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作者:林雨生    更新时间:2014-07-22 00: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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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凌老太婆只要一想到这些,就恨得咬牙。一天,凌母干农活很晚才回来。凌老太婆白天寻不着人影,咒语早已在腹里发酵得通货膨胀,时刻候命出征。因此一见到凌母,便像粪池里的苍蝇一涌而上。凌母饿了大半天,忙去做饭,不耐烦她叽叽咕咕,对她翻了两三个白眼,不料这气得凌老太婆适才胚胎状态中的怒火猛然破壳而出,走过来打她。谁知由于地滑不小心摔了个四肢朝天,不省人事,进了医院。不日,大伯小姑们得知相继赶回。凌母实话相告,大伯俩卫木、卫林都是明白之人,知道母亲的性子,所以并不怎么责备凌母。只是两个小姑彩珠、彩凤要替母亲出气,三头六臂骂得她连猪狗都不如。凌老太婆虽躺在病床上,可心头的怒火并未夭折,继续发育,大骂儿子俩:“终于舍得回来了!女大不中留,丁的原来也不中留,翅膀都长硬了,全飞到大城里扎窝了。干脆以后都不要回了,连祖宗都不要了,还回来做什么?以为会赚了几个臭钱,就了不起。等我死了,一把火烧了,岂不是干净省事?我也早想去见阎罗王了,七十三,八十四,不死也是儿女眼里一根刺。什么皇帝,我没见过?早就该死了。哼!养儿防老。”大伯俩回来后忙不可开交,一头要照顾医院里的母亲,一头又要跟蒋家挣地,纠纠纷纷,闹了一个多月,算是妥定了下来,虽然心里很不服当地政府对这次两家宅地交界重新的划分。那时候,凌老太婆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几天后,大伯俩也就回大城里去了。凌老太婆出院回到家就大骂凌母,决意要赶她走,不让她住在家里。凌母忍了又忍,到最后实在忍不下去只好带着儿女俩回娘家带了半个月,不知怎么办才好,毕竟娘家始终不能长住。最后去了趟城里妹妹那,和她这些烦恼的事。妹妹道:“这不值得丧气啊,姐,你想想看,这你也知道的,你那村里喝的又多,赌的也多,吃毒的更是没得说。人在那住久了,恐怕难保不受影响,尤其像轾霖这阶段,学坏最易。再说,交通又不方便,想买点什么,非要大动身赶到镇上不可。更何况你家那泥湴瓦屋,一到下雨天就漏个没完没了,想来真叫人心烦。我说这话,并没有看小你。我只想劝还是搬到城里来租房住好了。一来以后可以不用睁眼闭眼对着那个老不死﹔二来到时轾霖转到我学校里读书,免受村里那些腌臢。而且城里的中学怎说都比镇里的强。虽然住在城里样样都要钱。这——这我可帮你在我学校讨份厨房工,工资还是可以的,总比在乡下里干那些收成得多,又不那么累,不那么脏,到时日子准对付得了。你看怎样?”凌母听了,发怔片刻,心里虽有几分认可。回去想了几天,又跑去找妹妹商讨了一天,才决定到城里租房住。

 凌母三人走了大半天,方走到村口,又等了一个几钟,才搭到去城里的车。到城里时,已是夜晚了。小韵对这地板铺瓷砖的房子,表现异常的兴奋。这房子挤得很,一房一厅,厨房还只是一条狭窄的短走廊,总不足四十平方。因已是入夜了,附近的菜市早就收摊了,所以当晚只好煮点面条充饥。等洗完澡后,三人的疲累像芙蓉出水般地慢慢晰浮上来,折腾一天的路,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人宛如断了伞骨的雨伞,无法撑张,缩下来有瘪又蔫。睡眠磁铁似的深深吸引住,磁化了困倦,完整的睡眠。

 翌日,凌母收拾好房子,和轾霖俩到妹妹家去。妹妹住在不远处的一栋公寓四楼上。到了妹妹家,按下门铃,须臾走出位老妪。见那老妪有些驼背,脸上的皱纹纵横辐轾,疏而不漏,把原先完整的皮肤五马分尸得合不成块,仿佛一幅发达城市里的铁路线地图,自然那些老人斑充当得上一个个地方点站的标志。嘴角上那颗硕大的黑痣,更令人诧以为是该城市的中心点。她一见凌母们,便满脸堆笑道:“嗳哟哟!是大姐们,一清大早就来了。昨晚说你们到了,小——”顿了一顿——“小孩子突然发烧,大家都忙得照顾,分不出身来去接你们。刚才才说起你们来,你瞧,说着说着可就把你说来,呵呵,快进来,快进来——”凌母笑道:“奶奶嘴灵,一说起就到了,呵呵——小韵,快把鞋脱了,别弄脏了地。”老妪道:“没关系,不用脱鞋,哪有地不脏的,别听你妈的话,当自己家就行了。”这老妪是妹妹的婆婆,来帮她带孩子。她心里时常得意着儿子有本事,能娶到一位既能干人又长得标致的媳妇。这种得意,并不是依仗她才能荣升为祖母的得意,而倒是一种甘做一名阔人家婢仆对外人卖弄的的得意①。

进了大厅,只瞧见那小小男孩正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一副肥耷耷样子,大嘴巴鼓眼睛,小鼻子像遭遇过日本大地震似的,扁得一塌糊涂,好比失去威信的政府。他三岁有余,尚未会讲话。他总是没事有事地指着一件东西,呗着嘴巴嘟嘟大叫。他母亲觉得他可爱,因此给他取个英文小昵称叫Dodo,可惜她不知道Dodo是一种早已绝了种的愚鸽,象征愚蠢智障,否则,绝不取这名字来挫折儿子天生聪明才智,更不知道英国有句成语﹕Dead as dodo。电视里正播放的是《百家讲坛》节目。当然不用说,他是不爱看的,看也看不懂。可遭父母的强迫没办法。他父母一致认为,看这些可以对他往后的学习能力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这一来,在儿童学习的领跑线上抢先一步。现在他被电视里的教授的演讲催得昏昏大睡,恰巧回应了那句英国成语。这时候,他母亲正在卧室梳妆台前,苛刻地对镜里自己的容貌进行一番严肃的考究。这是她每次出去或回来时的一项义务性工作。假如照镜要上税,恐怕她离破产不远了。梳妆台上一大堆零乱的美容杂志,陈尸累累。最上面一本是他的备课本。这备课本年龄可大了,大得又得要对它进行一番不省人事的考古辨证。大概是她刚当教师时写得吧。不!应该是抄,往几本参考书断章取义乌奏而成,毫没半点个人见解。之后教了几年,发现教材都没有更变,尽管更变也只不过是内容上的排列顺序,所以干脆锁定这一本,做为枕中之宝,不知省了多少备课的烦恼和疲劳。这样一来,就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审视自己的美貌,因此梳妆台上的洒落的绒粉快速增加,活埋了美容杂志封面上好几个林志玲,险些差点连自己也陪葬掉,庆勉还可隐隐约约看到备课本面上三个“同分异构体”——苏芬芳。

①钱锺书:《围城、人兽鬼》(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短篇小说《猫》,447页,此处引文有做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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