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旁边沙发上的轾霖牛反刍般地嚼着这三个新生的外国佬，起身问道：“姨丈，刚才你说的那三个名人怎么我好像没听说过似的，虽然大名鼎鼎。不过，他们的名字串起来，还挺逗人的——‘不爱母鸡，爱公鸡，爱得要死’，呵呵——”苏芬芬和凌母听了跟着发笑，又追问：“他们是哪个国家的？又是什么什么家的？”
曹孟德听得一脸不安，眼珠子像脱了壳的熟鸡蛋在眼槽里打滑，心里暗骂轾霖混账，最后那两个连珠炮的追问，更像是空袭刚过后出乎意料的返程突击，赶快堆笑防守，道：“呵呵——你没听过的东西还多着呢。现在告诉你还早得很，以后等你上了大学，你自然会学到有关于他们的知识，得好好学习。”说着，拍拍轾霖的肩膀，瞧他锁眉疑神，生怕再放弹便道：“好了！好了！咱们搁下暂且不谈，吃饭要紧，一起吃饭先。”说毕，他第一个进了餐厅。他是个无用之人，因为是个文人——“一为文人，便无足观”。固然犯有文人闷发牢骚的毛病，总抱怨自己怀才不遇，大才小用，堂堂的一名文学系硕士生竟然教初中语文，好比用导弹去打虼蚤。他自信自己怀才，只可惜怀才比不得怀孕，可以凭借突出的轮廓供人一望而知。肚子里几部未来注定要流芳百世的名著，早已养足胎月，可偏却难产，仿佛水壶里煮滚的汤圆倒不出来。这是桩恨事！还好才不同食品﹑药品﹑化妆品、清洁用品不用则过期作废，“来日方长，一定把他弄出来！”这是他几乎每次听到背后旁人嘲笑他不如他的妻子，愤怒发的誓言。缘故他在学校里只是名普通教师，职位比妻子低几级。难怪饶不得别人笑他“夫以妻为贵”，有的更是变本加厉调侃他是“撒切尔夫人的丈夫撒切尔”。真亏的他满腹经纶，竟把老祖宗的“娶妇必须不如吾家”的家训忘得一干二净。其他的名言典故﹑理论定理，倒记得滚瓜烂熟。所以，面对庞然大物的文学，即使要进行阐释和批评，也不致于格列佛（Gulliver）在大人国瞻仰皇后那气势磅礴的玉胸，只见得汗毛而见不到皮肤①。他不但说话作文旁征博引，而且做人做事也不例外。大学时，他和位女生交往甚好，暗对人家有意，同时自信人家对他也有意，只是彼此没有相互说出罢了。他转辗反侧，去参考平生所有从书本上看过的名人恋爱典故，希翼的心像热锅上的油渣，再也熬刹不住，酌情衡量，决定采取马克思向燕妮表白的方式。约会时，他那强装满脸愁苦的表情，不亚于当年败走之赤壁，说：“我已经爱上一个人了，决定向她吐露心声。”诧异那女生配合得很，愣了一会，问：“你真的爱她么？”“是的，我爱他。她是碰到的女生中最美的一个，我将从心底里爱她———”然后从情深转风趣道：“我随身还带了她的照片，你想看看吗？”说着，递给她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那女生打开看了，差点大笑了起来，幸好定力够强大，把那笑哄矮了大半截，微笑道：“难得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真诚地祝福你们。”还回他小盒子，客气地说有事失陪了，疏落他在原地发怔百思不得其解。当他打开盒子，既吃惊又羞愧。原来，他求爱心切，昨晚竟然把贴在盒子里镜子上的祖母的遗像忘了拿走，害得原本想精心打造的悬念连坏，出奇意料的罗曼蒂克式的表白全泡汤。后来这事传了出去，茶余饭后里不知笑抽搐多少同学脸上的肌肉。不用说，当传到他耳朵，肯定是尴尬到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这事竟然传得出去，当然知道人家什么意思了。恋爱不如愿，他恹恹不振，颓废两个月后还不致于报废。他又参照安格斯失恋后去登山。中国没有阿尔卑斯山，他就去登泰山。一登上，果然领悟到诗句中“会当绝凌顶，一览众山小”的阔达，顿时悲郁的情绪訇然洞开，恢复当年的豪放。虽然口里不喊，可心里早已歇斯底里大叫从今以后“宁可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就凭这一句，造物主如他所愿，几年都没有人负他，一直打光棍。当然，“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不也是豪放的表现么？幸好毕业后教书三年，遇上老女急嫁的苏芬芬，恋爱不到两个月就把婚结了，真是久旱逢甘雨，烈火烧干柴。婚后四年，他才意外发现苏芬芬的实际年龄，比自己大七八岁。原来之前她的身份证的出生年月都是假的。可见，爱情是盲目的，非要等到结了婚才睁开眼。他忿忿不平，大闹要离婚。芬芳唬他要慎重考虑，到时可别反悔。他好容易冷静下来想想，房子是她未和自己结婚前，因中了一次福利彩票二等奖买的，户口又偏注的是他母亲的名。假如自己真离了，自然分不到丝毫。再者，自己已三十开外，暂且又没什么出息，家境又不富裕，难保带着再婚的名义娶到位称心如意的人。虽然她比自己大乎八载，但她的年龄并非好比一般的女人，可以凭肉眼一眼看穿。假如要准确断定，非要学考古学家进行一番碳十四鉴定法不可。而且她的姿色也毫不逊色于比她低龄的女人。经过这番精密计算，觉得自己并不吃亏，又因记起什么古人云的“大丈夫相机而动”、“趋吉避凶者乃君子乎”、“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有了这些先哲警言摆阵撑腰，才渐渐打消离婚的念头，甘心做“撒切尔”。不过，心里对妻子年龄上的偏见始终未能斩草除根，时隐时现，好比颠簸于风浪里的扁舟。他们夫妇俩邀吃饭的高温热情，凌母们不宜拒绝，顶着刚吃过饭的肚子吃了些。曹孟德说他们客气，又劝说小韵多吃了一碗，结果害得她吃得过饱，不停地打起饱嗝，起伏的小肚子像蛤蟆的腮囊。
①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释文盲》，48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