡不着,这几天增加了药量还是彻夜难眠,耳朵里一直有人含糊地詈骂着什么。良子加快了脚步,深色的袂衽飘洒,赢瘦的腰臀轻摆。街边草径上留下步步屐齿痕印。

良子是在天未亮时去乍浦路西本愿寺敬奉头香的。返回祥德邨的家中,她顾不上早餐便洗濯着庭院中的石阶雕廊花径,惶促忙乱以至于竹丝扫帚几次都脱手飞出。

早上,出门时她就感到什么地方有些异样,来去匆匆的她一时无法辨个缘由,但回家推开临街的院门时,她嗅到若有若无的雅洁之气,循香寻去只见路边那一春一夏都铺泛碧叶的荷塘里,如今竟暗绽出无数朵荷花。这花长得很蹊跷:全都匿在荷叶底下,乍看去绿意蔽天掩波,一弯腰满眼的粉嫩缤纷。她又骇异地发现:无论路南华人的农舍畛畦,或是路北日人的那数排精致的小洋楼,甚至连碎石铺砌的整个祥德路街面都呈得萧杀阴气,少有几个行人如虚似真地飘浮着。

良子从没见过荷花会欹藏着开放,更没见过玄空稀冷的街面。以往她从寺庙归来再纷乱的心境都会被熨整得宁静平缓,而今天却慌乱得很:心悸如悬丝。她记得小时候在神奈川县时也有过类似的怪诞景象:乱狗吠日鸡凫水,白日掌灯夜耀辉。结果引发了关东大地震。

不知今天的灵异显示何种谶纬。她困惑地转过身轻轻阖上门:几夜的疏风骤雨把庭院霪浸于水中;雨停了,水珠还往下坠,高低远近击出深浅浊清的水颤声。

缓过神来的良子将墙角里踞着的那口黑釉烁金的礅石井台擦拭得格外仔细。这镌着戏装人物的井台是她儿子从宝山杨行带回孝敬东家,装搁在这口老井上的。当初,儿子兴冲冲地搬进它时,良子还很埋怨了一阵子。几个同行的士兵都说是从农家买来的。良子相信了。她知道儿子从小不会撒谎,一说假话便羞赧,所以后来,她又毫不怀疑地从儿子手中接过一对也说是买来的水晶吊坠收藏起来。

不知何时,二郎已耷拉着尾巴默默地跟随在左右,大概是遭受了冷落。良子谦意地揉了揉犬首,进得泛着霉腐气的屋子。

她径直走进厨房,为儿子准备些食物。以往东家在上海时儿子知趣得很,几乎不上门,只是隔三岔五地电话问候母亲。纵然牵肠挂肚,良子却明白:战事很吃紧,儿子身不由己,好在他是后勤人员性命无虞,累就累些吧,年轻人应该为国家为天皇尽职尽忠。她记不清在老家乡下常常饿得饥肠辘辘的儿子有啥饮食嗜好。她在瓦斯炉前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做便于携带的荞麦面条和蛋黄寿司。其实,良子很不喜欢儿子穿戴低阶层军衔制服的猥琐模样,被身份显赫的街坊邻居相遇使她难堪,还是把食物送到司令部让儿子吃后,捎带着自己上医院。眼不见心不烦,也落得个耳根清静。

面对空荡荡的厨房,良子唤上二郎去了路对面的荷塘,向农户采买。

荷塘与祥德邨隔街相望,平时犬吠猫噭烟气水雾淆成一片。夏日雨后的荷叶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塘边散居几户墙白瓦黑的人家,门前宅后菜园草树碧绿爽青。平日,良子待这些面熟陌生的华人邻居很是客气,哈腰微笑敬语让道,礼数全到。街面上日籍顽童常耍弄军演用的木枪吓唬华人农户的孩子,只要被良子遇见,她都会喝咤制止。

良子叩了一户人家的柴扉,没有应答;二郎狺狺狂吠,影影绰绰有人走来。她明明瞅见一个女子在院内晾晒衣物,出来的却是个翻得翳蔽浊眼的老汉。良子用平缓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吐着生硬的上海方言,表明自己是来买鸡蛋的。老汉木然地从屋内拎出一篮鸡蛋放到良子脚下。看到良子掏钱,他像被滚水烫着般惊了起来,虬筋露凸的大手直摆。良子只能把足够的钱塞在篱笆缝上,提起竹篮欠欠身子离开了。

良子返经荷塘时,好奇地俯身查看那些清晨见到的叶底荷花,奇怪的是:只见田田的荷叶底下根根枝梗傲然挺立,水面斑红斑绿沱紫沱兰,只是不见半朵荷花。但她早晨亲眼所见的呢?莫非又是虚光假象。她联想到困扰自己多日拖在身后的那条诡秘的黑色影子。良子的心绷得紧紧的。

二郎!良子发现一直紧随自己的家犬此时在荷塘旁和一只本地公狗转尾嗅腚地厮磨。她嗔怒道:过来!只见二郎一步三顾首地回到良子身边,仰着脑袋仿佛请求良子能放它的假。良子唬起脸。二郎咽唔着钻进了祥德邨的自家院子。

半个时辰后,厨房里飘冉起蒸煮的水汽,良子也终于摇通了电话,对方的告知是无可奉告。良子默默地把食物装入饭盒,又怕不够再添了个秋刀鱼罐头,挎着竹篮牵上二郎往隔壁马路的司令部走去。二郎熟悉此行的目标,一路上都拖着良子走。

由山阴路转入北四川路底,街面已经戒严了:到处是白箍佩臂钢盔压眉的宪兵,过往的行人皆双臂伸直接受搜身;司令部门口沙包铁蒺藜层层挡道,警卫都换成陌生面孔。柔弱的良子只能在路口远远地放开二郎。二郎贴墙根窜进戒备森严的大门,很快又转了出来。良子猜测儿子确实外出了:连二郎都找不到他。以往这种联系方式很灵验的,二郎经常从祥德邨衔上物品去司令部给儿子送去。现在,良子只能沮丧地把那些食物又往回拿。

随风下起了大雨。良子端坐在狭窄阴沉的佣人房里,眼光呆滞地看着落地窗外,庭院里又漂零下满地的黄叶,昏暗而潮气逼人。尽管沾亲带故,但良子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举止行动不能冒僭,除了被东家使唤她不愿上楼,那里摆满了红色的家具和金色的陈设,绛紫中缀着翠绿,富贵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她常想自己的丈夫是个勤快的细木工匠,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也一定会打制这些美丽的器物,也存放一屋子,所有看见的人都会发出惊呼和赞叹;但丈夫会疼爱自己,不会让自己的女人整天介擦呀抹呀打蜡呀。

环顾身边,以往整日依偎着自己的二郎稍不注意就出去撒野。记得数年前刚来时,东家养了条黑军犬,它眼神闪烁着凄冷的寒光,总是悄无声息地潜蜷在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良子害怕却又避不开它。后来,儿子征得东家同意,换了这只慈眉善目的秋田犬送上门。良子烦闷时就捋顺着二郎的须毛絮叨些自己的心思和痛楚。可今天二郎也变得躁急不安了。

良子长叹息,她把思绪从这些零零碎碎的琐事中拉回,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子每况愈下,走在马路上都能感受到四下鄙夷的目光,可一个女人又能怎样呢。她拖出床底深处儿子掩藏着的一只蔴帆布箱。当时,儿子开了个惹良子很生气的玩笑:如果他三天无音讯,就让母亲处置箱内的东西。良子将箱子提起戥了戥挺沉的,她害怕儿子的戏语成谶又推了回去并扭转身子吃力地朝床下探视:床板反面粘着张纸片。那是军部颁给的丈夫和女儿的“战亡荣誉书”,字体黑沉而硌眼。良子瞒着儿子将其藏在背隐处。

这多年,良子独自吞咽下这份剜剐之痛,努力向儿子掩饰亲人逝去的真相,描摹出他父亲前线博取战功,他姐姐军中当文秘的虚情幻景,竭力在儿子面前装出两位亲人经常来信一切都美满的神态;同时,儿子每每也会认真地写封捎给父亲和姐姐的长信,偏偏还劳驾母亲一趟趟代跑邮局。每次接过厚厚的信,良子都怕控制不住情感而把实况告诉儿子。此刻,良子细细想来儿子的反常似乎证明,他早已经知道了这一切,只是为了安慰母亲才写下这一封封永远无法送达的信罢了。

良子把薄薄的纸片贴在脸颊,仿佛从冰窟中掬起两个鲜活的生命,呵护冷暖饥寒,感觉体温气息。她想恸哭一场,可眼睛糙涩,该流的泪早已流干;她啜泣着,脸部却不由自主地抽搐成一种笑态,于是她索性将哭腔转换成狂笑。这笑声凄厉嚣啸使人联想起丧崽的母狼月夜引颈长嘷。

良子旋着舞着跌跪着,她把那承载着生命的纸片慢慢地撕成碎条,恨恨地搓揉成团,缓缓地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起先下颚轻蠕好像是碾磨着什么珍贵的东西,继而她如兽般地撕碎舔锉着仇家带血的肉体。厅堂壁炉的上方供着裕仁天皇的半身像:金丝边眼镜玻璃后阴鸷的目光始终盯住良子。终于,良子停止了疯狂,快步回到佣人房从睡枕芯中掏出一个兰靛布包,层层剥开,呈现两枚硕大的蛋形水晶。这是儿子托付于她的。良子迷缝眼捏起一枚对着光亮照视,海兰清澈中竟会渗凝进一滴透明的泪珠子;换一枚,炫亮透剔里却更浸瀅出一粒浓厚的血滴子。它们颤颤抖抖仿佛随时泌出流淌。良子清楚地记得这对水晶刚收藏时净莹透剔没有半点瑕疵,可现在……。她被这诡谲镇住了,背脊后有股彻骨的寒气升腾。她摔下水晶惊骇地逃到庭院中。

外面一如先前那样冷清,二郎已经回来了。它覥红脸抵抗着院墙外公狗的逗引。良子倚住门框感到从未有过的疲乏和虚脱。

良子多么希望儿子这时能推门出现,阳刚而真情地呼喊:妈妈。这一夜良子恍恍惚惚地抱着二郎的颈脖坐等天亮。凌晨,谭家宅印度人送牛奶的车子轧过碎石路面,奶瓶碰撞响起。良子神情麻木地给司令部打了电话,对方话语依旧如前,她不再追问继续枯坐在微曦之中,二郎也懂事地默默地陪伴在侧。

不知过了多久,厅堂的电话铃声骤响,慌忙握住话筒的良子听见一个枯瘦的日本男人在说话:“兹告尔忠良之臣民……”是天皇詔书!这声音似乎源自对方将话筒凑在收音机喇叭上传出的。良子领悟了对方的暗示,转身拧开了案几上的台式收音机。“朕已命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接受其联合公告……”

有人敲门,良子专注听广播未去理睬;有人擂门,良子将耳朵贴近喇叭;有人咆哮着砸门,良子听出那是隔壁房子的主人,东京的老浪人,他儿子死在吴淞口。“关上,关上!”他在门外声嘶力竭地哭嚎着。一向厌烦这老头的良子做出了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举动:她干脆跑上二楼的东家房间,把那里的大型落地收音机拨响,调到最大音量,再畅开所有的窗户……

良子俯视下面:路对面荷塘边的籬笆墙缝隙里游动着许多惶惑的眼睛,路上的行人都伫足捕捉着广播中的每一句话。远远地传来爆竹声欢呼声,声音微弱胆怯却也震得精神擞振。

诏书一遍遍地播送,激惹得良子心里涌起阵阵烦躁,她颤着哭腔:不要,不要!为什么,为什么!陛下,那么多人都枉死了,那么多血都白流了;男人都拼光了吗?让我们女人去吧!陛下!良子终于流下热泪,号陶起来。她习惯了战争状态的生活,输也罢赢也罢,无论谁人流血不管哪家死人,都能体验到复仇和补偿的快感,自己丧夫失女的创伤需要用他人的愁苦来抚慰。但现在天皇陛下都下降诏,这一切都结束了。绝望的良子趔趄着硬扶住墙壁。

突然,良子感觉自己的身影又幻化出许多异象:忽而消失,忽而出现,忽而人不动而影晃动,忽而影静息而人摇曳;身后又闪倏一个黑影,追影跟去,走廊上空空荡荡。谁?你出来!良子的声音都恐怖得变了调。她无法摆脱这神秘影子的死死纠缠,便如往常一样认真而不知疲倦地找出这些诡异现象产生的缘由:这是主人房里众多的电灯光源和数面宽亮的穿衣镜相互映照折射所致。但良子宁可判断为妖邪作祟,老天安排。在老家她常听那些通神灵演卜兆的老人说,雄魑雌魅喜人影,汲得阳气莫见其踪,变幻无穷。她信奉这些,莫非丈夫和女儿的冤魂寻来了,阴附于自己的身体。她急急地把夏日薄软的和服褪去,未发现任何异物,她裸着身子强迫自己一遍遍地抻打着衣物,一任穿衣镜中晃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跟她做一样的赶鬼驱魔的动作,直至镜内镜外的人都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

黄昏,良子换了身洋服离开家门,她用婴儿车推着那只蔴帆布箱,悄无声息地绕欧阳路转四达路再折进祥德路,兜个大圈子又回到离出发点不远的一个叫“兰莊”的大院门口停下,揿过门铃,见得一位穿灰直裰的中年汉子。良子侧着身子把婴儿车硬拖了进去。当她再次出现时,婴儿车上已经空了。

良子与他熟识,那是祖辈上娶了个日本女人的中国居士,在兰莊大院当更夫。他小心地遮蔽起华人血统,努力巴结虹口东洋人,奉拜乍浦路东洋寺庙。良子与他很谈得来,俩人瞅空就去公园靶子场路西头的日本料理店聚聚,聊些体己话,一来二去也渐生情愫。

谁都知道照这样打下去必输无疑,但未曾料到战争就这样结束了。本来良子想借助这汉子的帮衬,在日本人集聚地山阴路赁个房子卖寿司,开始新生活,可如今一切皆落空。

这几天,始终未能与儿子通电话,良子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那年,丈夫和女儿噩耗传来的前一个月也是音讯全无,兵役局那帮混蛋和现在司令部的答复几乎一样。她在心底里苦苦祈求儿子平安,并作了最坏的打算。她隐隐感到肥皂箱内藏有贵重物品,必须替儿子转移出去;她明确告诉那汉子,见者分半。不管她和儿子将来怎样,箱子里的一半物品属于他。良子知道儿子隐瞒了这箱东西的来路,但当母亲的她只能在惶惑之中努力作出一个最善良的推测。

临近家门,良子远远看见荷塘边的男女农夫站在路南沿,朝祥德邨指指指点点,看见良子走来,大家都默不作声。良子低敛着头进入庭院。

餐桌上的食物纹丝未动,显然儿子没来过。百叶窗外,农夫们的话语嗓门拔高,传进来都是些戗心逆耳的字眼。良子拉上厚实的窗帷,把声音挡在外面,人和屋子都融化在浓重的暮色中。儿子至今不归,估计是凶多吉少,这时她的心反而静如枯井,即便有伤感也如同路遇大出殡,体验他人的凄怆。她联想起前几天路上的一只猫被汽车撞死:上午还是一滩血肉,中午已车辗成皮,傍晚被撕得粉碎成了路沟里的垃圾。此彼之时的心境有几分相似。

屋内死一般的沉寂,空洞得能听见自己细促的呼吸声,良子惧怕这种氛围便走到庭院。墙角,公狗涎皮赖脸地溜了进来,凑近二郎嗅嗅舔舔,良子恼怒的是二郎竟然会摆出温依柔情状,她绝不允许那只癞皮公狗骑在毛色如缎的二郎身上。她顺手抄起一把大扫帚在两只犬欲试苟且之际,迅猛地冲过去将那只公狗横扫得凌空飞起,跟着再劈头盖脑拍打一气,只见那公狗缩攒四蹄长嗷着跌入井中。良子又将扫帚剑指二郎,惊得它瑟瑟地矮着身子钻过院门跑了。

这时,良子顿悟了耳朵里的那个人哼哼唧唧的是个“死”字;这声音又催引着万念俱灰的她萌生了一种刹那间就无痛苦解脱的念头。

她来到盥洗室对着镜子细细梳理头发,那里面是一个眼圈乌青的女人,辨认了许久才看清却是自己。她用力薅下一綹发丝,挽纠成一个美丽的发结,划燃火柴凑上前去。屋里升起难闻的焦鸡蛋气味。她像选择一条最便捷的回家道路那样从容地掂量着怎样的自戕最妥贴完善。

豁然,良子眼睛一亮,回到庭院的井台前坐下,双腿伸入井中。她盘算着:如果第一个进门的人是自己的儿子就缩回腿,若无其事地挤出笑容迎上去,热汤煮饭让他吃罢了才跟他走;如是别的无论何人,她就眼睛一闭往下跳,干净利落死都不留下尸首。

深夜,路灯下的雨丝如无数个飞虫在舞蹈。屋内屋外湿湿漉漉,咳嗽一声都能震下一滴滴冰凉的水珠。这天也怪,明明阴霾浓重,却见得一钩青色的月亮。

月亮周边的白云飘飘浮浮渐渐勾勒出丈夫的笑靥和孩子的容貌。良子大声呼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她巴望着这满天的云朵能凝固永驻,可偏偏被夜风扯成团团的乱絮败棉。

这时,弄堂门被急急地推开,急匆匆进来一些人,小院墙外脚步纷沓,电光拖曳。良子眼光漠然地滑过这一切,不加思索地收起撑住井沿的双手,挺直腰脊,顺井筒堕了下去;只是在完全没入的最后一瞬间,她分明看到小院门打开,荧灯阴射着儿子的那张惨白而年轻的脸;她没料到的是,那沉重而非原配的井台会被她的衣带拽得也往下砸去;她一闪念,那个终日缠身的黑影怎么居然能留在了地面上,还朝她挥了挥手。倾刻,井水涌漫过黑洞洞的井口,旋而又都抹平了。

谁人能穷尽春秋。就见得祥德路那个铆在墙上的铁旗杆上换了一茬又一茬花里胡哨的旗帜。房子依旧,房客轮流:豪客挤兑窘客,旧客惧畏新客,朝来暮去家家故事皆不同,只只故事全缺角。

那荷塘早已填平,盖起了栋栋呆板划一的排楼,白糟蹋了一汪碧水,枉费了一池荷莲。公园靶子场路已改名为甜爱路。更名时,那个正在热恋的官员醉眼惺忪中借朦胧情感起了个直拔路名。

一天,祥德路上几辆小卧车里钻出数名男女,对着兰莊大院前的那块大草坪指指划划。隔日,那里的唯一住户,从前的更夫现在的看门人被告知:挪窝腾地建楼。闻此音讯,街坊们都暗暗揣摩这普通得永远记不清模样的老头可捞进多少钱。同时,他们蓦然发现,在以往的记忆中这老头竟然夜晚从不熄灯入眠,也轻易不见他离开家门;无论寒暑都是门窗紧闭、帘幔严堵。曾有好事者撺掇顽童从后墙板壁缝中窥视:家贫如洗,一床一桌一包袱。

邻居们更为诧异的是:大概这老头钱痨喘大气,财痹抽腿麻,他不分昼夜地绕小屋转圈整三日。第四天,又到奶瓶叮噹时,一瘸一拐的他朝山阴路蹦去。一顿饭的功夫,他被许多警察带着,不,准确地说是被押着回来了。同行的还有些扛大锤的粗人。

房子给围个水泄不通,只听见里面在夯砸水泥坪。那老头眼观鼻鼻观心地侧立于门边。很快,一阵喧哗,有人用麻袋兜出个黑朽的布箱。这箱子连同老头都被人递拎上车走了。

坊间传说,那一箱子是价值连城的白金。老头傻守四十余年,为的是等东洋人来分得属于他的那一半。言者凿凿,闻者惛惛。

早年荷塘边那卖鸡蛋的半盲老汉的孙子如今搂了成堆的钱,买下了日本女人良子曾帮过佣的小洋楼。他吆喝着下人把墙里墙外楼上楼下用彩色洋灰刷得簇亮扎眼,还挂灯泡满天星。街坊们都认定他要开洗头房,颇有微词。这孙子却装着听不见,又从字典上抠出几个字,镏上临街的南墙:“沧浪之水宜濯心,东洋倩女可洗头”。谁知,当日庭院那口黑黑的井洞里就莫名地刮出了飕飕的阴风,水珠滴入井筒荡出的回音如泣如诉,吓得那孙子赤着脚从屋里跑出慌忙捂上铁盖,喊着叫人浇死水泥。打那以后,无论它怎样挡道碍路,谁也不敢去填埋。真的!别不信!你可以去祥德邨隔着铸铁雕栏瞄上一眼;但千万别闯进去,那里面又改做洗脚房了,肉色滚滚岂是我辈能享用。

完稿2012年12月29日老宅 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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