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扁舟自江心划来,船中人跳上岸,抬头望见酒幌子在风中招摇,正是“辛氏酒家”的招牌。
这人是一名道士。他山水兼程,饥渴难耐,径直上了酒楼。酒家见来人仙风道骨,气宇轩昂,却又寒酸落魄模样。果然,这人只要酒,并不点菜佐酒。酒家寻思这人势必清贫,便连酒资也免去。这人欣然领受,自此日日来讨酒喝。
这一日,道士随身带来橘子下酒。终于喝足一千杯,叫来酒家,言说老丈赠酒一千,以鹤为报。他拿起橘皮在酒店壁上画出一只黄鹤,自言道:“酒客至拍手,鹤即下飞舞。”酒客不信,当场试验,岂料一试即灵。那黄鹤展翅飞下,在酒楼外飞舞了一圈,旋即归复原位。酒楼名声不胫而走,生意无比兴隆。
当地一位官员闻得这桩轶事,心生垂涎,非要将那堵墙搬移到官府。雇了船只,请了工匠,也正逢上日丽风和的天气,搬墙上船,顺江而下,哪承想行将中途,那鹤展翅飞了。官员追逐,葬身江中。卖酒老人怀念黄鹤,将酒楼改建,起名“黄鹤楼”。
那道人却再未现身,想来是驾乘着那只黄鹤飞走了。
二
这当然只是传说!似乎神奇,甚而浪漫,这一段佳话,注定招惹来一些可爱的人儿,不妨剔选两位看看。
第一位来的诗人,年少轻狂,似乎薄情寡义。他择妻唯美,几度乱弃,一生四休五娶。看他的:
“可怜青铜镜,挂在白玉堂。 玉堂有美女,娇弄明月光。 罗袖拂金鹊,彩屏点红妆。妆罢含情坐,春风桃李香。”
这位诗人,名叫崔颢。他此时的作品,十足轻佻,万分放荡。或许因为年轻,他好酒好赌好色。依现在眼光看来,这无疑是男人最大的陋习,是女人最不能容忍的底线,不论他何如才华横溢,女人们也一定视为敝屣。
崔颢选择妻子的唯一标准就是相貌,至于我们看来尤为重要的人品性情他却全然不顾。天下美女何其多,哪是他看得完看得够的?因此他对所娶女子稍微看不顺眼,便休妻又娶。据载,崔颢一生中至少四次休妻,五次成亲,始乱终弃,看来没弄明白“弱水三千”的爱情至理。
莫非崔颢找不到自己的感情归宿,他注定需要经历一番磨砺,与天地对话,同山河会晤?他终于流离,遍足大江南北。
他来到黄鹤楼,留下: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绝唱,千古不衰,百世流芳。就在两年前,出版过一本书,叫作《唐诗排行榜》,主要编著人是武汉大学教授王兆鹏先生。王兆鹏先生从1994年开始,携带门生历经十七年,一步步搜集、整理、计算古今各项数据,得出唐诗首推《黄鹤楼》的结论。且不论这个结论的科学性是否臻达精密无隙,古往今来,对崔颢这首诗推崇备至者,确实大有人在,其中不乏大家。
如此说来,崔颢应该是声名显著才对,那为何历代对他的记述并不多见呢?难道是他的年轻狂放令他必须付出高昂代价吗?这位诗人也许意识到自身缺陷,终于迈出寻找自身的步伐。他游览山川,历经边塞,精神视野豁然开阔,我们才有幸读到了这首《黄鹤楼》。
文化人应该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在叠床架屋的华夏文化史册上,有没有以崔颢为代表的一类文化人的存在?当然有,在我有限的知识中,我想离我们最近,最为我们熟知的恐怕是那位“告别了康桥”、不幸遭遇航空失事而丧生的徐志摩罢!这类文化人是否为我们设下了一道关乎某种“文化与人格”的怪异命题?
三
崔颢的《黄鹤楼》之所以获得显赫地位,亦或与后面来的一位诗人大有关联。
这位诗人穿着一身白衣,腰上悬着长剑,雇了一叶扁舟赶来。他当然是李白。
李白原本风度翩翩,兴致盎然,正待提笔,突然见到崔颢的题诗,倾俄间颓然废笔,自嘲道: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要说,太白(金星)怕过谁?敢教力士脱靴,国舅研墨,为何却对崔颢的诗“俯首称臣”,甘拜下风?我思来想去,只好认为这一次是太白(金星)对崔颢的认同,但与其说是他二人之间的认同,莫如说是中国文化史上一次震颤古今的文化认同感。
常言道:“文人相轻,武人相重。”向来“舍我其谁”的李太白这次竟然打破了常规,颠覆了传统。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真正的文人会真正的敬重彼此?如果是,我们现今的文人们为何总是唇枪舌战,口诛笔伐呢?是不是总惶恐着旁人的名气盖过自己,嫉恨着旁人的声望压住自身?
李白搁笔,诗人这个群体的整体人格存下余温供我们感悟,遗下风度供我们观瞻,留下传说供我们神往!
四
当我冲着“黄鹤楼”去武汉时,楼前正缕缕青烟直上“楼梁”。正是“‘嘟噜噜’、‘嘟噜噜’、‘嘟噜噜’的羊肉烤串”不绝于耳之际。
诗走远了,烟飘来了;黄鹤飞了,肉串熟了;文化丢了,“快餐”有了,我们就这样活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