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作者:李彦    更新时间:2014-07-22 16:03:19

头上高山,

风卷红旗过大关。

如今有了“加拿大就业经验”来妆点履历,江鸥轻而易举就找到了下一份工作。从此每天清晨骑半小时的自行车,来河滨路的四星级酒店上班。

与此前的两家小买卖相比,这家由跨国公司连锁经营的企业,似乎是循规蹈矩,照章办事的。因此,江鸥的漫游奇遇也骤然缩减。

“嘿,我说,你也是医生吗?”上班第一天,负责培训江鸥的牙买加女工劈头就问了她一个奇怪的问题。“咱们酒店可以开个诊所啦!”

“为什么你觉得我该是医生,而不是别的什么呢?”江鸥不解。

牙买加笑了。黑皮肤衬托着光洁白皙的牙齿,诚恳善良的眼睛。她扬起匀称灵活的双臂,抖开雪白的床单,象溪水边一只翩翩起舞的黑鹮。

“哈哈,清洁工的队伍里,已经有五名来自中国的医生了!所以我猜想,你肯定是第六位喽!”

午餐时,江鸥见到了那五位同胞:内、外、妇、儿各一,第五位,其实并非医生,而是曾在中科院工作的博士研究员。看着每人脸上麻木呆滞的神情,江鸥恍然大悟,为什么她们申请办公室秘书这类低档次的白领工作时,也总会被人以“超标”为由而惨遭拒绝了。

前台需要的,是鲜花与媚笑。而这一张张阴郁的面孔,只适宜沉降在不见天日的海底,默默为人类做贡献。

黑鹮是酒店的资深员工,训练起江鸥来驾轻就熟,口若悬河地下达着各种指令。

“瞧,床单抖开后,要从四面塞到床垫下面去。不是你那样,是这样。来,跟我学!不行,你得跪在地毯上,两手拽紧床单的角,把胳膊伸直了,尽量往前抻!听着,你如果弄错了,工头就得让你重新做!信不信?你要是不尽快掌握全套技术,酒店恐怕就不会留你啦!”

江鸥脑中响起了幼儿园时背诵的歌谣。排排坐,吃果果。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见江鸥一如既往地沉静,丝毫未露出惶恐的神色,黑鹮叹了口气。

“唉,我明白,你们中国人,个个都精明能干。酒店只是你们临时混饭糊口的跳板。你们早晚都会另谋高就的。不像我们黑人,命中注定,只能老死一隅。”

清洁工的队伍,由黑白黄三种肤色组成。黑鹮所言不虚。中国人停留的时间最短,长则半年,短则三五个星期,如流水席般,你方唱罢我登场,转瞬间便被姐妹们遗忘。

黑人妇女是这支队伍中最可靠的生力军。无论她们的教育背景高低,鲜少有人跳槽。酒店颇具慧眼,任命了一位黑人大妈当工头。她体格健壮,慈眉善目,厚嘴唇上总是挂着知足常乐的微笑。她似乎十分理解“医生们”的压抑与苦恼,便给大家做思想工作。

“信不信由你,我当这个工头多操心多受累,每小时却只比大家多挣两毛五分钱。话说回来,咱们的薪水虽然不高,但比起那些夏天顶着烈日、冬天冒着寒风修公路盖房子的建筑工人来,咱们实在是很舒服啊,对不对?”

医生们礼貌地点头敷衍,但不难看出,她们内心并未接受这种善意的劝慰。

江鸥悄悄打量那位年近五旬的中科院研究员,发现她面部肌肉紧绷,四肢动作机械,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加拿大东部鲜少地震,几十年致力于地震波研究的复杂头脑,退化到背诵“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这种智商了,岂能不绝望?

年轻的黑鹮属于黑人中的高知,内心常有不甘。她嘟着厚嘴唇对江鸥抱怨。

“我在故乡读过大专,修的是儿童教育心理学。我妈从来没教过我如何铺床叠被刷马桶。她一心指望她的长女当上幼儿园教师呢!要是她知道我在加拿大干这种营生,心脏都会裂成几瓣!”

江鸥正在浴室中擦镜子,想起母亲在地下室窗户后面盯着自己的目光,手腕就发软,抹布“啪”地掉了下来。

白种人虽然仅有两三个,却与黑人一样,也都是酒店的铁杆员工,雷打不散。江鸥只瞄了她们一眼,便相信这家酒店堪称货真价实的慈善机构。

白人中的元老,是一位干瘪瘦削、牙齿落得一颗不剩的早衰的女人,形似漫画中的巫婆。她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搭话。江鸥曾试图与她攀谈,可对方眸子里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光,后羿不射日也无法暖化。江鸥只得作罢。

与江鸥很快打成一片的白人女工是水母。她因身体的横径超过了竖径而遭配偶遗弃,沦为单身母亲。她摇摆着肥胖的身躯,气喘吁吁地在客房之间挪动,粉红色的面颊上渗着油亮的汗珠,活象一只在深海中浮游的巨大的桃花水母。江鸥看着她就感觉累,便常伸出手来帮她一把。水母因此最喜与江鸥搭伴为伍。

江鸥替她爬上窗台,擦掉窗檩高处的灰尘,随口问到,“你过去,不是这种状态吧?我是说,当初你们相爱的时候?”

水母费力地仰起下巴,摇摇头,“当然不是了。那阵子,他又是送花,又是请吃饭的,可会献殷勤了!”

“你如果有点儿毅力,克制自己,少进食,是否能恢复到从前的模样呢?”话一出口,江鸥便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颇为后悔。

水母却不怪她直率,挂出了宽容的微笑,“基因如此,天天喝凉水也没用。真羡慕你们亚裔女性,无论怎么大吃大喝,还那么苗条!”

唯一一个体貌端正的白种人,是来自乌克兰的移民。这位中年妇女是清洁工队伍里的“标兵”。她告诉江鸥,本来,培训新员工的任务都是由她来承担的,哪里轮得到黑鹮呀!不巧的是,前些天她恰好不在酒店。干什么去了?原来她被评上了“年度优秀职工”,到温哥华参加总部举行的颁奖庆祝去了。

“我不但有幸上台,和公司董事长握手合影,还在海滨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客房里住了整整两晚呢!鸥,你能想象得到吗?那是多么荣耀的待遇啊!我为此由衷地骄傲、自豪!真的!”

乌克兰目光炯炯,双颊绯红,不厌其详地形容着温哥华庆功会上的每一细节,并激动地掏出来几张彩色照片,一一指点,向江鸥介绍着那些衣冠楚楚、大腹便便的资本家评委们。

江鸥被这位劳动者发自肺腑的幸福感深深地触动了。她脑中奇怪地闪现出1960年代掏粪工时传祥与国家主席握手的那张著名摄影作品来。

今天的神州大地,仍然在频繁地握手、发奖。镁光灯下的获奖者,当然不再是掏粪工了,而是掏得起大把银子“铺路”、“打点”的暴发户。

惊回首,

离天三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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