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脚踝上的伤疤

作者:林敬庸    更新时间:2014-07-17 07:01:09

                                         一
    我顶着“孬(pie,四声)娃儿”这个意思是丑陋、是难看,是跟丑陋跟难看相近的所有意思的小名儿,走进了童年。结果,我的童年是美丽的童年,是漂亮的童年,是可以用与美丽、漂亮相近的所有词语来形容的童年。
    童年里,我是一名“渔夫”。
    炎炎夏季,骤雨初歇,我和同伴迫不及待跑到河边,视察水情。河水猛涨,挺好!我们耐心等候两天,河水退去,那还更待何时,赶紧提起脸盆,集结队伍,出发。
    十来个小男孩,人人“劲装结束”。所谓“劲装结束”,便是上身赤裸,穿一条小短裤,光脚。这样“牛哄哄”的装束使我们到抵达河边可以扔下脸盆,“噌”一声跳下河去,干脆利落,绝不拖泥,绝不带水。
年龄最小的家伙,不过四岁出头,对不起,他不能下水,须得为团队保管好火柴。
    此时,我两只小手姿态优美,左右手掌张开,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并拢,拇指抻开,到底像何种物件,只能由你去自由想象。
    我不急不躁,双手探进石穴或者泥缝中去。缓缓地,缓缓地,我双手开始往拢靠。果然,一条同你此刻手中苹果5S差不多长的鲫鱼已给我捉住。我奔上岸去,脸盆中打些河水,将鲫鱼丢进盆里,跟着又是“噌”的一声。
由于心急,我极有可能“大意失荆州”。才被抓进脸盆的鲫鱼并不会就此服输,“嗖”一声跳将出来,在河堤上跃上几跃,陡地扎进河水中去了。
    这也不打紧,“吃一堑长一智”,河中鲫鱼多的是。我拔下一只“狗尾巴”。这是一种草,长有长枝,头上是毛茸茸的。后来读到沈从文先生的《边城》,我刻意地认为,他所写的“虎耳草”便是我手中这种“狗尾巴”,只是名称有别而已。
    “狗尾巴”穿过鲫鱼的鳃,它便乖顺,再没逃跑的冲动了。
    一条,又一条,再一条,一根直尺般长的“狗尾巴”上穿满了鲫鱼,大的有,小的有,不大不小的也有。这样的战绩,除了归功于我练就的过硬的“擒拿手”之外,当然还需要交上好运气。
    但是,并非时时刻刻都能交上好运气。
                                          二
    没有好运气,我的“童年英明”就会毁于一旦。
    现在,我正将双手探入一条大石缝中。同样地,双手慢慢、慢慢往拢靠。突然,我猛地蹿上岸去,因为我触到一条圆圆的、滑滑的、不知长短的东西。我会像触到电线似的扔之不急。那圆圆的、滑滑的、不知长短的家伙,是泥鳅?是黄鳝?还是我不愿去猜想的那玩意儿,都由着它去罢,我不想去追究。现在,我需要做的是,在河堤上坐下来,平一平心跳,吐几口长气。
    每况如此,同伴们会齐刷刷停手,问我:“咋啦”?我摇摇头,只不说话。有人会说:“怂样!”我说:“你狗日的不怂,有本事你去摸摸!”
    又是突然,一个同伴“哎唷”一声大叫,也蹿上岸来。我跟着大伙问:“你又是咋地?”他说:“狗日的螃蟹!”然后伸出手指给大家瞧。我们能够从他手指上的伤势轻易判别出螃蟹的种类。
    当年,我们将螃蟹分作两类。一种壳极软,按上去像棉花,我们美其名曰“肉螃蟹”。这种家伙极其讨人喜爱,一来就算你摸鱼时不小心碰到它,它的钳子也伤不了你的手指;二来放火上一烤,喷香扑鼻,绝对是人间美味。而另外一种就不好惹,它的壳硬得像铁,年长的甚至用石头砸都不能伤其分毫,依旧高举它那对利器在地上横行无阻。碰到这种家伙,千万远离,它那对钳子可不吃素。
    从这位同伴垂头丧气的神情,外加他左手那只鲜血淋淋的食指,可以断言他碰到了后者,我们都为他感到惋惜。
现在,该换由他来接受嘲谑,而我已从惊悚中镇定下来。

                                            三

    我跳下河去,和同伴们顺河而下,半天工夫,收获已丰。

大伙将战利品汇聚起来,挖灶的挖灶,拾柴的拾柴,掏出从家中偷出来的火柴,生起火来。
    我们用木棍穿过鱼的身体,往火上一烤,“哧哧”作响。过不多时,鳞焦肉熟。你只需要轻轻嗅嗅,保管你垂涎欲滴。
    将烤鱼在地上磕几磕,鱼鳞掉落大半,我们便大快朵颐。现在说起来,这事确有些心狠手辣,但是对于极少吃到荤腥的孩子,请原谅他们吧,他们无非借此打打牙祭。
    何况,他们也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
                                            四
    我付出的代价就不轻。
    有一次在河里捉鱼,我不小心踩上一只破玻璃瓶,左脚脚踝被划开一条大口子,一瘸一拐走上岸去。
    战友们围上来帮我检视伤情。怎样检视?每人往我脚踝上的伤口撒一泡尿。不讲卫生?笑话!这些童子尿是我们童年中疗伤的法宝。
    尿撒在伤口上,火辣辣的痛,火辣辣的痒,只能咬牙挺住。撒尿之后,抓起一把稀泥敷在伤口上,渐渐地不再流血。回到家去,悄悄穿上鞋,决不让父母知晓。
    当然也有计谋败露的时候。走路时瘸拐模样很难逃过父母的眼睛,父母问一句你脚怎么啦?我相信我的同伴跟我一样,会说:“崴了一下!”大人认为孩子爱跳,崴下脚没什么大不了,事情就此过去。
    事情过去了,我的童年的记忆却怎么也不会过去。直到多年以后,我和妻子在同一只脚盆里泡脚,然后彼此为对方做足底按摩。当妻子抬起我的左脚时,问我:“你这条伤疤是怎么回事?”伤疤在我的脚踝上,假如以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为圭臬,它约莫两寸,清晰可见。

    我答妻子(我希望是她)说:“小时候下河捉鱼留下的!”妻子说:“想不到你小时候十分猖獗。”

    我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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