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书(2)

作者:林敬庸    更新时间:2014-07-18 21:04:57

    施承志回到家中,正是中饭时候,桌上几样小菜,都是自种的。他爹爹谢归田坐上席位,他娘常氏坐下席位,左首是他哥谢清平,右边座位留给他。

  谢承志落了座,谢归田道:“吃饭!”自先动了碗筷。

  谢清平只端起碗大口拔饭,谢承志悄然打量,见他满脸凝重,登时心中大为不安,暗道:“哥究竟在生谁的气呢?我是哪里惹恼了他?”心念及此,赶忙往谢清平碗里夹些青菜。

  谢清平仍是大口拔饭,见菜已夹在碗中,就和着饭吃了。菜吃尽了,自己却不伸筷夹菜来吃,又只吃白饭。

  谢承志心中忐忑不安,暗想:“待会儿得问清楚了,不可教哥生闷气。”

  谢清平拔完一碗饭,放下碗筷,道:“我下地去啦!”

  常氏心想他平常总能吃下三大碗饭,不知今日为何只吃下一碗就饱了,便道:“饭没吃饱,哪来力气干活?”她语气中既似责备,又似命令。

  谢清平本已起了身,听常氏这么说,不由自主地缓缓坐下,拿起碗来盛饭,舀好一勺,却又放了下去,道:“娘,我实在吃不下了!”

  谢归田道:“那你去罢!”谢清平取来锄头,扛在肩上,道:“那我去啦!”迈开大步,便就出门。

  常氏低声道:“平儿这是怎么啦?”谢归田道:“谁晓得什么事情又惹到他了?”常氏叹道:“这孩子,从小便是这样怪脾气,遇到什么事,从不跟咱们说,只就闷在心里。”

  谢承志听他二人这么说,暗忖定是自己惹恼了谢清平,说道:“多半是我惹哥生气了,我这就去追他回来。”便即站起身来,要去追回谢清平。谢归田喝道:“不关你事,你先吃饭!”谢承志不敢拂逆,只得重坐下吃饭。常氏往他碗里夹些菜,道:“由他去吧,过会便就好了。”

  谢清平到得麦地,也不忙着干活,却是坐在地边发呆。他耳边始终回响着一句话,那便是“承志哥哥,纵是天涯海角,我也随你同往”……

  原来谢承志先前与骆予美在李林里互诉衷肠,正巧他去寻谢承志,那一幕都给他看在了眼中,直到听到骆予美那句“承志哥哥,纵是天涯海角,我也随你同往”,他才反身回走。

  谢清平痴騃良久,良久,才横下心不去继想,起身锄地松土。傍晚回到家中,正放锄头,谢承志听见响动,赶忙出来,问道:“哥,你回来啦?”谢清平道:“回来啦!你在读什么书呢?”谢承志道:“这会读司马迁的《史记》。”谢清平道:“屋里暗,你怎不点上油灯?”

  谢承志心想他已消了气了,细瞧他脸色,不再是午间那样沉郁,立时放下了心,说道:“还能看清!”本想问他日里何故生气,转念想到哥既已消气,倒不必再加追问,免得又惹他不快。

  谢清平道:“你回屋读书吧,我去帮娘烧火做饭。”走出一步,回头道:“别忘了点上灯再读!”

  谢承志只觉一股暖流涌上胸膛,心道:“哥从来就待我好!”道:“我记着了!”顿了顿,继道:“哥,等吃了晚饭,我要去骆庄家一趟,你同我一起去么?”谢清平道:“你们都是读书人,走到一起能谈学问,我若去了就只能扫你们的兴。”谢承志道:“我去找他,也不为谈什么学问,只因…”谢清平脸色猛地下沉,抢道:“我都说不去了!”谢承志道:“我想说朱三家酿了种新酒,味道极好,咱们可以邀骆庄一齐去尝尝。”那酒他本已尝过,心知谢清平平常偶尔也喝些酒,便想激他兴致,好让他去喝上几杯,舒解舒解心情。

  讵料谢清平更没好气,只道:“什么新酒老酒,我不想尝!”谢承志见他又忽地生气,一时语塞,哑了口。

  隔了好一阵,谢清平道:“我心情不快。你要邀骆庄去喝酒,可别让爹知道了。”说完自去了。

  谢归田向来管谢承志极严,从不许他喝酒,谢清平这样说,自是替他着的想。谢承志心中感激,却不知如何言谢。从小到大,谢清平替他背了多少打,哪曾说过半句感激言语,想是自己亲生兄弟,若是过分客气,反倒显得见外了。

  吃罢晚饭,谢承志自去骆庄家。老远看见他家屋门紧闭,灯火光亮透过窗牖照出来,帘子上有个人影。他立在当地瞧了一阵,知是骆予美坐在屋里做针线,影子投在了窗上。

  骆予美父母双亡,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已度过四年时光。谢承志不敢断定骆庄就在家中,不好直截上前打门,只得立在远处叫喊。才喊出个“骆”字,门就开了。先还开得大些,旋即又掩上许多,只留出条缝儿来。

  骆予美探身门旁,手里还拿着针线衣衫,显是她听见谢承志声音,不待放下,便来开门。

  谢承志道:“予美妹妹,你哥在家中吗?”骆予美道:“你要找他,便去湖边找罢!”随即收身回去,隐在门后。谢承志道:“这么晚,他去湖边做什么?”骆予美道:“你自去瞧瞧,不就知晓了?”

  谢承志听她语气不善,不知哪里惹恼了她,只道:“那好,我这就去瞧瞧。”话虽这样说了,却不即走,只盯着屋门往里张望。

  骆予美道:“那你还不去?”谢承志刷地红了脸,忙道:“我这就去啦!”好在月色昏暗,身旁也无第二人,没人瞧见他这时的窘态。他再不好多耽,转身便走。

  骆予美见谢承志去走得远了,这才从门后探出半边脸,远远望着他背影,说道:“十足是个呆子!”重重关上了门,又去缝补衣衫。

  谢承志望北穿过李树林,到了湖边,远远听见骆庄念念有词,说的是“大鱼儿,小鱼儿,虾儿,蛙儿,泥鳅,螃蟹,你们谁来吃晚饭啦!”

  谢承志循声绕过一处矮树丛,便见骆庄坐在湖边沙地上,身前支着根钓竿,正在钓鱼。这时月光亮了些,骆庄身前湖水泛起波光,粼粼浮动,他那么歪斜着坐在那里,波光都印在了他身上。

  谢承志不及走近,远远说道:“夜里钓鱼,你倒会玩!”

  骆庄回头望了一眼,仍旧兀自念道:“大鱼儿,小鱼儿,虾儿,蛙儿,泥鳅,螃蟹,你们谁来吃晚饭啦!”他语调端的怪异,也不似说话,也不似唱歌。

  谢承志知他素来不恭,也就没觉得好笑,过去挨他身旁坐下,道:“夜里也能钓到鱼么?”骆庄“嘘”一声,道:“不与钓者言,不与弈者语,你懂是不懂?”谢承志道:“教我怎么说你好呢?”骆庄道:“昔有一秀才,去拜访一位高僧,那高僧自顾闭目打坐,不予接待。随后一贵人前来,高僧赶忙亲自沏茶,十分殷勤。秀才不满,强忍住怒火。待那贵人走后,秀才便问那高僧:‘大师对我为何不理不睬,对先前那位贵人却大献殷勤?’那高僧本又已入定,这时候睁开眼来,盯着秀才却不说话。秀才便道:‘释家不是讲佛祖面前,人人平等吗?大师乃得到高僧,为何却将我这穷酸秀才与那达官贵人两番对待?’高僧终于开了口,说道:‘不接是接,接是不接!’秀才大气不过,抓起木鱼敲,敲了那高僧头顶三下,说道:‘打是不打,不打是打!’说完丢下木鱼敲,径直去了。”顿了一顿,继道:“我看你最好也来个‘不说是说,说是不说!’”转而又念道:“大鱼儿,小鱼儿,虾儿,蛙儿,泥鳅,螃蟹,你们谁来吃晚饭啦!”语调一般的又转作了怪异。

  谢承志道:“咱们学书,所为何来?”骆庄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谢承志道:“这么说来,你可办到了?你究竟尊‘儒’呢,还是奉‘道’?”骆庄道:“‘儒’也好,‘道’也罢,我只尊我自己本身。”谢承志道:“汉武大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堂堂中华,四海朝服,难道他做错了?”骆庄道:“自然没有不对!”谢承志道:“那你为何一直排斥孔圣人的言论?”骆庄道:“因为我不是圣人,而且我也成不了圣人!”

  谢承志长长叹了口气,道:“骆庄兄,我劝你一句,以你的学识,求取功名,造福百姓,自是不在话下。”

  这些话,骆庄没听上十回,也听到八遍了。他只不答,探身伸指入湖中,打湿手指,收回来抠自己耳朵,一行抠耳,一行说道:“你再来说这些无聊言语,咱们就此绝交!”谢承志气得脸色发白,一时哑口无言。

  僵了良久,骆庄忽道:“我若变作一条鱼儿,在这湖中自由游弋,岂非人生至乐?”谢承志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骆庄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

  谢承志默了半晌,道:“我先不忙与你争辩,待你日后想通了再说!骆庄兄,现下你同予美妹妹已过孝期,我想请问你一件事!”骆庄道:“什么事,你直说无妨。”谢承志道:“倘若有朝一日,我要带着予美妹妹,一齐离开这里,你许不许?”骆庄道:“那要她自己做主!”谢承志道:“如此说来,只要予美妹妹同意,你便不会阻拦的?”骆庄点了点头。谢承志道:“骆庄兄知道我对予美妹妹的一片心意,绝不敢有半点辜负于她,黄天厚土,实所共鉴!”骆庄道:“你也不必立誓?”

  谢承志再不语,起身向骆庄道了别。

  他穿过矮树丛,想起一事,便即折回,道:“有个消息,差点忘了告诉给你,保管叫你兴高采烈。”骆庄道:“你再绕弯子,我拿鱼竿刷你!”谢承志笑道:“朱三家里酿了种新酒,你不想…”

  骆庄腾地跳起,拔腿便跑,边跑边道:“你替我守好鱼竿,不定什么时候鱼儿就上钩了。”谢承志道:“我可没那个闲情雅致,快回来取了鱼竿再去!”

  谢承志这句话喊过,骆庄早跑得远了,只听他大声回喊:“那就放在那里罢,明早来取,兴许就有鱼儿挂在钩上啦!”

  谢承志暗道:“只怕鱼太大,将你这鱼竿一并拖进湖中去了。”当下提上鱼竿,放在岸上,才反身回家。

  骆庄一口气跑到朱三家门口,见房门紧闭,开口大叫:“朱三大哥,朱三大哥,快取你新酿的好酒给我尝尝!”也不等人回答,使力拍打屋门。

  过得片刻,门“嘎吱”声起,缓缓打开,却是林之仪。骆庄忙道:“朱三大哥不在吗?那就烦请嫂子将你家新酿的酒取出来,给我尝尝。”林之仪笑道:“骆庄兄弟这样心急,却是为这个!你坐着略等,我去取酒来。”

  骆庄坐了,只觉喉头发干,咽了口唾沫。

  林之仪取来“雪李清酿”,轻搁在骆庄面前,询道:“骆庄兄弟是要用碗呢,还是用杯?”骆庄道:“管他是碗是杯,能喝酒就成呀!”

  林之仪将日里谢承志那番话简略述了。

  骆庄道:“偏他懂得这些。不过我既不用碗,也不用杯。”抱起酒坛,扯开封纸,仰头大喝一口。

  林之仪道:“骆庄兄弟认为这酒味道如何?”骆庄道:“酒是好酒,不过只这么半坛,太也少了!”林之仪道:“倒还有几坛,只不过你朱三大哥上了泥封,才拿出去,准备埋在李树地底下。这会儿也不知道埋下了没有。”

  骆庄又大喝了口酒,道:“嫂子告诉我这个,就不怕我哪日里突然嘴馋,跑去把你家的酒挖出来,偷偷喝了吗?”林之仪莞尔道:“果真如此的话,你朱三大哥也未必就会怪你。”骆庄道:“那嫂子你怪罪不怪罪呢?”林之仪道:“你朱三大哥都不怪罪,我哪还能怪罪呢?”骆庄哈哈大笑,一口酒竟呛着了,大咳起来。

  林之仪柔声道:“你也慢点喝罢!这般急喝,哪里尝得出味道来?”骆庄笑道:“说得也是!”这下才小喝一口,慢慢回味。

  林之仪道:“今日午间,承志兄弟也来尝过。”骆庄道:“他那叫‘近水楼台先得月’,若不是他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嫂子家酿了新酒,那可就误了大事啦!”

  林之仪抿嘴道:“承志兄弟还给这酒取了个名儿,叫作‘雪李清酿’。”骆庄道:“也只有他才会那样郑重其事。”林之仪道:“也是我们请他帮忙起的。”当下将此酒酿制过程细细叙了。

  骆庄听罢,说道:“倒也贴切。”随即尽顾喝酒。酒坛本小,酒又不满,过不多久,便喝干了。他虽好酒,酒量却差,这大半坛酒喝下,已生朦朦醉意。

  他有些坐不稳当,忽地滑倒地上,不巧头枕在林之仪足上,林之仪吓得一大跳,赶忙唤道:“骆庄兄弟,你先醒醒!”骆庄竟醉得深了,哪里应她。

  林之仪想挪开双足,又怕他头摔在地上,于心不忍,只得挪过一条长凳,缓缓坐下,任他枕在自己足上。

  过了良久,骆庄非但没醒来,反而睡得沉了,微微打起鼾来。这个时候,朱三回到家来,见了这情状,轻声询道:“骆庄兄弟又喝醉了?”林之仪道:“可不是么?那坛剩酒都给他喝了。”朱三道:“骆庄兄弟喝酒必醉,你也不是不知道,怎么不劝他少喝点?”反身关上门,继道:“每次都这么枕在你脚上睡觉,若教旁人撞见,免不得闲言闲语。”林之仪道:“我倒忘了关上门。”

  二人言语中说得明白,骆庄每来喝酒,必得大醉,常常醉后枕在林之仪足上睡上一觉。

  骆庄睡得大半个时辰,方才悠悠醒转,告辞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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