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那汉子一锤抡下,手中镢头已现轮廓雏形。
他将左袖挽起,露出虬实的臂膀。这等严冬时节,他却一袭单衣,竟丝毫不觉寒意。
汉子用火钳夹起镢头,重放回火炭里,一拉风箱,火势陡地增旺。片刻功夫,镢头已然烧得通红。
他抬眼朝大路望去,不见往来行人,按说这临安城南门郊外,断无如此冷清之理,想必人们害怕天寒,都懒得出门。
汉子暗自寻思:“此刻已到酉时,四弟尚未前来,莫非起了变故?”心念及此,不禁皱紧了眉头。
便在这时,“得,得,得”,一阵马蹄声传来,稍辨声音,转眼就要出南门。
汉子忖道:“四弟果然谨慎,此刻出城,既不至因城门关闭耽误大事,也不会多惹人注意。”如此想过,没动声色,依旧拉起风箱。
那马蹄声变得更加低沉,显是骑马人见已出城门,再不必急行,故意放低马速,徐徐前来。
估摸盏茶工夫,骑马人到得近旁,缓缓下马,将马牵至路旁一块条石上栓了,从马鞍上取下一只包袱、一壶酒,递到汉子手中,自接过风箱,放手一拉,火光照亮他面庞:是个青年,不到三十,面颊清矍,目光如炬,眉宇间颇有忧戚之态。
原来这汉子来郊外打铁,意在掩人耳目,特侯青年人到来。
汉子也不说话,径往身边一块矮土墩坐下,拔开壶塞,往嘴里倒一大口酒,“咕噜”一声吞下,伸臂在嘴上一抹,反递酒壶给青年人。
青年人摇摇头,并不接过,拿起火钳,从火炭中夹出镢头,自行打将起来。
汉子收回酒壶,又自再喝一口,方才打开包袱。
包袱中一件薄棉衣已有些破旧,另外两个纸包,一大一小。
他先打开小纸包,包着十二支蜡烛,其中四支,已燃过半许。
汉子重新包好蜡烛,压在棉衣底下。大纸包却是一张厚黄纸,裹得十分严实。
他一层一层打开,总共裹了三层,开到最后一层,猛地喷香扑鼻,打开一看,都是七成熟的牛肉。
汉子从午时到此刻,滴水未进,更何谈有食果腹?时下乍闻到牛肉喷香,肚子只是“咕咕咕”乱叫,火光中瞥见青年人莞尔一笑,他自也微微一笑,满手炭灰浑不理会,抓起一大块牛肉往嘴里塞。
他一大口酒,一大口肉,兀自狼吞虎咽。
青年人自顾自打铁,始终不发一言。汉子几番递酒与他,他都不接。眼见镢头行将打成,青年人才偶尔接过酒去轻呷一口。
镢头终于打成,搁在石板上放凉,青年人这才挨到汉子身旁坐下。
汉子递酒给他,他再没推却,这般你来我往,一壶酒转眼便喝干了。再瞧汉子手中,一大包牛肉业已吃得精光。
青年人起身去摸那柄镢头,果然天寒之下,已然冰冷。他拿起镢头,走到丈余外一个大土堆旁,蹲下刨土。光是一柄镢头,青年人徒手使用,却并不缓慢。只因天色已晚,四周漆黑,完全瞧不分明,多少阻滞了掘坑进程。
汉子取出火钳,夹块火炭放在土堆旁,好歹有了些火光照明。他也跟着帮忙,一个松土,一个捧出,掘坑速度越发快了。
掘好土坑,青年人起身端来装盛炭块的小竹筐,炭块尚剩不少,他都一股脑倒进土坑中。那只竹筐也用镢头砸烂,一并放进土坑之中。青年人接着取过火钳风箱,一齐丢进土坑里,这才重新掩土。
原本土已盖好,青年人方想起镢头还留在边上,赶忙又将土刨开一些。汉子知他心意,忍不住说道:“四弟恁也把细。”青年人没有回话,只是刨土。土坑重刨开后,拾起镢头,丢了进去,这下再没了物具,只得凭双手掩土。汉子叹息一声,跟着帮忙。
两人掩好土坑,一齐踩过一周,青年人取出火折子吹燃,细看再无异样,始去解马过来。
他拾起地上包袱,取出棉衣,递给汉子,道:“二哥先穿上。”
汉子接过棉衣,胡乱披了,道:“我随你行事!”
包袱中只余一包蜡烛,青年人仍旧包好,放回马鞍上,十分慎重。他先行上马,拉动缰绳,马头调向西首。
汉子穿好棉衣,跟着跨上马背。那马并非良驹,驮乘两人,未免吃力。青年人便不扬鞭驱马,任由坐骑信蹄前行。一直望西行出十来里地,来到一座小山前,北麓有间小庙,昏暗中瞧不见何等景状。
青年人驱马进人一个山坳中,取下包袱,夹在腋下。二人一同下马,青年人将坐骑栓在一株小树上,两人齐往小庙方向行去。
二人绕过数个山坳,来到小庙门口。青年人打开包袱,取出一支燃过半截的蜡烛,从怀中取出火折子,轻吐一口气,吹燃火折,点燃手中蜡烛。烛光虽暗,毕竟四周空间狭小,倒也照得分明。
小庙无门,左右门框上却有一副楹联,右首书着“聚灵气福泽一方”,左首书着“会神明恩施此地”。汉子见字迹斑驳,楹联原本上过朱红漆,早脱落得所剩无几,说道:“若能大事得成,我定来把这庙子修葺一番。”顿了一顿,继道:“四弟,我听人说进庙先跨左足,求生拜佛方能灵验。管他是真是假,咱们不妨一试。”
青年人道:“万事只能靠咱们自己!”话虽如此说了,却不愿拂逆二哥心意,仍是抬起左足跨进庙里。汉子倒退一步,特意先将左足跨了进去。
庙堂只就一楹,堂上供着广目天王,右臂已然断落,不知去向。
青年人打开包袱,取出十一支蜡烛一字排开,都列在菩萨像座下,其中八只完整蜡烛列放在中间,两支半截蜡烛列在右首,另那支半截蜡烛列在左首,用手中蜡烛逐个点燃,之后又将手中蜡烛放在最左首,庙堂内登时一片通明。
两人一左一右,汉子占左方,青年人居右方,同时朝菩萨跪倒,齐声道:“神明在上!”一齐向菩萨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都端直身子,双手合十。汉子道:“我施全”。青年人道:“我薛晋”。二人接着齐道:“今日来此比武,务当尽施所学,不得私藏避让,祈神灵明鉴!”同时朝菩萨磕了三下头。
施全起身去到庙外,片刻后拾得两根木棍进来。两根木棍一长一短,短的一根长可三尺,长的一根约有四尺,略为粗些。他将长木棍递给薛晋,说道:“四弟素来使刀,便用这根粗棍代刀罢!”
薛晋接过木棍,道:“咱们此次比武,务求公允。”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运力斩落,手中木棍已给削去尺许,又要过施全手中木棍,相较之下长短无殊,这才满意。
二人各执木棍,抱拳彼此施过一礼,各自退开三步。薛晋道:“二哥此刻心中可有牵挂?”施全道:“再无牵挂!四弟心中可有什么牵挂?”薛晋道:“我父母俱已亡故,孑然一身,更无牵挂!”话毕左手捏个剑诀,棍指施全左胸。施全手腕翻转,手中木棍一挑,道:“既然都无牵挂,那咱们就以命相搏!”说话间木棍直攻过去。
施全这招“金针引丝”直刺薛晋咽喉。薛晋扬棍挑开,不待间隙,使一招“横扫千军”,攻施全左腿。施全抬腿避过,棍削薛晋右腕。薛晋使棍压住,尚不及还招,施全力道突变,棍尖直刺薛晋右腹。薛晋仓促间无从应变,拼力压住施全木棍,疾往后退。施全忙不迭跟进,递出一招“白蛇吐信”,刺向薛晋左腿。薛晋一连倒退四步,猛地斜身,施全这招自然落空,只因仓皇中收势不住,身子仍是向前蹿出两步。
这样一来,薛晋已处在施全身后,见他后背全无防势,喝道:“二哥当心!”招随声到,说话中木棍已刺向施全背心。施全哪里来得及转身,手中木棍竟是从右肩上贴衣回挑,将薛晋木棍荡了开去。他这招叫着“平地霹雳”,招式固然精妙绝伦,若非剑术深有造诣之人,又岂能轻易施为?遑论如同他这般方位拿捏精准,一至如斯,更谈何容易?
饶是如此,施全心中有底,转身立定,喝道:“且慢!”
薛晋闻言收住木棍,默然望着施全。
施全森然道:“咱们有言在先,况且这也是依你计划行事,为何四弟一直留有余地?”
薛晋道:“二哥又何尝不是留有余地?”施全道:“罢了,你我若再不拼尽全力,便枉称兄弟。”薛晋道:“尽力没尽力,咱们手底下见真章!”施全木棍一扬,喝道:“接招!”
薛晋木棍舞动,身周织成一张棍网,顿时罩住全身。
施全道:“这还差不多!”挽个剑花,棍影盘旋婆娑,薛晋辨不出来路走势,当下不作理会,手中木棍只是舞得更快,棍网织得更密,当真水泼不进、沙滴不入。他意在抵挡此招之后,再伺机还招。
武学上与人敌对,讲究“避敌锋芒,攻敌不逮”,是为上策,薛晋自然懂得。
施全剑招尽管凌厉,一样穿不过薛晋棍网,霎时间双棍交碰七次,难辩轩轾。
施全才要变招,薛晋便腾出间隙,斜里还递一招,先是棍尖向下,转而上行斜挑,也不是攻敌要害,是要挑落对方兵刃的招式,看似平平,委实十分厉害。倘若施全应变稍滞,或者右肘中招,或者右腕中招,总难逃脱。不料他猛地高扬右手,手中木棍抛向左首,左手一抓,正好抓住木棍底端。即令他手中木棍乃是真刀实剑,他这一抓也只正好抓住刀把剑柄,绝不至因抓中刀刃剑身而自伤手掌。
施全左手抓住木棍,顺势压低棍尖,直刺薛晋“气海穴”。
人身“气海穴”位于腹部脐下寸半处,是人体元气汇聚之所,乃为大穴,旦有损伤,非死即残。先前施全高扬右手之际,不免右肋暴露,薛晋只消稍作变招,要刺中他右肋固是反掌之事,只不过施全这两招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顷俄间当真实施,自己“气海穴”岂不同时给他刺中?他急忙收住招式,卖力后退,避了开去。
施全道:“四弟始终不肯出狠招,是何缘故?我可是尽了全力了。”薛晋知他是为先才那招疑心,说道:“却才我若不退避,即便能刺中二哥,可我自己还不是一样要被二哥刺中?若咱们手中是真兵刃,我势必伤得重些,必吃败果。二哥说自己已尽了全力,我看未必吧,想当年二哥一套‘冲霄剑法’,纵横江湖,何曾败过?”施全道:“那四弟的‘快刀十三式’这就使出来罢!”薛晋道:“我手中木棍已是柄钢刀,二哥手中木棍可成了利剑了?”说着“刷、刷”两棍,分砍施全右肩左膀下腹,招式成“人”字型,只是“人”字横放了。
这两招快速绝伦,端的无懈可击,正是他“快刀十三式”中第九式“人字横划”。
施全并不硬接,竟从薛晋头顶掠了过去。他本来身材魁伟,哪承想却有如此轻灵身法,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施全甫落地面,薛晋已然转过身来,纵算鬼魅也难达他这等迅捷。
施全临阵经验更丰,心知要转身还招,终归迟了。高手间生死搏斗,固然首论真实功力,倘若功夫只在伯仲,临阵经验便起决定因素,往往凭之化险为夷、扭转乾坤,亦非奇事。
他便不急于转身,抢敌机先,木棍从左腋下穿出,使出“冲霄剑法”中的“雷震天庭”,削向薛晋左肋。薛晋竖棍前拔,两根交加,施全借力转身,二人又变作正面敌对。薛晋荡开施全剑招,说道:“在二哥面前,我的刀如何快得起来?小弟甘拜下风!”施全肃然道:“我刺你未中,怎见得输赢?就算你被我刺中,我也必吃你一刀,若能杀那狗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同归于尽也是好的!四弟故作推脱,有负结拜之义。”薛晋一怔,喝道:“二哥看刀!”手中木棍变得更为沉猛,直与一把真实钢刀无异。
以兵器来论,刀走刚猛路子,刀法好坏,全在力道强弱。
薛晋此刻倾尽全力,无非是要证明自己再没留余地。他这一棍斜劈,照施全左胸至右腹,若果施全无力抵挡,加之薛靖手中木棍真是钢刀的话,定要落到膛开肚破的险境。施全果真呆了,竟不出招抵御。薛晋不等招式用老,半途硬生生收住。
施全道:“四弟的‘天罡式’我便无力抵挡,且莫说你‘快刀十三式’中还有‘起斩式’、‘落斩式’,可见还是四弟技高一筹。”薛晋冷然道:“先前二哥说我有负结拜之义,如今看来,有负结拜之义的是二哥,而非小弟。”施全讶道:“此话怎讲?”薛晋淡淡地道:“二哥不出招,佯装落败,何须多言?”施全道:“适才四弟那一招,我确实无力招架,并非佯装落败。”薛晋道:“狗贼身边高手众多,若我兄弟二人今日不判出真实高低,由胜出者行刺,岂能有所胜算?”施全道:“四弟自己说过,胜出者尚有一线生机,败阵者只怕先要牺牲,所以你才处处退让,是也不是?”薛晋道:“求乎其上,得乎其中;求乎其中,得乎其下;求乎其下,得乎下下,这也是眼下不二之策,至少咱们须有心里准备。”
施全长叹一口气,却听薛晋继道:“倘若岳元帅不是固执己意,愿与我们兄弟二人共同进退,你我联手,乘他们疏于防范,助岳元帅逃出‘风波亭’,也不是多大的难事。”
施全“唉”一声叹道:“岳元帅的脾气……”顿了一顿,继道:“事情真就再没回旋余地么?不是说‘大理寺’那些审判官员见到岳元帅背上‘尽忠报国’四个针刺大字,都纷纷替他说情吗?”薛晋冷冷一笑,道:“那些狗官沽名钓誉,不过私底下发表言论罢了,岂会真心替岳元帅说项?况且狗贼成了皇帝老儿的心腹,权倾朝野,又有谁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施全哀叹一声,讷讷不语。薛晋道:“咱们是再行比过呢,还是就由二哥你去行刺?”施全道:“我们之中当真非要先牺牲一人么?”薛晋道:“见机行事,狗贼这两日便要对岳元帅下手,这二哥也是知道的。”施全道:“好,咱们再行比过!”薛晋道:“也好,咱们便全力以赴,它山之石可以为错,比过之后,胜出者再加揣摩,不定有所补益,更添胜算。”
二人斗了这多时候,那支进庙前点燃的半截蜡烛,此刻正好燃尽,烛芯倒地,登时熄灭。
紧跟着最右首两截蜡烛、最左首那截蜡烛也都同时燃尽,烛芯倒地,一齐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