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柳绿花红,渠深渠浅,忽忽过去一十三载。大宋江山业已四分五裂,版图日蹙。江苏无锡城南面,太湖深处,有一个村庄,唤作寒水村,只十余户人家。村子四周都植着李树,正值花开时节,正是:
“江南自有景,不在繁华寻。待看村郭里,曾得几人闻?”
一名蓝衫少年席地坐在一株李树底下。这少年似乎未脱稚气,不胜文弱。
他身前地上铺着一张纸,正在作画。画中也是几株李树,想是李花色白,他一枝墨笔画不出花来,都只是黑秃秃的树杆枝丫。画上有位长发少女,依在一株树上,手里卷着本书,正自低首吟读。
那少年仰头看了看身前一株大李树,喃喃道:“总有些不像!”便又为画中少女添上几缕发丝,这才在纸角上落款,写的是“谢承志题春图”。
他题完落款,起身绕着图画溜达了一圈,自语道:“始终不妥,始终不妥!”正待提笔作改,猛听得后首有人道:“你又在发什么呆了?”
谢承志问言色变,一张俊脸直红到耳根。
他忙不迭委身卷地上图画,不时调头回望,只见一位青衫少女款款走来。
那少女手提竹篮,竹篮里也是件青色衣衫,却沾满了泥浆,都已干了。她边行边道:“我问你躲在这里发什么呆?”
谢承志赶忙抓起图画,嗫嚅道:“这个…那个……”少女已走到他身旁,他更是不敢看上一眼。
少女莞尔道:“你吃了好多酒么,脸竟红成那样?”随即看见谢承志手中拿有物事,继道:“咦,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快给我也瞧瞧!”话毕放下竹篮,过来抢画。
谢承志大是张皇,当下借着李树躲避,支吾道:“予美妹妹,这个…这个你看不得的!”
这少女姓骆,名唤予美,只比谢承志小一岁,二人青梅竹马,素以兄妹相称。
骆予美不依,迈步追赶谢承志,道:“你瞧得,为何我就瞧不得,天底下没这个理。”谢承志哪敢耽搁,只得急忙绕着李树闪躲。骆予美不肯便饶,紧追不舍。
转眼二人已左右来回绕过五六株李树。骆予美累得微微喘息,便立着不动,再不追了。
谢承志见状,柔声道:“我不骗你,这个我看得,予美妹妹却看不得。你快别追了,教旁人看见笑话。”骆予美嘟嘴道:“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从小到大,你骗得我还少吗?”她这般轻嗔薄怒,那双眼睛,流光溢彩,那幅神情,虽怒却柔,谢承志早看得呆了。
骆予美乘间跨出个箭步,抓住谢承志衣袖,笑道:“这回还能逃么?”不由分说,便夺他手中图画。谢承志惟恐撕扯烂了,立刻松开了手,怨道:“还说我骗你!其实一向都是你来骗我。”
骆予美一行展图,一行说道:“我骗你什么了?”说话中已展开图画。一眼瞧过,脸上泛起红晕,跺足道:“你…你干吗画这无聊东西?”扬手抛掉图画,不愿再看。谢承志急忙双手捧拢,接住图画,道:“怎么是无聊东西了?这叫作……”骆予美两眼一瞪,道:“叫作什么?”谢承志忙垂下了头,不敢看她,吞吐道:“这个叫…叫……”骆予美急道:“还不快讲?”
谢承志抬起头来,直直盯视骆予美双眼,却不说话。骆予美反倒垂下头去,不敢看他。
谢承志沉吟良久,方道:“这个叫‘雪李佳人图’。”骆予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立觉失态,赶忙伸指按住了唇。
她沉默半晌,忽地正色道:“什么‘雪李佳人图’,我看你是满口胡诌!再说了,你那图上哪来什么李花?”谢承志道:“那还不容易么?”斜眼左视,瞧见一株较细李树,跨步过去,展平图画,铺在地上,右手推动树干,许多李花纷纷飘落,便有不少恰恰落在画上,远处望去,图画中黑秃秃的枝桠上,缀着点点雪白,仿佛入了画境一般。
骆予美讪笑道:“你那是作假哄人,算不得真!”谢承志坐倒地上,兀自吟道:“李花飘落处,恰是佳人来!”
骆予美芳心窃喜,却厉声说道:“你仗着自己读了些书,便来欺侮我,从今往后,我再不睬你!”提起竹篮,迈步便走。每走一步,又不免回头张望一下,见谢承志仍旧坐在地上,终于停住脚步,朗声道:“你还不回去做功课,仔细夫子回来打你手心!”
谢承志将左旁地上的李花拢在一处,铺得厚厚一层,轻手拍了拍,示意骆予美过去坐。骆予美道:“你自坐远些去,我便过来坐。”谢承志挪动身子,果坐得远些。骆予美缓步走去,搁下竹篮,在李花堆上坐了。
谢承志抬眼望向远处李树,道:“予美妹妹,你也喜欢这李花吗?”骆予美轻“嗯”一声,点了下头。谢承志道:“那些文客历来盛赞梅花,说它冰清玉洁,不畏严寒。可在我看来,真当得起‘冰清玉洁’四个字的,舍却李花,再无其他。”骆予美道:“你见过梅花吗?我却没见过!”谢承志道:“咱们从小生长在此,不曾离开过半步,哪里去见过梅花?”骆予美道:“那你怎么知道梅花当不起‘冰清玉洁’四个字呢?”谢承志道:“我想便是如此。也许是我偏爱李花的缘故罢!”骆予美笑道:“你这叫作‘借题发挥’!”谢承志笑道:“你也知道这个词?”骆予美道:“听我哥说的。”
谢承志想了一想,道:“也说不上是‘借题发挥’。世人都有自己喜爱的事物,因喜爱引发赞美,也是人之常情。就说东晋大诗人陶潜罢,他就独爱菊花。他为菊花作过不少诗,其中有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知他在自家屋前种满了菊花。”骆予美道:“我没读过书,你别跟我掉书包,我可听不懂!”
谢承志笑道:“那我讲个故事给你听罢!”骆予美道:“只怕你是瞎编着来哄我!”谢承志道:“既说是故事,何必管它是真是假,不过聊博一哂罢了。”骆予美道:“那就讲来听听。”
谢承志抬眼远眺,说道:“唐朝女皇帝武则天,有一年往御花园里赏花,当时百花齐放,争红斗艳,唯独牡丹没开。她盛怒不已,下旨将牡丹花贬去洛阳,长安城里再不许栽植。谁知道第二年牡丹花在洛阳大放异彩,名噪四海,长安城里那些皇亲贵戚还得千里迢迢赶去洛阳观赏。武则天心想自己贵为天子,这牡丹花竟敢跟自己较劲,当即龙颜大怒,要颁发圣旨给全国各地,不许世上再有牡丹花出现。好在许多文武大臣劝谏阻止,她才作罢。唐诗中有‘竞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想’的句子,便是盛赞牡丹的佳句。”骆予美听得有趣,一时不言语。
谢承志转头凝视骆予美脸庞,悠悠地道:“予美妹妹,你说我该如何赞美眼前的李花?”骆予美双颊泛红,嗔道:“我如何知道!”兀自垂下眼帘,盯视自己双足。谢承志道:“唐有李太白,近有苏东坡,天下诗词文章,在他二人手中已写尽了,何况我绠短汲深,想做句诗赞美李花,也是才力不济。”骆予美扁嘴道:“谁说赞美李华,非得写诗作词了?”
谢承志道:“予美妹妹说得甚是!所以我才来此作画,期望假画表意,赞美李花。”伸手拾起地上图画,扫视一遍,叹道:“我这画太也不像,全没能画出她的美来!古人论画,说画有六法,一曰气韵,二曰骨法,三曰应物,四曰随类,五曰经营,六曰转移,我这画竟是没得一法,太差劲啦,太差劲啦!”说着连连摇头。
骆予美斜脸道:“什么气韵,什么骨法,我一概没听懂!”谢承志抖了抖手中图画,道:“我一一说给你听!”挪动身子,挨近骆予美坐了。
他指捏图画左上角,铺在骆予美面前,道:“所谓气韵,就是说图画是不是生动传神。若是有了气韵,别人来看画便会觉得画中景物似曾相识,再熟悉不过的。所谓骨法,就是指如何用笔,该轻的地方要轻,该重的地方要重,绝不可本末倒置。至于应物,跟气韵倒也差不多,也是说作画务须多观察实物,对其特征务必难熟在胸,方可提笔作画。二者却又不尽相同,打个比方,若做到应物,物虽画成,却是死的,若能同时把握好气韵,所画实物便就活了,跃然纸上。至于随类,也就是赋彩,给绘画作色。”说到这里,转头朝向骆予美,问道:“予美妹妹,你可知道我这画中为何只画了树杆枝桠,却没有在枝桠上画上李花?”骆予美道:“我不知道!”谢承志道:“你瞧那株李树!”手指身前丈余处一株大李树,道:“树杆枝桠均是青色,我却拿黑墨画取,已是不对。喏,何况李花雪白透明,我若再用黑墨来画,那可就闹大笑话啦!”骆予美点了点头,道:“有些道理!”
谢承志道:“所谓随类就是要确保画中色彩与实物本身色彩一致,该淡的地方要淡,该浓的地方要浓,切不可失了方寸。再说经营,便是指画中景物的安放,位置尤为重要。我将你……”随即脸上一红,改道:“我将画中女子画成依靠在树上读书,设若将她画在枝桠中,或者坐在树杈上读书,那便大不相称了,除非…除非……”骆予美道:“除非怎样?”谢承志道:“除非她是个顽皮女子,不似予美妹妹这般恬静贤淑。”骆予美埋脸道:“我本也是个顽皮女子!”谢承志笑道:“说得也是!“
骆予美抡起粉拳便往他肩上击打,谢承志连连求饶,方才作罢。
谢承志道:“再说转移,便是要仿着实物本来样子去画。比如那株李树,树杆明明是弯曲的,你就不能画直,又比如它左边枝桠茂密些,你就不能画得稀稀落落。倘若只凭自己的喜怒爱好,那便会弄巧成拙,适得其反。”骆予美笑道:“你是要教我画画么?你说的这些,我只听懂了少许,其余全不明白。”谢承志道:“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当不得真!”骆予美嗔道:“谁跟你当真,不知羞!”
谢承志忽地站起身来,遥望南方,道:“倘若有朝一日,我要离开这里,予美妹妹,你愿意跟我一起出走么?”骆予美大惊,起身道:“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这里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离开?”谢承志悠悠地道:“我十年苦读,总不能没有抱负啊!”
骆予美双眸颤动,一如带雨梨花,两滴泪珠夺眶落地,打在李花上。谢承志伸袖揩去她腮帮上泪珠,道:“无论我走到哪里,心里总会装着予美妹妹,这一生一世,再不会有别人能走进我心里来!”
骆予美忽地反手握住谢承志左手,道:“上邪!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衰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一口气念完这诗,两眼凝视谢承志双眸,再不言语。
谢承志大喜,吞吐道:“予美妹妹,你也…你也读过《诗经》吗?”骆予美道:“我听哥哥时常这么念,不知不觉就记住了。”谢承志急道:“那你可知道这诗的意思?”骆予美脸走飞红,点了点头。
谢承志扳转她肩头,道:“这么说来,无论我往何处,你决计不会与我分离了?”
骆予美扭转身子,急忙闪到一株李树背后,良久方才缓缓走出来,道:“我不和你说啦!哥的衣服还没洗呢。他昨晚又跑去朱三家喝酒,老晚才回家,路上也不知在哪里跌了一跤。”谢承志道:“你哥就爱喝酒,你好歹也劝劝他。”骆予美努嘴道:“他若听我的话,那就奇啦!”拎起地上竹篮,转身便走。走出丈多远,回头道:“承志哥哥,纵是天涯海角,我也随你同往!”脸上一红,转身疾走。
谢承志心中油然生起惬意,眼见骆予美已隐入李树林中,兀自回不过神来。
他又自静立半晌,见骆予美身影渐渐隐没在李树林里,再看不见她一片衣角,这才转身回走。
谢承志踏出树林,忽见前头一人,步伐匆忙,离他约摸丈来距离,便即喊道:“哥!”
那人脚不停步,只调过头来:是个十八岁青年,身材魁伟,脸颊显是多受日晒风吹,肤色黝黑,称不上英俊,却透出一股倔强。这青年名叫谢清平。
谢承志箭步追上两步,又叫了声“哥”。谢清平懒懒应道:“回家去吧!”也没等他,在前疾走。
谢承志寻思:“哥何故生我气了?难道他又挨爹爹妈妈责骂了?”只见谢清平越走越快,谢承志边追边喊,他只不理睬,转眼已穿过前面屋舍,连影儿也没了。
谢承志不由得放慢脚步,寻思:“就算爹爹妈妈责骂了哥,他也绝不会生我的气。嗯,定是我自己哪里惹恼了他,否则他断然不会生这样大的气。”正自纳闷间,朱三从屋里出来,老远喊道:“承志兄弟,我正没处寻你!”
谢承志一时心不在焉,竟没能听清楚。朱三赶忙迎上,不容分说,扯起谢承志衣袖便往屋里拖。
谢承志警觉过来,朱三早已将他拽进屋里,按他在长凳上坐下。朱三着实矮小,谢承志坐着,也与他齐头般高。
朱三朝内屋叫道:“媳妇儿,快拿酒出来。”屋里人应道:“哎,这就来!”
须臾间,一女子从内屋出来,三十来岁,瓜子脸蛋儿,眉似月稍儿,眼如秋波泛,鼻子玲珑,唇比薄翼。嘴角一颗小小黑痣,更添俏丽。未施脂粉,肌肤已胜雪白,不著绫罗绸缎,腰身不减婀娜姿态。一双黑色布鞋,盖住三寸金莲,步履款款,不急不缓。
她怀抱陶制酒坛,指如葱细,腕似藕白。酒坛不大,却有八成新旧。她放下酒坛,轻轻搁在桌上,生怕弄出半点声响。
朱三道:“碗呢?没碗,你叫承志兄弟怎么喝酒?”女子莞尔道:“瞧我这记性,这就去取碗来。”她说话细声细气,唯恐惊动到旁人一般。
这女子名唤之仪,是无锡城大茶商林五德的女儿。林五德生意做得极大,时常远赴南疆采购茶叶,驼运回江南一带贩卖。
云南盛产茶叶,尤以滇南普洱为盛。相传云南有三宝,是为普洱茶,大理刀,永昌红藤杖。红藤杖历为文人骚客所宝爱,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特作《红藤杖》诗,咏道:“南诏红藤杖,西江白首人。时时携步月,处处把寻春。劲健孤茎直,疏圆六节匀。火山生处远,泸水洗来新。粗细才盈手,高低仅过身。天边望乡客,何时拄归秦?”又作《朱藤杖紫骢马吟》道:“拄上山之上,骑下山之下。江州去时朱藤杖,忠州归日紫骢马。天生二物济我穷,我身合是栖栖者。”《桂海虞衡志志器》记载:“大理刀,铁青黑,南人最贵之。以象皮为鞘,未之,上亦画犀毗花纹。一鞘两室,各含一刀。把以皮条缠束,贵人以金银丝。”三宝中又推普洱茶为首,可见其名贵程度。林五德当年就常赴云南,驼运普洱茶返回江南贩卖,大受欢迎,获利良多。不想中道衰落,生意破了产,竟上吊死了。朱三本是他家佣人,林五德死后,林之仪再无亲人可以投靠,见朱三忠厚老实,便随了他。两年前,夫妻二人来此定居,自酿酒卖。
林之仪取来酒碗,轻搁在谢承志面前,便即退身进了内屋。
朱三撕开酒坛封纸,往碗里倒满了酒,道:“承志兄弟,你先尝尝!”谢承志微皱眉头,不端酒喝。朱三猛拍了下脑门,道:“是了,承志兄弟不爱喝酒,又是个读书人,哪能用碗喝酒。”转朝内屋叫道:“媳妇儿,重新拿只杯来。”
林之仪“嗯”一声,人随声动,已去取酒杯,片刻间送来只瓷杯,仍是轻轻搁在谢承志面前,便即退了开去。
朱三小心翼翼往瓷杯里斟满酒,道:“承志兄弟是个读书人,说饮酒可以,说喝酒就不妥了。”谢承志道:“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一大碗酒,我恐怕还真喝不下。再说,我顶多算个假读书人,那些正真学问渊博之士,却爱喝酒呢!”朱三惊道“那是为何?”谢承志道:“比如说唐朝的李白,便有‘斗酒诗百篇’的轶事。不光文人爱酒,我朝太祖更有‘杯酒释兵权’的史实,可见啊,这酒的妙处,当真不可小瞧了!”端起杯来,抿了一口酒。
朱三忙道:“味道怎样?”谢承志回味良久,又抿一口,酒杯贴在唇边,兀自回味。朱三只是焦急,催道:“这酒味道怎样啊?”
谢承志还是没答,举杯一口喝干,半晌方道:“醇而不烈,香而不腻,兼具轻灵厚重,谌是好酒!”朱三大喜,道:“当真如此吗?承志兄弟可别哄老哥。”又给谢承志斟了杯酒,继道:“你再好好尝尝罢!”
谢承志先呷一口,接着一口喝干,道:“实在称得上‘佳酿’二字!”朱三端起酒碗大喝一口,不及回味,道:“承志兄弟给这酒起个名儿吧!”谢承志一怔,讶道:“起名儿?”朱三道:“这酒我才酿得不久,用了大筐李花呢!”谢承志更惊:“用了大筐李花?”朱三道:“我用米先酿出酒来,再把李花泡在酒中,泡足七天七夜,才取出上层酒水,装进坛子,下层酒水却是不能要的。因此满满大缸酒,我只装得六坛。”
谢承志疑窦纵生,惊道:“下层的酒水怎么就不能要?”朱三道:“这里面有道理哩。我用竹竿打落李花,地上铺张干净布块接住,就算这样,李花也免不得沾上泥沙,所以泡上七天七夜,李花上的泥沙都沉了底,只能要上层酒水,下层却不能要的。”
谢承志暗道:“将草入药,以花制茶,倒是稀松平常,这般拿花来酿酒,却是闻所未闻,也没见到哪本书上这么说过。”心下大快,赞道:“妙啊,妙啊,亏得朱三大哥想得出来!”朱三“呵呵”笑道:“倒也不是我想出来的。”谢承志道:“不是朱三大哥想出来的,却是谁想出来的?”朱三笑道:“我这木头脑瓜,几时灵光过?这都是媳妇儿给出的主意!”谢承志讶道:“嫂夫人竟有这等才智,妙之极矣,妙之极矣!”朱三道:“可她也想不出个名儿来。所以请承志兄弟帮忙拿个主意!”谢承志道:“如此好酒,只怕我也想不出贴切的名儿来。”朱三道:“除了你和骆庄兄弟,谁还有这个本事?”谢承志道:“那我姑且一试,权当抛砖引玉,晚些你再找骆庄罢!”自斟一杯酒,端起走到窗前,静立一阵,兀自吟道:“今古酒有别,朱三可代仪!”
相传夏禹时代,有酿酒名师叫作仪狄,专为大禹酿酒。他这话乃是赞美朱三酿酒技术高超,堪与上古仪狄媲美。
朱三自然不懂,只道:“这是个啥名儿?”谢承志当下向他大略解释了一番。朱三笑道:“承志兄弟真有学问,知道这么些有趣的故事。”谢承志连连摇头,道:“我也不过是从书上看来的。”朱三道:“承志兄弟就能记得住么?换作为我,那是万万不行的。”谢承志道:“假如看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不知不觉也就记住了。当然时日一久,便会忘记,须得时常温故。”朱三笑道:“看来读书太也费神,倒是桩苦差事,还是酿酒的好!”
谢承志微微一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一面,好比朱三大哥能酿好酒,那就是你的本事。每个人也可凭藉自身长处,养家糊口,安稳度日!而我这个假面书生,却是一无是处。再说,书上所说那些事,也有好些彼此矛盾,教人辩不清楚。”
朱三“哦”一声,疑道:“书上也有说得不对的吗?”谢承志道:“也说不得对与错,只是不尽统一罢了!就说这酿酒吧,有说是夏代仪狄发明,也有说是汉代杜康发明。”朱三道:“那到底是谁发明的呢?”谢承志道:“书上说杜康将剩饭放在桑园树洞里,剩饭在树洞里发了酵,传出芳香气味,便得了酿酒之法,看起来确有其事。不过商纣王造酒池肉林,那说明酒在汉代以前,早就有了。”
朱三哪里通晓这些,只因谢承志所说都与酿酒有关,便听得津津有味。
扯了这多闲话,朱三催道:“承志兄弟可想到了?”谢承志道:“这酒朱三大哥既是以米酿成,米酒色白,又称清酒,你又浸泡过李花,不妨就叫它‘雪李清酿’罢!”脖子一扬,喝干了杯中的酒。
朱三拍手道:“‘雪李清酿’,‘雪李清酿’”,似有不胜之喜,朝内屋喊道:“媳妇儿,承志兄弟说叫‘雪李清酿’呢!”林之仪轻声应道:“挺好听!”
谢承志回到条凳上坐下,不及放下酒杯,朱三又给他斟上一杯。谢承志道:“我虽量浅,朱三大哥这酒太也好喝!”说着又干了杯。
他喝了酒,只盯着手中瓷杯瞧,翻来转去,瞧尽之后,又看了看桌上那只土碗,道:“这酒倒正合用瓷杯来盛,若用土碗,那就掉了身价啦!”朱三疑道:“那是什么道理?”
谢承志道:“不同的酒,当用不同的器皿,才能匹配。高粱酒最是古老,须用青铜酒爵,两者合在一处,更有古意。若是汾酒,那便须用玉碗玉杯,所谓‘玉碗盛来琥珀光’,酒色如玉,玉增酒色,混为一体。至于葡萄酒,就非夜光杯不可。唐诗有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葡萄酒色似鲜血,非得夜光杯,才不至酒色受损。白酒直接用大斗装,方才显得出气概,最适合那些豪迈之士。”
朱三道:“承志兄弟不爱喝酒,怎么也知道这些门道?”谢承志道:“书上都是这么讲的,我也是不求甚解,随便聊聊!再者,我如不作些了解,骆庄必定要取笑。”朱三道:“说起骆庄兄弟,我倒也该请他来尝尝这酒。”谢承志道:“不必急在一时。你是酿酒行家,自然知道酒酿成了,还须窖藏,时日越久,越是香醇。”朱三笑道:“正是呢,我也这么盘算过!”
二人又聊些闲话,谢承志告了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