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
夏天的早晨,伴随着公鸡几声歇斯底里的鸣叫,一眨眼便过了,短寿得仿佛气象中不沛的早泄。不饶人的晌午艳阳,早已悬空怒照,威风八面地射出炽热,像火山的岩浆,把天空烘得像一块过分绷紧的鼓面,或像一张寒冬里干涸的老脸,随时会因表情兀突的转变而龟裂,骄傲地持呈着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态,容不得一丝微风的骚拂。所以,那富态臃肿的白云,像鸭子赶上架似的,强迫扎根于空中,一动也不敢动,可见热得强权,热得专政,热得威严。
孺林村农园里还有两个农妇仍在埋头苦耕,不用说,她们早已汗背浃流,犁松的泥土,蒸腾出如死者体内的湿气。那个正弯着腰在犁土的中年农妇,身躯干瘦,仿佛一根煎了又煎的老油条,体肤黝黑而粗糙,像桑老的松树皮,假如她伸直腰来,你会诧异地发现她那干瘦的身段竟有五尺一二高。可她邻田的那个正浇粪肥的农妇,胖墩墩的,且又矮,简直就是一个猪脚蹄。两个相衬起来,好比饿死的骆驼比猪大。这时,猪脚蹄一抬头就看见远处一位挑着担子的妇女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青少年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便向松树皮直嚷起来:“看!快看!这不是三脚森家的,最近都不知她死到哪里去。突然像鬼一样冒出来,带着孩子,挑着担子?”她惊讶的表情过分做作别扭,仿佛老太婆撒娇。松树皮听了,歇了手头上的活,闪电般地流露出嫌恶,道:“切!还用说么!前一个月她打晕了她的婆婆。住了院呢 ! 知道怕了,就带着孩子跑回娘家躲了一个月多。平时可别看她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打起来人来可真真是一个刽子手。吃人的狮子不露齿!”
猪脚蹄不愿输给松树皮的尖刻,把眼一瞥,道:“这我当然知道。凌家的兄弟也真是的!老娘都被打成这样,也不给她点颜色瞧瞧!要不下她一个马威,下回,我想可不是住院了,说不准——”
松树皮截断她的恶毒,不好气道:“你知道什么!这事听说还有些里头呢。好像先是她婆婆也太过分了,成天叽叽咕咕诅咒人家,谁受得了!”
猪脚蹄笑她和之前说的话矛盾,轻蔑道:“切,刚才还亏你说她是吃人不露齿的狮子。不眨眼就西北风转东南风了,倒反而同情起来!”
松树皮像轮胎遭到一针,泄漏了气,牛头不对马嘴道:“还不是因为争一丁鸡屎地闹的。你知道不 ? 据说蒋家那块地,就是凌老太翁生前贱卖给他家的。那时候好像是老毛子刚打跑石头介的一两年。蒋老头一家原是漂流败落的蛋家人,无所定居,一家人在隔邻的盐灶后村的托墨脚海滩上扎个吊脚蓬,潮一来,赤脚颠屁股地往后拆移,蚂蚁搬家似的。等潮一退,又扎回去。凌老太翁见了,怪可怜的,去大队求得大家同意,叫全村人多包容,允许蒋家迁上来,把自家后菜园卖给他一半,要不是哪有今天。蒋老头一家有什么钱,连顾命都顾不了,五六年才一点一滴地还够给人家。开始时,两家好得要命。”
“这就奇了,既是好端端的,后来怎么成了仇家?”
“也不怪。吃完大锅饭那年,凌老太翁建新屋,蒋老头说他屋后的瓦尾伸过了半尺地,要他拆缩回去。凌老太翁说没有。两家争执不下,你骂我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我骂你筷子搅豆腐,以强凌弱,都是刺猬掉进肉锅里,扎手的老浑球。你扎我,我扎你,打了起来。不久,凌老太翁伸脚去了。听人家说是被蒋老头用气功打成内伤死的。从此,两家结仇,不再来往。以前三脚森两个大兄还在家住时,经常因蒋家门前的臭水沟排得过近凌家的后墙脚,就大吵大闹,打得你死我活。三脚森肚子上那五条大疤是怎么来的呢?还不是蒋老头的大儿子大头九拿玻璃划的。蒋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儿子癞头冲被打成了跛脚冲。你不见凌老太婆平时初一十五在庙里拜神,扳倒尿罐似的,一跪下就嘟嘟个没完没了,喃喃呐呐,不知胡扯些什么。一次,我放耳着实一听,原来是在骂什么凌老太翁做的好心人----'你死了就好,吊颈鬼上香,做什么正神,移了个瘟神骑在头顶上来,祸害子孙,清明过节烧金烧银给你,不会买几个牛头马面招了这家天煞的去,尽知道吃喝嫖乐----'你听听,昏头昏脑的,骂得多可笑。我差点连门牙也笑掉了。亏得她没拿个木鱼边敲边叨。想这凌老太翁生前也是个风流鬼。如今这事,还不是因前阵子蒋家建屋闹的。"
"见怪不怪,你看村里哪一个建屋的不和四面八方闹得鸡犬不宁。这个说你做过我的地,那个说你浑说,蛮人黑屁股。压根儿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包公也断不清。咱们没钱建屋的,死劲往泥巴洞里钻,眼睁看热闹。"
"还亏你是个好人,你这话全是胳膊偏到腋底下,不关自家的就当戏看。我看未必,倒要看看是谁家。"
猪脚蹄受了刻薄,暗怨不乐,出了一会神,省悟道:"哎哟!看我糊塗了,怎么说是'咱们'呢?谁不希罕像你家有这么好的一块风水宝地,就自己一家在村尾末一端,没旁的,风高气爽,一眼望到海,简直比得座别墅,用了多少钱?"
松树皮听了,傲气溢发,正眼不瞧道:"也没用多少钱,撑死还不是三四十万。半辈子做牛做马的锱铢累积,连官材本都搭进去了。去年的砖还便宜呢,才三角七一条,如今眨眼放个屁就卖到五角九了。 "
猪脚啼道:"踩到狗屎运了,怪不得整天满脸笑得连眼屎都挤掉。下半辈子大有福享了。"凌母三人越走越近,此时身影已有脸盘般大小。
"说得比唱的还好听。'有福享了’?下半辈子怎么死活都不知道呢。建了这屋,裤衩也脱光了。屁股沟里早钉个钩,挂了个响铃,穷得叮咚响呢。还敢指望享福,不饿死算命大了。"
"切,乐着还哭苦。你这尖嘴子,孟姜女也不及你,你是笑着也可以哭蹋长城。"
"有什么值得乐的。难道要我整天哭丧着脸不成?要是我有哪个儿子能像你家的冠发那么会读书,我才乐着呢。"
猪脚蹄听得有些得意,但还是说:"这样有什么的,以后能赚到大钱才算有真本事。三脚森家的轾霖读书也好得佷呢。你别整天看他有事没事的拿个什么葫芦琴,跑到村尾的池塘边拉来拉去。我听冠发回家说,简直是个天才,不怎么学习,竟也是个顶瓜瓜的。听说就是不会英语。"
松树皮笑道:"老天爷真真是偏了心,给你们的都是龙种。照你看,凌老太婆会不会是真的被三脚森的打的?"
"鬼知道他们家的事。一个是糊里糊塗的老不死,不识好歹话,嘴尖子比刀还利。一个是褚葛亮装哑巴,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木匝吊铜钱的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的孔明灯亮得很呢。谁要是-----"这时松树皮只见凌母三人就要走来,便说:“别说了,耳朵快爬过墙来了。”
猪脚蹄省悟,转头一看,遗憾地将刚在心里孵育好的一群刻薄的话胎,做了个无痛的天然流产。凌母三人走来了,她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笑道:“大毒天,晒得要命,也不等到晚一点才走,也真是的!担心可别晒坏了孩子。”一旁的松树皮听了,像猫叫“喵”一样,连续附和三声:“是呀!是呀!是呀!”
凌母管松树皮叫澜莘嫂,猪脚蹄叫茩翡婶道:“没事,走走就到了。你们也是,可别只顾着干,歇歇也无妨。”茩翡婶道:“我们担心你,倒反被你担心回来,瞧你的----”说着,三人笑了起来。寒暄后,凌母带着孩子继续赶路。她四十开外,可比她年龄相仿的还老,似乎她年龄上的进度每道高一尺,衰老速度就越发魔高一丈,始终无法追得上。她那瘦小干瘪的身子,挑着两袋沉重的行李,一摇一晃,赤日暴晒下,越显得吃力。这弯曲的小路看不到头,无情无义地向外延伸,仿佛蛛蛛吐不尽的长丝。走在前面的小女孩时不时回头瞧下背后的母亲和哥哥,望他们停下歇会,但总不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