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梨花井和苗香香(5)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07-16 23:25:03

那日,月琴和廷妮儿坐着说话,廷妮儿说有一天看见门口的上马石旁,坐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老头儿,罗锅着腰,问啥也不说,好像还是个疯癫手儿,大拇指上多了一个指头,在门口坐了半天,后来就走了。月琴忙问六个指头的是哪只手,廷妮儿说是左手。月琴便跑进屋里大哭起来,原来门口坐着的老头儿是她爹——或许是听到了家中的吵嚷,不愿意进门,或许是有别的什么事不敢进门。月琴越想越伤心,在床上躺了两天哭了两天。

王炳中后来也知道了早来挨打的原因,前前后后地哄了几天,月琴却不依不饶:“想做啥?那个能生能下的驴屁股、马屁股走了,找骒骡子屁股来了?用着了拿来高兴,用不着了大巴掌扇,有钱人都这嘴脸?恁狠的手,去小南沟连俺爹一齐儿拾掇了算了!”一边说,一边拿头往他的怀里撞,王炳中嗬嗬笑着一直往后退。月琴忽然又想起了不敢进门的爹,拿起头便又往墙上撞:“爹吔——不活了,你就当白养闺女咧……”他一把搂住,又哄了半天,月琴仍不依不饶。

最后廷妮儿叫来维贵才给圆了场:“没出息!动手打媳妇儿,啥能耐,亲家来了不进门,街坊邻家知道了说啥?大理不通!赶明儿装几布袋粮食,一齐儿给送过去!”

 

王炳中骑着那匹红鬃马呱嗒呱嗒地在前面走,要上三道岭的时候,回身对满仓说:“跟紧些,林子深了,看看套股儿车闸。”满仓便停下来细细地检查一遍,吆喝着青花骡子紧紧跟在炳中身后,炳中紧握了那柄钢叉,像一个出征的勇士。

只过得去一辆大车的山路忽左忽右地盘旋,开始上坡后,青花骡就不再来回晃动那个粗大的尾巴,大蹄子敲打着坑坑洼洼的山路,清脆而响亮,漫山的杮树,叶子正自上而下由黄变红,蜿蜒无尽的山梁上,好像穿着件褪了色的衣裳,灰蒙蒙的那一片暗绿,像是又完成了一次宿命的轮回。

当他们终于爬上三道岭的最高处,交错明灭的磨盘沟村便映入眼帘了,弯弯曲曲的山路像一条蚯蚓,曲曲折折地和小村相连。山里气温低种得早,山脚下沟壑中,一块一块的田地透着一片片新绿,池水般荡漾的麦苗,在不尽的秋风中摇曳着来年的希望。

三个人在岭尖上歇下,王炳中正在四处观看,去方便的月琴突然慌慌张张地提着裤子从树林中跑了回来:“哟哟——快——快……亲娘祖奶奶!这回——真撞见那要人命的东西儿了……”王炳中顺手望去,月琴后边的不远处,一头野猪野性十足地从树林里奔了过来,他赶紧抓起靠在一旁的钢叉,拉开马步准备开战。

野猪灰褐色的皮毛,脊背上乍着一根根的硬鬃,嘴里伸出两根坚硬的獠牙,它看见炳中拿了武器,便猛地一停。炳中喊:“满仓,满仓!领上月琴赶紧跑!”一边喊一边又回了回手,重新调整了捏叉的姿势。

野猪四下瞅瞅,突然加速奔跑,箭一般地向炳中蹿来,他握紧钢叉对准野猪一刺,那猪竟蹿了起来,肚皮擦着叉尖跳了过去,他急忙转身,那匹红鬃马好像受了惊吓,来回掉着屁股尥起了蹶子。野猪闪过一刺之后,转过身又扑了过来,大红马尥着蹶子一蹦好高,扬起的蹄子正好踢到了蹿过来的野猪的拱嘴上,咔叭一声,竟踢掉了一只獠牙,野猪扑通一声落到地上后竟原地转起圈儿来。炳中甩开钢叉,照着野猪的脖颈拚尽全力插了进去。受到猛烈一击的野猪突然一个大回身,竟把他甩到一边趴在地上,他迅速地爬起来之后,野猪拖着钢叉又跑出去二十余丈远,叫了几声后,就浑身哆嗦起来,再哼哼几声便倒地不动了。

王炳中回头看看月琴,正哆哆嗦嗦地站在路边的地堰上,满仓手里抱着一块大石头,靠在地堰上不动弹。

三个人定下神来后,也不敢久留,匆匆忙忙地把那头猪抬上了车,将那匹红鬃马拴在车后边,三人坐在车上,满仓拉紧了车闸,唧唧扭扭地下了三道岭。

下了岭来,大约十多里的路便到了磨盘沟。磨盘沟四面环山,中间的低洼地带很像一个大磨盘。周围一带有大小三十多个村庄,磨盘沟村最大,正座落在磨盘的中央,村外四通八达的羊肠山道,条条与村子相连。

刚进村口,就有许多人围了车看,就像在观看打虎的武二郎。也难怪,野猪平时不仅凶狠异常,而且行动如风,弹跳能力极好,性急之时能跳丈余高,五六个手执利器的青壮劳力,也不一定打得过一头野猪。

听到大家的交口赞赏,王炳中便跳下大车,重新拿起那柄三股钢叉握在手中,骑上大红马,气昂昂地从街中穿过,浑身透射着一股威威武武的豪迈之气——那柄带血的钢叉,就是他最雄壮的见证。

快出村的时候,王炳中想起什么似的在路边的一个小凉棚前停了下来,皱了一会儿眉头后,便安置满仓去把那头野猪就地卖了。月琴翻翻眼,炳中说:“翻啥眼!恁家满打满算,也就剩一条光棍儿了,一副猪下水够他吃一个月。”满仓和月琴走了后,他就骑着马在那个小凉棚边等。

那是一个银饰铺,凉棚下支着风箱和火炉,大红马咴儿咴儿地叫着,拉风箱的闺女回过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个身骑大马手握钢叉的人。王炳中细细地看那姑娘,粉嘟嘟的脸蛋儿,葡萄一般的大眼,不胖不瘦的身段儿,就像三月天旱地里拔地而起的一棵嫩“水葱儿”——春意盎然又生机勃勃。

闺女拉着风箱,突突的火苗随着风箱杆的拉动一蹿一蹿。当她看到一个满脸胡茬子的男人老在端详她时,便羞羞地低了头。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一扭一扭的身子像柳枝上落上去一只鸟。

王炳中忽然抽风一般地浑身一颤,感觉躯体内的另一个自己,已舒畅无比地随着那个闺女,飞翔到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里了。

红鬃马咴儿咴儿地叫着,两只前蹄交替着咚咚地刨着地,王炳中傻傻地半眯着眼,无可名状的兴奋和愉悦,正自每个汗毛孔中汩汩不停地向四外迸射着,他的整个胸膛和那只烧红的火炉一样热烈而滚烫。那根青油油的“水葱儿”使他乱了方寸,他甚至比看到那头野猪时还要狂乱,以致于使他想不起是春天蕴育了万物,还是“水葱儿”给了春天以生机。

“水葱儿”微微地侧歪了头,似笑非笑地一直看着那笼火,一只手咵哒咵哒地推拉着风箱杆,身子也随着手的拉动微微地摇晃,炉中的火苗随着咵哒咵哒的声响,一股股地向外蹿着。

老银匠似乎不喜欢那个手捏钢叉骑在马上的络腮胡子,他翻上翻下地歪了几下眼后,突然拿起敲打银饰的锤子,连连地敲击着火炉上的铁盖子,铁盖子咣咣当当地闷响着,一股股的火花随着上蹿的火苗四散飞腾开来。

王炳中的那个颇为自信的笑刚刚开始,老银匠手中的锤子便当地一声又砸向火炉上的铁盖,那个铁盖子在空中翻了两个跟斗后,哈哈大笑着一般“肚皮”就朝了天。他回头看看赶来的满仓和月琴,两腿用力一夹便骑马去了。

磨盘沟向西南走五六里的山路就到了小南沟,村子不大,半山腰上稀稀落落的十余户人家。他算这趟也总共来过三次。月琴娘家就在山坡最上头的大石崖下,车最多能走到半坡,月琴寻个地方将车卸了,王炳中让大红马驮了两袋粮食,跟在提了两个包裹的月琴后面到了家。

家里共有五间红石条垒起来的小平房,房顶上铺着一块压着一块的大红石板,中间高两边低,和瓦房脊一般。五间房屋座北朝南,中间有一道隔墙,一边三间一边两间,石头垒起的半截院墙,跷一下腿就可跨入院内。

月琴进得院后喊了两声并无人应,来到父亲睡觉的屋子,一股霉味儿夹带着汗腥的臭味儿便扑鼻而来,油光黑亮的被子卷了一团儿,似乎做了枕头用。炕上铺着的苇席黑黄黑黄地泛着幽暗的光——席子也只剩下半边,铺在下面的谷草张牙舞爪地从四处涌了出来。炕头上破草帽扣着的瓦盆里似乎有些响动,月琴掀起草帽,噌地一下,两只老鼠便蹿了出来,吱吱地叫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她又到东北角做饭的屋子转了一圈,房顶上隐隐透着一线蓝天,上过油漆一般乌黑的梁檩,满屋子的烟熏气味,摸一摸烧柴的灶火,凉阴阴的没有一丝暖意,掀开锅盖,锅边一层干巴巴的米粒,锅底有一碗多剩饭,上边飘着一层黑黄的毛。

斜对面山上的那户人家,看到家里来了人,一个人站在崖边,双手捧着嘴使劲地喊着,那声音乘风越涧而来,碰到这边的山壁上又撞了回去,乒乓球似地再弹回来,山坳里就传来一声接一声颤悠悠的回声——那叫喊山。

没有喊过山的人,不仅不会喊,而且听起来也费劲。月琴仔细听了,原来是说她爹去磨盘沟三天了,今日应该回来,有啥急事就去找找,没有急事就在家等等,黑夜到他家吃饭,北瓜稀饭地皮菜,有蒸好的饼子掺了一半儿的橡子面。

月琴也站在院墙边冲那边喊,忽悠悠的回声从这山传到那山,好像有好几个月琴。王炳中坐在院中的石头上嘻嘻地笑着:“怪不得唱戏,见天儿的喊山,咋有吊不好的嗓子!”

满仓骑着大红马将月琴父亲驮回来已是鸡子上架的时候。月琴已将屋里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王炳中搬了块石头坐在那里烧火,煮着米粥蒸着窝头的大锅腾腾地翻卷着云雾一般的热气。月琴爹坐在院里的石头上,笑眼眯眯地看看这屋又看看那屋,时不时地用树皮一般的大手抹一下鼻头,然后再把抹下来的鼻涕涎水擦在屁股下面的石头上。

当西山巅抹去留在三道岭上的最后一片夕阳,石崖上边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一连串嘟咕嘟咕的叫声,炳中问岳父:“山上啥鸟在叫,不像野鸡。”

月琴爹说:“是石鸡子,今年俺上去看过,好几窝儿呢,俺找见一窝儿,往跟前一走,比兔子跑得还快!人撵不上,撵一回跑一回,不过,跑走以后,等几天就又回来了。你听,都说石鸡子叫像在说‘领上俺吧——哥哥’,你仔细听听,像不像?”月琴爹说话的时候有孩子一般的欢快。

自从看到闺女、女婿的第一眼起,他佝偻着的腰似乎挺直了许多,每句话里都带着一股颤悠悠的兴奋。正说着话,满仓从外边扛了一大捆干柴回来,扔到院子里后,一边拍打着沾在身上的干树叶,一边说:“哎——吔,真是,满山是柴,出门儿就拾掇了一大捆,真是个好地界儿,不愁烧火、取暖,真是个好地界儿!——就是人少憋屈得慌。”

满仓和月琴爹在东北房的地下铺了谷草,就当铺睡下了。王炳中和月琴睡在她爹睡的土炕上,土炕很小,王炳中整晚上蜷曲着腿,月琴翻来覆去的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唉声叹气。炳中自闭上眼的第一刻起,磨盘沟的那根嫩“水葱儿”,便开始在眼前活灵活现地跳跃起来,那个带着几分俏皮的红脸蛋儿,很长很长的眼睫毛,齐腰的大辫子,系在辫梢的红绸子红彤彤的像一团火!

如果月琴是春光里一朵迎风怒放的花,是那种触手可及、秀色可餐一般的娇艳,那么,“水葱儿”就是绿叶下一颗长满绒毛的青涩山果,她饱含着自然天成又穿心透骨的一段风韵。——王炳中对“水葱儿”的向往,甚至超过月琴爹对烟泡儿的追求。

月琴爹整夜吭吭咔咔地咳嗽,满仓那如雷的鼾声拐着弯儿还打着呼哨,像一首永不停歇的歌。王炳中心中一个滚烫的欲望在翻滚蒸腾,就像窗外啼号不止的山狐,彻夜声嘶力竭地呼叫着它跑远了的另一半魂魄。

当山里的风开始呼呼作响,王炳中终于筹措好了下一步计划后,全身就渐渐地轻松起来,心里一边遥想着磨盘沟里那个羞羞答答的俊美,一边飘飘忽忽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满仓和月琴牵了马,驮了谷子到山下碾米去了。王炳中和岳父便坐了说话,慢慢地说到了月琴爹年轻的时候,他亦是有意地抬举,说:“您老一肚子文才,一笔的好字,要有纸笔,给俺留下几个字儿,见不着面儿的时候也是个念想。”

月琴爹便高兴起来,说:“有!有!前年还用过,给人写过地契,就在炕上的瓦罐儿里,你等等,等等,俺去找找。”一会儿便找了笔来,指头缝里夹着两张糊窗户用的麻头纸,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四四方方的铜砚,掀开砚盖,里边湆浸墨汁的蚕丝团早硬成了一块,月琴爹说:“不碍事,不碍事,放点儿水就能使。”眼睛里飘荡着熠熠的光芒。

因为家里太黑,也没有个写字的地方,二人便来到了院子里,将笔墨纸张放在了一个大红石板上。月琴爹终于和好了墨水,把那枝粗钝的狼毫笔在铜砚的另一边润了又润,想了一会儿后,便在麻头纸上写了起来:

                    千年田地八百主,田是主人人是客,

                    荣辱总是东流水,高下皆由人评说。

他在每张麻头纸上写了两句,写完后向后退了两步,佝偻着腰一副其喜洋洋的样子。待墨迹风干后,用手指着那两张纸对炳中说:“可惜纸墨都不好使,你看这字,标准的柳体是吧?看这横,这勾儿,仔细看就能看见一个气势!俺年轻的时候儿,恁那边儿大圪梁的石匠,好多碑文都找俺写,恁村儿,就恁村儿,大坡地,那土地庙的大戏台,一共有十七根大石柱,你知道不知道?那上边的对联儿就是俺编的,那个字儿,也是俺写的!见过没见过?——怕你见了也不注意,那个叫文化……这文化,嗯?乃以文教化之意,嗯嗯!要说——这文化,给有文化亦有思考的闲人看了,亦才有那么一点点小用,要是嘴里吃不上饭,身上穿不上衣,连狗屁也不是!诚然,这做文化的要是撞不对运气,也就顶个狗屁……”

王炳中接不上岳父说的话,只是一溜地夸赞,慢慢地,便说起了磨盘沟村的“水葱儿”。

“水葱儿”姓苗,叫香香,世代祖传的银匠,是老银匠最小的闺女,尽管炳中按照晚上背好的台词说了好多曲里拐弯的话,但月琴爹不傻不苶的半世风霜,岂有瞒得过的蹊跷!只是碍于面子不好说破——王炳中的那些小算计,就像小孩子捂着双眼的手和藏在裤裆里的头。

月琴爹收拾好笔墨又放进炕头上的瓦罐里,先前的兴奋和荣光已消失殆尽,临近中午的时候便呵欠连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流了起来,浑身的不舒服像生了许许多多的虱子,坐立不安的样子像丢了羔子的母羊。

王炳中跟在屁股后边,索性把“水葱儿”的事讲了个明明白白,还信誓旦旦地许了许多誓愿——就是死,也要给月琴一半的家产。说来说去的大半天,月琴爹竟像没有听到半个字,蹲在北墙根下,摇头晃脑地像得了疯癫头病。

当王炳中从怀中掏出十块明晃晃的银洋的时候,他的眼睛便突然明亮起来,等伸手来抓的时候,王炳中又攥了回去,说:“咱今儿就来个袖筒儿装擀杖——直进直出吧,那个,银匠闺女的事儿,那就是俺大坡地的牛头垴,任他雷公电母齐下手,那也不能变!你帮个忙,事成加倍,咋样儿?”月琴爹顾不上说话,忙不迭地点着头,一把抓了银洋,佝偻着腰一路小跑着去了,急不可耐的样子,像是去领什么奖赏。

满仓和月琴回来后天已中午,月琴问爹去了哪里,炳中说有事出去了,估计天黑才能回来。月琴摸摸冰凉的锅灶,便有些急:“死人吔,咋也不给烧锅水?你吔,到底知道不知道爹要去做啥?走的时候儿就给你说,好好儿瞅着他,好好儿瞅着他,就是那俩大眼不好使,那俩大耳朵也长到裤裆去了?——急死了……”

太阳快要滑到西山顶时月琴爹才回到家里,月琴把她爹拉到做饭的屋里去说话,炳中和满仓拿了几根绳子给兔子下套子去了。

满仓下完套子天也就不算太早了,林间的猫头鹰“呱—呱—呱—呦”地凄叫着,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山坡上的人家点亮的灯火,隐隐约约地闪现在大雾中,像一只只游荡着的萤火虫,浓雾下黑黝黝的山涧,像一个个张着大口的怪兽,一路拾级而上,令未走过夜里山路的王炳中像坐了一个空中飘浮的船。

二人摸索到家门口,听见月琴和她爹正在高一声低一声地说话,月琴哭啼啼地说:“你到底是不是俺亲爹?就是好了疮疤忘了流脓,可咋能没拔刀子就忘了痛!你叫俺活不活?真想叫俺死,趁早拿条绳儿抽死俺算了……”

月琴爹说:“闺女——你小,啥事儿爹没见过?听爹的话,俺吃的盐比你喝的饭多,俺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啊!那种事儿,要是一旦有了那个心儿,锁不住也绑不住,垒堵墙翻了墙头儿也要去!——啊!再说了,这天底下,你去哪儿找那只不闻腥的猫儿吔!——啊!闭一个眼,啥事儿过不去……”

王炳中听着,心中猛然泛起小鱼入水一般的欢快来,大踏着步走向了西北房。月琴听见炳中回来,便快步走了过来,说:“俺雷家上三辈儿下三辈儿算给你撕扯不清了,你到底想咋?嫌家里还不乱是不是?老大家(指牛文英)不是常说,那不是黄菜捞饭,不能一碗一碗捂着吃!天底下俏模样儿的人多了,你想都整到恁家去?就是鸡子狗儿,它也得分个时晌!不说了,不说了——今儿你给俺说清,给写个文书儿,俺不回去了。”

王炳中抹一把狼茅草一般的大胡茬子,掩藏不住的喜悦里挤出来一缕颇为牵强的忧虑,又故意清了清嗓子,尽量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说:“这,这,这多少年——恁俩人谁再也没个生养不是?俺也没有别的意思,这有钱儿没有人花的时光,也不好受不是?写啥文书,叫别人知道了,不说你不贤惠,也说俺没管教,有啥事儿,到家关住门儿说才是正理儿,不回去,在这儿做啥?想修仙?”

月琴忽然又眼泪汪汪起来:“干啥不用你管,再没法儿,去柳条儿沟喂狼,也比死在恁家强!今儿黑夜你给俺把文书写了,死也不回去了……”

世上的许多事就是奇怪,尤其是女人,她们的好多话就如耳边哼哼着的蚊蝇,哼哼一阵子后,大多都是哪里来又到了哪里去,闹不出什么名堂,甚至留不下些许的痕迹,正如王家那些发酵了的高粱玉米,颠颠覆覆地折腾够了之后,全部的东西也就随着清水化了另外一种东西流了去。也正像满仓所说,这世界上,那一言九鼎的事,真正能算数的,不是狂风暴雨中的那棵树苗,而是那个拿了锨镐镢头的人。

月琴也没有去柳条儿沟喂狼,她怀揣了一腔的无奈,该哭的哭了,该闹的也闹了,哭够闹够了之后,半月都没有到头儿,就被爹扶上了王炳中的马车,又回到了大坡地村。

 

①  被了…伤:受到了…伤害或吃了…的亏。被伤:受到伤害。

②  三眼枪:旧时村里的一种仪仗类的土炮仗,胳膊腕粗细、三四尺长短的一截木棍的顶端装有一个半尺余长的铁桶子,铁桶子的另一头有三个窟窿,用来填火药也用来点火,点燃后爆响如雷,有些枪的形状又有三个眼,故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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