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作者:林雨生    更新时间:2014-07-17 07:23:08

【2】

“小韵,别走了,咱们到路边树下歇会。”凌母突然叫道。小韵听了,大有罪人赦免刑罪的快活,转身溜母亲一眼,摘下那红色的鸭嘴小帽,兴奋地跑向树下。

三人坐在树下,凌母位于中间,她把担子搁在眼前,折起双腿,突然一下子额眉紧蹙起来,像衣服上起的皱纹折痕。她望着已走远的猪脚蹄们,对身旁的儿子,说:“轾霖,高三了,转到城里读,学费也贵了好几百,得要加把劲,努力点。只有考上好的大学,才有好的工作。要不,你这辈子就像他们——”指着园里的松树皮们。“像你爸、你妈那样,早出晚归,也赚不到几个钱养家糊口。”

凌轾霖烦腻母亲这些语重心长的唠叨,不知说了多少遍,就像一碗隔夜饭,早已经馊了,却被烹饪了一番又一番。可是每次听起来,总免不了要心里沉重一番。他发懒地用鼻子无力哼应了一声“嗯”,声音疾短得好比老鼠碰上猫,一溜烟钻进窟窿里。

凌母没听着,不好气道:“我跟你说话,听到没有?”轾霖只好正气说:“嗯,知道了。”这时候,小韵嘟囔起小嘴,带有几分娇气道:“妈,到城里,我也要读书。哥,妈教会我α、ο、е、i——”凌母看着笑了声。轾霖趁机引开话题,逗小韵,道:“你在念什么经?会写字了没有?”

“会呀!我会写‘大’字。”她说着站起来,展开四肢摆出个“大”字形,这是母亲和她睡觉时教她的。接着道:“哥,你快看!这就是‘大’字。”轾霖瞧她可爱模样,故意耍她,说:“不对!不对!头应该斜点。”小韵于是更倾斜下头,可轾霖仍说不对。小韵不服气,蹲下道:“那我写给你看。”边用力吸着垂垂坠的鼻涕,边在地上用手指划起了一个如一根根火柴搭起的“大”字,但轾霖仍摇头说不对。

凌母道:“小韵,别理你哥,你哥是坏蛋,咱们明明写对,他故意逗你,偏说错,来—--来妈这帮你擤掉鼻涕。”擤罢,小韵喊口渴要水喝。凌母解开行李取出水壶和三个碗。三人都喝了些。凌母突然想日后城里生活自来水也是笔不小的开支,又想到学费,每月的房租、电费、煤气费等。城里生活样样都需要开支,不像村里几乎都可自备。想着这些,心绪像浪头撞上礁石,黯然发愁,脸色阴沉得仿佛镀了铅的天空。

孺林村是个鸡不下蛋,鸟不拉屎的山旮旯地方,北面是个淹不死人的浅海口,其余三面是一重重的高山峻岭,将村庄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好比旧时妇女包扎的小脚。所以贫穷、落后、腐朽、坑脏注定缠着它不放,就像人体身上一块顽固的癣。吸毒的一片,人数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毒品固然是个好东西,吸一口飘飘乎如羽化登仙。可惜始终都成不了神仙,而成了神经,所以村里的疯癫之人层出不穷,理所当然偷鸡摸狗之事,司空见惯,甚至家破人亡也不足为奇。一到夜里,外地人便不敢再进村,生怕遭劫财不幸。更胜一筹的是每逢迎神赛会时,在神庙前搭台唱戏,不再是唱粤剧,而是表演歌舞。说是歌舞只不过是种体面的说法。其实就是模拟房事表演罢了。演员穿着露骨,嘴里发出呻吟声传向高音炮,振聋发聩。不用说,男女老少的耳朵当场丧失贞操,包括聋子,庙里的木偶神像们脸也会突然红得似火,说不准心里还怨恨起木匠们当时雕塑时没有浮雕出性别的标志呢。“毒”“黄”都有,可要三足鼎立,当然缺不了“赌”了。村里的赌窝随处可觅,牌九、麻将、扑克、番摊等赌式几乎皆有尽有,赌局繁荣昌盛,大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象。近年来,不知道周围的崇山峻岭哪里缺了一个口,刮来一阵持久不衰的六合彩风暴,如火如茶,杀伤力不但大且广,男女老少通杀,就好比流感注定流行蔓延的。村民们洗过脑似的,奉信看某电视频道某节目,方可参透出下一期开的码,到揭晓之后,绝大多数不中的事过境迁地在记忆里牛反刍似的细嚼回味那节目,终于凭借着唯心主义自欺圆梦,无中生有索骥出玄机,便捶胸顿足感叹道:“嗳!粗心错过那镜头,人家明摆出来嘛。该死!该死!”而微乎其微中的便娓娓夸道这节目灵得很!灵得妙!久之,有些人赌债累累,荒废了田园,养成了好赌懒做的恶习。不用说,村委会肯定是腐败无能的,好比看守后官的太监,虽然成天厮混在女人堆里,可却丝毫激不起本性最原始的欲望。

凌父是不规矩中的规矩人,怕轾霖染上村里的恶习,管缚尤严,逼迫他从小成天读之乎者也类的古书,希望他将来学而优则仕。中国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官本位思想,早已在基因里实行帝国主义式的殖民侵略,长期甘受它刺激、引诱、训化、催腐。所以中国人在权力面前的自卑,绝不亚于末代皇帝碰见象鼻族人(Trunk  group)的不动产(Penis ­­·testis )。假如态度能像温度般可被测量,想这态度足可以申报一项新的吉尼斯世界纪录。这也难怪中国荣幸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把做官成瘾列入一种临床精神疾病的国家。当然以学干实禄,并不是出于轾霖的本意,而是出于父亲顽固的余志。凌父读书时,碰上文化大革命,所以读书不多,政治抱负不得实现,深感遗憾,等到成家立室后,便将自己的理想往儿子身上寄。理想这东西好比一根接力棒,上一代没有跑到终点,可以传给下一代接着跑。可恨轾霖天生是个道义上,情感上的懦夫,与从政需要的圆滑狡猾划不相来,看来凌父有生之年的余志到时准会兑现为名副其实的遗志,但他又偏偏选择政治读。他现在十九岁,将读高三,是个无用之人。高二选想x科时,他从先地理转到历史科,最后转到了政治科。好事的同学问起他,他风趣说什么人一辈子也去不几个地方,学地理那东西简直白费力气。之前,以为它好学易考,可谁知学起来特别繁琐,整天要分析一大堆的各地什么什么的地理状况,像个风水师似的。唉!还是不学为好。”引得同学们在背后咯咯发笑。“至于为什么又转到历史科呢﹖”他又故作批判胡扯些什么历史是死的,人是活的,以史为鉴是最不靠谱,时过境迁,人物皆非,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自然有它的理由。学久了历史,看惯过去,仿佛看不到未来。人的心智也短了——你看,那些读历史的人,尤其是历史老师,全是副呆板模样。呵呵——所以学不得,学不得!”他怕人家又会问他为什么最后转到政治科去,所以早已在心里备一大箩筐的理由来等着应付。可惜最终都没人问起。当时出国在外的父亲打电话回来知道,欢喜得很,天真地以为现在读政治将来准会从政。鼓励他补上一直跛脚的英语。也许是小时被父亲强迫读多了之乎者也的缘故,所以对外来语种尤为过敏排斥,小考中考全被英语拖着后腿。还好凭着其他科目的优秀才不被拖垮。中国是世界上最疯狂提倡英语的国家,似乎狗见了电线杆,就忍不住撒泡尿以宣示主权。没有旁的国家像中国一样,敢轻易地将一门外语定为必修课。轾霖天生没有一点英语天赋,且毫无兴趣,但又不得不学,好比逼牛去啃狗啃的骨头,明知自己啃不动,可却容不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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