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作者:李彦    更新时间:2014-07-22 16:05:30

门口堵着一位丰乳肥臀的女人,正呼呼喘气。原来是台湾人庞太太。

庞太太一看见江鸥,就嘟起嘴巴,乜斜了小而圆的绿豆眼嗔怪她,“你搬了家,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让我好找!这么久不来我家参加查经班,弟兄姐妹们都盼着你早日返回主的怀抱呢!”

庞太太的相貌虽然乏善可陈,但她伶牙俐齿,娇声嗲气的,脑筋也转得飞快。未待江鸥回应,她已陆续说开了,“你住的地方离我家远,我不方便经常过来察看。幸好今天有位弟兄开车带我去华人超市,我才顺便拐过来。结果楼上那家人告诉我,你搬到底层来住了……”

庞太太是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毕业的。年轻时颇有才华,曾经获得过“反共救国军”颁发的优秀散文大奖。但她结婚后就退出了职场,在家中相夫教子。几年前,她把丈夫留在台湾独自打拼,自己带着三个学龄稚子移民到了加拿大。

庞太太十分自豪,她找了一个好老公,所以用不着外出打工挣钱。除了享受美食这唯一嗜好之外,她把自己的宝贵时光和精力全都奉献给了主。庞太太不但在家中举办为新移民服务的查经班,还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为枫城华人教会义务编写双月印发的宣传活页。因此,她对外人介绍自己时,用的是“杂志总编”的头衔。

江鸥强笑着说,“我最近忙着打工,没时间去查经。”

“忙?人没有饭吃可以,但是不能缺少精神食粮啊!”庞太太挑起画得细细的黑眉,朝江鸥投来责怪的一瞥。接着,她把手中拿着的两个扁扁的花纸盒递给了江鸥,“喏,这是我送给贝贝的礼物。”

江鸥本想推辞,但看了一眼,见是两盒儿童拼图游戏,封面上印着的彩色图案,像是《圣经》中故事,知道不能拒绝,便收下了。

“我母亲最近才从中国来……”,江鸥一面请庞太太进屋,一面想,这位不速之客的突然到访,至少能使家中剑拔弩张的状态得以缓解。

果然,珊瑚已经迅速调整了情绪,站在厨房门口,脸上挂出她一贯端庄优雅的微笑,迎接着来客。

庞太太的眼睛四下里一转,发现客厅里空荡荡的,连个坐处都找不到,才要发出惊叹,江鸥已到厨房里搬出了一把椅子,摆到客厅唯一的那把椅子旁,请她坐下和母亲交谈。

“您老独自在家,一定很寂寞喽?欢迎你到教会来,和大家一起崇拜神啊!”寒暄过后,庞太太的屁股还没坐稳,就不失时机地开始为上帝服务了。

江鸥本来担心,庞太太的热忱宣教将在母亲那里遭受冷遇。没想到珊瑚对庞太太的话题似乎颇有兴趣,不但听得认真,还连续提了几个问题。见她们二人谈得融洽,江鸥便转身进了厨房。

炉子上小火煮着的一锅稀粥已经熬干了,案板上摆着珊瑚切了一半的卷心菜。三下两下把饭菜收拾停当后,江鸥返回客厅,招呼大家吃饭。

庞太太正说得兴奋,肥嘟嘟的胸脯一颤一颤的。她走到厨房门口,探头瞅了一眼桌子上摆的饭菜,忽然记起了什么,一拍双手,尖声叫道,“哎呀,我差点忘记了,那位弟兄还在车里等着我呢!我刚才买了两只温哥华大海蟹,是今天才到的货,可新鲜啦!好啦好啦,要赶紧回家,弄晚饭去啦!”

庞太太一面朝外走,一面叮嘱江鸥,“我刚才跟你妈妈讲了,明天上午,教会邀请了一位温哥华的大学教授来讲演,他也是你们大陆人,名气响当当的!明天你可要带着你妈妈一起去呀!向神保证,一定要去喔!”

送走了热情的庞太太,江鸥关上房门,定了定神,平静地请母亲吃晚饭。

珊瑚抄起了一张报纸,举在脸前看,似乎没有听见女儿的话。江鸥又请了一遍,珊瑚才站起身,沉着脸走进厨房。可是,看了一眼盘子里的醋馏卷心菜,珊瑚便问,“你往菜里放大蒜了?”

见江鸥点头,珊瑚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我不吃大蒜,难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江鸥摇头。从母亲的回忆中,她知道母亲不吃肥肉。当年在农场时,逢年过节,食堂打牙祭,母亲把分到碗中的肉片,都给了农场工人。她却从来不知道,母亲不吃大蒜。是真的不吃吗?还只是找个借口,发泄窝在心头的那口恶气?

“妈,大蒜有抗菌作用,您应当吃啊!”江鸥试图说服母亲。

“我就是不爱吃!我讨厌!哼,连自己的母亲喜欢什么还是不喜欢什么都不清楚,还好意思……”珊瑚悻悻地嘟囔着,转身离开了厨房。

母亲的举动表明,今天的事件还没完,她在等待江鸥认罪服软。

江鸥悄悄躲进厨房,一面喂贝贝吃饭,一面抽空三口两口吞下了自己碗中的稀粥。洗净了锅碗,又带着贝贝去卫生间洗了澡,然后抱着他进卧室去睡觉。

珊瑚已经趁着江鸥和贝贝在卫生间时,就离开卧室,去了厨房。巴掌大的公寓里,母女二人还要玩捉迷藏。

贝贝的婴儿床已经卖掉了,换了二十元。江鸥把他放在卧室角落的小床垫上,像每晚那样,靠在墙头,给他念母亲从北京带来的“成语故事”,心里期盼着他早点睡着。可是,她越是焦急,贝贝仿佛越是没有睡意,睁着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认真地观看书中那些色彩浓烈、形象夸张的漫画。

江鸥也不清楚,这个沉默不语的男孩,是否能听懂中国成语这么复杂的内容。每晚给他朗读的时候,她都要绞尽脑汁,把那些深奥的字眼、复杂的句子拆成最简单的句型,再选择看得见摸得着的具体词汇,打着手势重新表达一番,讲述给贝贝听。即便如此,对于孩子是否能够接受这些故事所要传达的信息和内涵,她心中仍是迷雾一团。

接连朗读了七八个经她改造过的成语故事后,江鸥发现,不知何时,贝贝已经垂下了他浓密的长睫毛。她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才要悄悄起身离开,贝贝却又睁开了眼,撒娇似地哼了一声,示意她接着往下讲。江鸥的内心挣扎了片刻,又拿起书,翻到了新的一页。

好不容易等到贝贝终于陷入熟睡之中,江鸥也疲惫不堪了。真想立即合眼躺下。但想到母亲,她强撑着爬起身来,关上卧室的门,低着昏沉沉的头,走进了厨房。

母亲俯身在餐桌上,正在灯光下写着什么。江鸥心里挣扎了几秒钟,很快便推翻了与母亲继续讲清道理的初衷。

人到中年。累了。

“不早了,妈,休息吧!”江鸥倚在门边,轻声说。“是我错了,请您原谅我吧。”

珊瑚不做声,也不看她,依旧绷紧了脸,继续在笔记本上刷刷写着。

江鸥凝视着灯下的母亲,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狭小的空间里,只能听见笔尖磨擦在纸上的声音,连呼吸也变得粗重不堪。

江鸥的脚趾痉挛地缩成一团,她竭力克制着想要逃离的欲望,固执地立在门旁,等待着母亲的回响。

终于,珊瑚放下圆珠笔,摘下老花镜,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合上了眼睛。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她才睁开眼,冷冷地说道,“我恨不得立即返回北京,只有那时候,你才能理解我为你所付出的一切!”

江鸥回应道,“妈,您明白,我怎么舍得离开您呢!”

她是真诚的。无论母亲对她如何严苛,江鸥从儿时起最渴望的东西,便是有母亲陪伴在身旁。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那一个个没有母亲的孤独无助的夜晚,虽然炼就了江鸥的坚强,却也在她心头刻下了终生难以摆脱的忧伤。

珊瑚的目光呆望着空中。虽然依旧不看江鸥,声音中却流露出了妥协,“你走开!让我清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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