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从月琴的娘家小南沟回来之前,月琴给他谈了两个条件,第一个,给王家说合苗香香的事雷家绝不能掺合;第二个,他答应她爹事成后加付的二十块银洋,要如数给了她爹。炳中手头儿不够,答应日后给了月琴,或找人给她爹捎了去。月琴上车之前,在院子里给她爹嘣嘣地猛栽了三个响头,便一路哭着回来了。
她的那三个响头算是给了爹最后的交待,她死向王炳中要的那二十块大洋,也算尽了一份孝心,还了爹的养育之恩。前后的三十块大洋,差不多能买上三四亩地,要没有什么差错,也该是一个稳稳当当的饱满之家。月琴也最清楚爹拿了三十块大洋以后的去处,那明晃晃的银子,一点点地都会被他化作一缕缕的青烟飞了去。
满仓赶着的青花骡子再次爬上三道岭的时候,在杀死野猪的那个地方,月琴叫满仓停下了车,王炳中不解地问:“做啥嘞,还在这儿尿尿?”月琴左右转悠了一圈儿,说:“想死!”
月琴看着西去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阳光下泛着一溜灰黄的光,远远地望去,就像天上飘落的一条曲曲折折的细线。她想象着爹躺在那里的一个什么地方,从鼻孔里冒出两道蓝烟的样子,从此后,那条细线便在她的心头断了开来,细线的这头拴着的她,也就成了一只无根无梢的风筝,任凭那狂风吹打,最后孤苦伶仃地被抛到一个角落再撕成碎片。
她知道,自嫁给王炳中后,她就像一只被点亮的红灯笼,尽管也是一片红彤彤的亮堂,但那个脆不可击的灯罩子一旦被打破,再大的灯芯子也抵不住一枝树叶摇来的风,短暂的明亮就像天空飘起的虹,短短的几个回身之后便无影无踪了。
坐在满仓叮叮咣咣响着的大车上,她忽然感到自己正在唱着一场大戏——看家的本领全部使完之后,台下涌动的人群便在铿锵激越的锣鼓声中撅起了屁股,一些根本不会听戏的主儿,在指指戳戳中结束了台上的辛苦,伸胳膊蹬腿地奚落着不该奚落的故事,好像是拿着锄头随时去耪掉他认为不顺眼的任何一株谷苗。唱戏的人在一片狼籍之中匆忙地卸妆,在尚未收回的戏境里忽喇喇地打包扎箱,为了再一顿饱饭而奔向下一个台口。
王炳中回来后,先是安排林先生闲时和周大中一块儿记记王家的账——他给林先生挣了半个差使的钱,主要是因为林先生媳妇儿的娘家也是磨盘沟村,他想托林先生做他和“水葱儿”苗香香的大媒。林先生犹豫半天后还是答应下来。
王家的各项买卖似乎一天更比一天发达,梨花烧锅在不长的时间里便需先付了款排了号儿,一个月后才能拿到酒,梨花酒楼的客人整日的熙熙攘攘,为的是能喝一口王家的烧锅。
林先生到磨盘沟村去了两趟后,苗银匠绷紧的口渐渐地才有了些松动。王炳中听完林先生的述说后,便按捺不住狂放燥荡的心旌,满怀喜悦地出得门来,踏着尚官道那蓝莹莹的青石,迈着四四方方的步伐向石碾街行来。
大槐树已落了叶子,暗绿的枝丫在寒风中遥想着昔日的繁荣,静静地享用着老天爷那一点点吝啬的阳光,东边赵世喜洋货店旁的那棵大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人扯去了半边皮,饥寒交迫一般地裂开了两个口子。在王炳中看来,那简直就是个衣不蔽体的要饭吃,孤独地在东楼的阴凉里瑟缩着。他总感觉象征西半街的那棵长在西边的树,从根到梢焕发着一股不尽的朝气,和王家的时光一样日日升腾着。
瘦三在北圪台儿的最西端支了煎贯尝的锅,也正如大坡地人所说:家有万贯,吃不起瘦三的贯尝蘸蒜。王炳中刚进石碾街口,煎贯尝的香味儿便扑鼻而来,那个“贯——尝——吔”的叫卖声,还是那么沙沙哑哑的洪亮。
瘦三的贯尝独门独道,上好的荞麦,搅了浆糊一般的形状便上笼来蒸,蒸熟的大坨一刀一刀地割成薄薄的小片,用驴油煎了,蘸了不加盐的蒜泥水吃,一块接一块的吃起来没够,一会儿便满头大汗,满嘴麻辣还外带一种欲罢不能的馨香。也曾有人仿了做,却做不出瘦三做的那种味道来。很多人都奇怪瘦三的技艺,也曾花了心血偷看他制作贯尝的全过程,回去仿着做了,却是仍然的不如意,有人悄悄地问瘦三到底咋回事,瘦三神秘无边地说:“谁家的兔子啃谁家的麦根,这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
瘦三的贯尝确实是大坡地的一绝。北圪台儿的神奇,单瘦三叫卖时的那声吆喝,便自有一种难描难画的独家风味。每当叫卖时,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内似乎积蓄了一股来自丹田的气韵,“贯”字出口时,声音低沉而沙哑,音阶低音域宽,经过由低到高的一个清晰明快的转折后。“尝”字便像蓄了千钧之势喷薄而出,“吔”字出来后,便由高到低到无,给人一种跌落到裤裆里的感觉。
吃着瘦三的贯尝,不仅嘴香肚暖,单那一声优美别致的吆喝,往往会把人送往一个忘我的境地,仿佛人生的忧乐和悲喜,早已溶进那烫嘴的荞麦面片中,再伴着辛辣的喷香,嚼巴嚼巴后就一起吞咽了去。而且,蹲着吃、站着吃、坐着吃,他都会双手托了小盘子给送上来,一个铜钱便回收了一次老财主的感觉。吃完后将钱随手丢进那个柳条筐里,大票子则自己捏了要找的零钱去,少扔了两个大子儿或多抓走两个大子儿,瘦三绝不会抬眼皮多看你一眼,但如果真的有人做了那样的事,瘦三紧接下来的一声吆喝,就会让人猛听出来另一种雄壮。
王炳中拿了马扎坐在一边,瘦三拿了小刀,一片片地割了来放到热烘烘的锅内,割下来的贯尝片却比平时几乎薄了一半。王炳中一边吃,一边说:“瘦三你嘎小子儿,卖给俺的贯尝,两块儿才抵得上别人一块儿,你的小刀儿也太快了点儿吧?”
瘦三并不作答,他在美美地吆喝了一声“贯——尝——吔”之后,才抬起头说:“今儿才知道你恁大的老爷也小肚鸡肠,大鱼大肉吃不够?还在乎俺那一捏儿荞麦面儿?你哪儿都好,就这点儿坏了当老爷的架势,真嫌块儿小,就当俺送了人情,不用掏钱儿!——可是,王大老爷吃贯尝,落下个小家子气的名声儿,北圪台儿上传出去,哎!——可不是人家耽意说你。”
瘦三一边说着,一边捧了小盘子双手送上去,又凑在炳中的耳边说:“你不通泰,片儿削的薄,就煎得脆香;厚了,里边儿煎不热。俺知道你不在意肚饱,在意品味儿,品味儿!——哎,俺像不像你肚里的蛔虫?”
王炳中正吃着第三盘的时候,周大中远远地走过来,在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他放下盘子便跟大中去了东边的酒楼。
酒楼二楼的东北角是两间一明一暗的雅号,雅号的包销费用便需半块银元,包销费之外的酒菜唱曲儿等等,则需要另算,雅号里究竟有些什么别样之处,知道的人永远不会说,不知道的人也永远不会知道。除了那些肥头大耳的人,一般的主儿很少光顾。赵世喜领了静峦寺的“红丝绸”来过几次,怕也是为了给那个不可多得的逍遥事,找上一个相匹配的逍遥去处而已。
王炳中随了大中咯噔咯噔地上了楼去,拐了两拐就到了雅号,油光闪亮的楠木桌前坐了一个娇俏闪亮的女子,见炳中进来,她便缓缓地站起,双手抱拳低了头,右腿向左腿的左后方一点,别了一个女儿步后,低头、弯腰、下蹲给行了一个女儿礼,然后向相反的方向又颤悠悠地给来了一个,真真的一副小鸟依人之态。站起来后才觉身材娇小,一说话满口嘀哩嗒啦,像房檐下呢呢喃喃的燕子。
王炳中从下到上仔细地看了看:大眉髅儿,两个不大的小酒窝儿,一身火红的软缎子,粉嫩的脸和白生生的牙。她的年纪不大,一双透亮的大眼在炳中身上照来照去,七分的娇柔里又含了三分的了然。
王炳中忽然觉得,那个小巧玲珑的女子,就像在三九隆冬里养护出来的一簇蒜苗儿——水灵灵的嫩绿嫩绿,是那种青翠欲滴的妩媚。
那女子用半生不熟的北方话,还夹带些听不太懂的土语和炳中说了大半天,最后竟把他说得只想先拿两块银元送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