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布衣塑像

作者:林敬庸    更新时间:2014-07-17 08:07:58
                                             一
    2003年8月28日,我在父母的陪同下,从四川家乡小火车站登上开往云南广通的列车。

    我是到云南昆明去上学,父母认为我没出过远门,非要作伴。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们想去看看两年多没见面的姐姐。姐姐嫁在大理,因此火车从家乡出发,至成都转车,再到广通中转,继而奔赴下关。

    在大理,我见到了七年未见的姐姐,以及从未谋过面的姐夫。

    在大理呆了一星期,我独自去苍山攀爬,独自去洱海观望,独自去“崇圣寺”听经。9月5日,父母陪同我到了昆明,之后二老返回家乡,我便留在昆明,上学、生活。

    除了起初微弱的高原反应,我并无多少不适。到云南是我的宿命,那是才跨入高中校门的第一天就下好的决定。高中时但凡在课外读本上读到关于云南的点点滴滴,,我都特别留意。我知道了“彩云之南”的雅号,知道了“春城”的美称,一并知道了“冲冠为红颜”的传奇。这势必令我难以安分,会费尽心机去搜寻云南的“朵朵白云”,“段段彩霞”、“片片杜鹃”……

                                               二

    我便到“大观楼”去。这楼原本隐在昆明西南偏隅,少为人闻。

    “大观楼”系三重檐琉璃戗角木结构建筑,有些匾额,有些老树,似乎别无殊奇,因而无声无息守在城郊。我总觉得人的一生,总会遇到某个地方,虽从未到过,然而乍一相逢,即觉早已相知。某座山,某片水,甚至某株不起眼的古松,仿佛等着你去驻足,等着你去解读,无论怎样逶迤,始终难以规避。驻足了,解读了,固然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片水,树还是那株树,可是倘若不来相见,生命就会有些缺失。这缺失,即令翻遍古今卷宗、东西辞海,也得不出一个合理诠释。

    “大观楼”似乎就在等着某个人。终于,一位孤独的读书人来了。这位孤独的读书人一来,这座孤独的楼阁将立刻“大有可观”!
    孙髯翁见到“大观楼”,挥毫道: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 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 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这副长联,享誉“海内第一长联”、“古今第一长联”、“天下第一长联”等盛名,同时也让一座无人问津的孤独楼阁名播天下,惹人神往。

    这座孤独的楼阁似乎就等着这位孤独的读书人到来,一个是孤独的木材搭建,唤作“大观楼”,一个是孤独的瘦削书生,名叫孙髯翁,这一相逢,登时对接,即刻契合,继而消融,终于彼此成全,相互不再孤独。

    孙髯翁本不用捱受孤独。他从小出名,精通古诗文,其父又在云南任武官,以他的博学多识,外加其父在官场总有些人脉(当然,或许不应该以现代思维来定论),他要竞角名利场,争斗“权势缸”,多半不是难事!可他爱书,出游之时,随身必带,以致他看到科举考场要搜身,掉头便走,从此不问科举,终身为民。在他看来,这种科场搜身的举措乃是“以盗贼待士”,实在有辱斯文。

    好罢,你要书本不要官是吧,那你活该一生穷困!好罢,你要斯文不要权是吧,那你注定一世潦倒!也许,今天我们看见了太多的“适者生存”,见惯了太多的“抛弃底线”,从而对孙髯翁嗤之以鼻,暗暗嘲笑他不识时务。但是,无论时代发展到何种地步,智力提升到何种境界,我们是不是总该在内心保留住一点什么呢?

    科考需要有严格的监控体系,无可厚非。也幸好如此,让孙髯翁没有“得逞”。从此,他不必将满腹诗文酝酿作阿谀奉承,向笑里藏刀的大人们倾吐;也不必用朗朗书声去交换歌功颂德,对“锦鸡仙鹤”的高官们应“喳”答“喏”。更亏得如此,他不必在衙门里正襟危坐,而是溯流直上,考察金沙江,提出“引金济滇”的设想;也不必在庙堂下卑躬屈膝,而是昂首挺胸,丈量盘龙江,写成“盘龙江水利图说”。

    真正的文化人注定孤独,这是数千年华夏文明史册上亘古未变的一道命题,几乎无从破解,孙髯翁也逃不脱这宿命。他独好梅花,曾自己雕刻出一枚印章,刻上了“万树梅花一布衣”这个句子。

    他晚年贫困落魄,寄居昆明圆通寺后的咒蛟台上,自号“蛟台老人”,卜卦为生。到底三餐难继,只得投靠子女,终老在云南红河州弥勒。他生前曾自撰挽联曰:

    “这回来得忙,名心利心,毕竟胡涂到底;此番去正好,诗债酒债,何曾亏负着谁?”                         

                                              三

    我心中默念着孙髯翁自撰的挽联,站在他的塑像下,他一袭布衣。感谢雕塑者还原这位老者的形象,每一雕每一凿,每一削每一挑,都在为这位老者的生命正名。虽只是塑像,我却感受到滚滚而来的人格魅力的余温。这余温,穿越历史,跨越时空。

    我油然起敬,整了整领袂,弯身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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