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庙堂里只剩下八支蜡烛,都已燃过半许。不巧起了阵风,吹进庙来,中间三支蜡烛随风熄灭。剩下五支蜡烛,薛晋方位占三支,施全方位只两支,薛晋扬棍一挑,棍风所至,正中间那支蜡烛应声熄灭。
如此一来,各人方位仅留有两支蜡烛,庙堂内顿时黯淡许多,烛火将二人身影印在左右墙壁之上,显得影影绰绰。烛火一旦跳动,两只影子更是飘忽不定。
二人继斗,薛晋“快刀十三式”和盘托出,施全一套“冲霄剑法”发挥尽致。
两人游走不定,只见庙堂内身形晃动,棍影上下翻飞,刹那间已对拆二十多招。
在第四十二招上,施全凭藉一招“斗转星移”,刺中薛晋左肋,便是他略略胜出。斗罢,二人并肩坐在菩萨像下歇息。
施全道:“也不知道三弟、五弟现下身在何方,若是咱们兄弟五人再能会齐,喝它一场好酒,此生再无憾事!”
却听薛晋悠悠地道:“我幼年丧父,已觉凄苦,哪知祸不单行,九岁时,娘亲也因病去世。我无依无靠,只得孤零零四处浪迹,乞讨求生。十二岁那年,我在山西遇到‘刀王’乔一刀,他见我孤苦伶仃,收我为徒。师父他老人家虽然传授我刀法时甚为严厉,稍有不慎,便是棍棒相加。有一回我练‘起斩式’老是走样,他便用竹条打我手心。他老人家也是恨铁不成钢,一怒之下,将我手掌打得红肿一片,整整三日我都拿不起刀来。他本无子嗣,除授我刀法时十分严厉之外,平日待我就如同亲生孩儿一般。打那时起,我就知道普天之下,除了师父之外,我再没一个亲人。可惜我二十一岁那年,师父便寿终正寝了。之后我只身闯荡江湖,有幸结识了你们四位兄弟,我便觉得在这世上,我又有了亲人。”
施全听他说得凄凉,只觉一阵心酸。
他们结义金兰时,全因意气相投,不曾细询彼此身世来历,不期四弟竟有如此悲惨身世。
他本是热血汉子,心酸一阵,转而哈哈笑道:“还记得咱们兄弟五人在无锡城‘二泉楼’打的那场架么?”薛晋道:“怎会不记得?”
施全“哈哈”大笑,霍然站起身来,说道:“那位余公子手下倒有几名会家子,尤其那个使板斧的壮汉,功夫着实不弱。”薛晋道:“若非如此,那位余公子怎敢胆大妄为,光天化日之下,当众调戏女子?”施全怒道:“他妈的,真是该打!那日我见他居然在大街上作恶,便不容分说扇了他两个耳光。那刻我实在气大,两个耳光打得他满口鲜血,之后就没作理睬,径直上‘二泉楼’去喝酒,不料一壶酒还没喝完,那小子倒寻来十几个帮手找我晦气……”说到这里,一拳捶在墙上,继道:“他妈的,这不是故意败我酒兴么?”薛晋莞尔道:“酒也要喝,架也要打,这才合二哥的脾性!”
施全双拳空舞两下,哈哈笑道:“可不是吗?不过那日若不是你们出手相助,我非吃大亏不可。”薛晋笑道:“还是三哥有意思,见你双拳难敌四手,抢到那余公子面前,问他:‘这位公子,这人是不是该打?为什么该打?’那余公子道:‘这厮多管闲事,自是该打!’三哥转身指你道:‘你好管闲事,就是该打!’话是如此说了,却转身扇了余公子一个嘴巴。”施全笑道:“三弟那个耳光可比我打得高明得多,那余公子竟是懵了,双手捂着脸颊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阴阳怪气地说:‘这还了得,打,将两个贼子一起打,给我往死里打’,他那十几个狗腿子果然服驯,直要跟我二人拼命。”薛晋道:“若真要拼命,你和三哥稍加发狠,还有那群恶人逞凶的?这时又有一人站起身来,说道:‘来来来,连我一起打,这几日我浑身不舒服,多半就是想挨揍’,呵呵,五弟年纪轻轻,说话倒是风趣得紧。”施全道:“五弟却也抢去扇了那个余公子两个巴掌。哈哈,痛快啊痛快!”薛晋道:“最有意思的,还属大哥。他本来隔得老远,故意端起酒杯,往地上摔碎,说道:‘这位公子,那三人明摆着跟你过不去,确实该打。可是打归打,你不该叫你手下人来摔我酒杯呀,你过来赔我一只酒杯,我帮你教训他们,你意下如何?’还没等那余公子反应过来,大哥便抢上身去,照样扇了他一个耳光,却道:‘你决计不肯赔的是不是?’大哥加入战团,你们四人原本轻易便可打发他们,呵呵,你们偏要戏弄那余公子,故意示弱。”
施全笑道:“我们不就是等着你出手吗?那时酒楼里的客人都趁乱溜了,唯独你始终没有离去。”薛晋粲然道:“我不过是赶场热闹罢了!”施全道:“还好你赶了热闹,否则那场架打过之后,我们结拜为兄弟,便就少你一个啦!对了,那酒楼里摔坏的桌椅杯碗,后来咱们要那余公子赔过没有?”薛晋道:“赔过的。后来三哥请出店小二,将所有损失尽数算了出来,要那余公子翻五倍价赔偿。起先酒楼老板不敢收他银子,想必那余公子在无锡城一带向来威风惯了的,怕他事后找麻烦。”
施全似是立刻想了起来,恍然大悟,说道:“是了,是三弟接过银子硬塞给老板手中,还说:‘姓余的,你再敢来此滋事,老子必宰了你’。那余公子哪敢二话,满口价应诺,落荒逃了。唉,也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回去寻仇,现在改过没有?”薛晋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怕那位余公子未肯自新。”
施全重挨到薛晋身旁坐下,道:“这个咱们总是管不了的,由得他去罢!”
薛晋抬眼望向庙门,低声说道:“谁料想得到,咱们兄弟五人,现下再难会齐。”施全道:“后来你我二人一起投军,本想沙场卫国,岂知天意弄人,咱们同被分到衙门里当差,终成一介狱卒。”薛晋道:“倒是大哥那般隐退江湖,过些农耕日子的好。”施全道:“也不知道三弟、五弟做什么去了。”薛晋道:“二哥心中果真没有牵挂么?承志尚不满四岁,你舍得下他?”
施全默然良久,站起身来,道:“要说真割舍得下,那是假话。他娘亲生下他不久,就害病去世了,我对他极是疼爱。”随即哈哈笑道:“不过把他交给大哥抚养,我已无后顾之忧。”说完便即坐下。
两人说了半天话,时近拂晓,天色微亮。
薛晋起身道:“今日轮我当差,咱们见机行事。若突生变故,你我兄弟二人务须当机立断,不可意气用事。二哥,你做得到么?”
施全隐隐听出他话中意犹未尽,也不去多想,朗声道:“我做得到,四弟,你也一样!”
薛晋道:“我这就先行回去,二哥歇息一阵,再往回赶。那匹马是昨日在街上买的,留给二哥骑乘。我走路回去,差不多就该开城门了。”说着便起身外行。
施全“嗯”一声,起身送薛晋至庙外,眼见他渐行渐远,背影终于消失在旷野处,才回到庙里闭目养神。
薛晋径直回到衙门,换上狱卒服饰,与几名狱卒打过照面,便往牢房而去。他自先检视各处牢房,并无异常,心道:“不知道岳元帅可想通了?”心生此念,便欲急去探视。
这狱里关押的犯人并不算多,总共不过十二间牢房,有四间尚且空着,没有关人。这里的囚犯原本都在朝中为官,有的则贪污受贿,有的则仗势欺人,闹出人命官司,然而不论罪刑大小,毕竟身份比不得普通囚犯,因此上都是独室关押,不似其他一般牢狱,一房关押数人亦属常见。
薛晋走到牢狱尽头,拐进一条右拓甬道。
这甬道由坚石砌成,十分狭窄,两边石壁上,每隔约一丈距离竖着一根火把,总共八根,左右各四根,可知甬道有四丈许深。
他每走一步,心情便沉重一分,暗忖:“狗贼实在歹毒,将岳元帅关在这等偏僻之所,若真要凭武力使强,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虽说狱中几名狱卒不足为患,但狗贼不知暗派下多少高手,时刻监视这里,要说以武力救岳元帅出去,并非易举。再说岳元帅是什么样的人,他定是想也没朝这方面想过。我非得再好生劝劝岳元帅。”这么想着,不觉已穿过甬道,眼前又是另一幅景象。
两旁石壁高耸,中间一条石梯向上,也是十分狭窄。
薛晋一级一级登上去,石梯总共有九阶。到得梯顶,转而向下三个台阶,脚下再无去路,却是一口人工小湖。湖水正好淹在最低那个台阶边缘。湖中每隔一步,便有个石墩露出水面半尺左右,正好可作踩踏之用,湖心位置是一座小亭。
薛晋踏着湖中石墩,一步步行将过去。他在小亭前石墩上停住,抬眼打望,亭檐上挂着副匾额,题的是“风波亭”三个大字,迹体苍劲雄浑,也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事不凑巧,正好刮起一阵大风,湖水翻涌,波浪猛掀,撞在石墩上,溅起许多浪花。薛晋嘴角微扬,冷嘲道:“好座‘风波亭’,果然名副其实。”说着毅然踏上亭去。
亭子不大,中央地板处开着个窗口,仅可容身一人。窗口下是窄窄的石梯,斜向下延伸。
薛晋委身沿石梯下行。石梯共一十三台,下完石梯,又别有洞天。一条水渠,宽约丈许,隔在脚下,一条朱红色木板,搭在水渠之上,通向对面一扇拱形石门。
薛晋经过木桥,来到石门门口,但见他抬头望了望门檐,兀自点了点头。
他穿过石门,眼前是一间木制牢房,牢房再也简易不过,只在这石室中央用木条围成,木条也并不粗壮。牢房并无顶,虽有道木门,却没上锁。
牢房中一人席地而坐,面朝里首,身着白色衣裤,衣背上豁然一个“囚”字。那人纹风不动,似正陷在沉思之中。
薛晋轻推开牢门,那人兀自未觉,没转过身来。
薛晋左腿单膝跪地,抱拳道:“岳元帅可有是心事,不妨说与晚辈听听,姑且当我是个局外之人。”那人道:“不知张宪、岳云现被关在何处!他二人都是能征善战之才,若受我连累,实在太也可惜!”语气中颇具沧桑无奈之感。
薛晋道:“晚辈私底下四处打探,却得不到半点风声,晚辈无能,请岳元帅责罚!”
那人道:“我已身陷囹圄,再当不起‘元帅’二字,你何苦如此屈作自己?再说咱们并无交情。”薛晋道:“未能跟随元帅收复山河,实乃晚辈生平大憾。若岳元帅不弃,这就与晚辈杀出‘风波亭’去,再慢慢打探两位将军下落,设法营救。”
那人霍地站起,转过身来,满脸英气,不怒自威,正是岳飞。
岳飞沉吟半晌,扶起薛晋,道:“兄弟美意,我自是感激。往后这话,休得再提。我已是朝廷重犯,你离我远些,再不要私下来见我。”他语气冰冷,说的异常决绝。薛晋道:“我知道元帅是怕晚辈受到牵连。可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岳元帅受奸佞陷害,总有得雪的一天。”
岳飞仰天叹息一声,道:“这天下还有‘理’字可讲么?”薛晋猛地双腿跪地,抱拳道:“既然元帅已明此节,何苦一意孤行?皇帝老儿重用奸臣,听信谗言,眼见山河沦丧,却不闻不顾,这等昏君也值得效忠么?”岳飞斥道:“不可对皇上不敬!”拱手朝南,揖了一礼,继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皆然,我并无怨言!”薛晋道:“可是……”岳飞抢道:“你无须多言,这就去罢!”薛晋知他心意已决,不再规劝,道:“元帅保重!”起身退出牢房,缓缓离去。
薛晋离开“风波亭”,径直回到外面牢房,另那五名狱卒正围着大铁锅谈天,锅中盛着火星木炭,却是在烤火取暖。旁边一只小火炉,火炉上放着水壶。五人见薛晋过来,全都噤声不语。
薛晋只觉一股无名怒火窜上心头,当下喝道:“你们又在嚼什么舌头?”
内中一名中年人起身道:“薛老弟这是说哪里话来,我们正等你来喝酒呢。”伸指指了指火炉上那只水壶,继道:“刚刚煮上,满满一壶,都归咱们六人享用,来,来,来!”说着递给薛晋一只土碗。
薛晋接过碗来,不由分说,提起酒壶,满满地倒一碗酒,扬头喝了个底朝天。他仍觉得不够痛快,又倒得满满一碗,那人阻道:“薛老弟不要心急嘛,让酒多煮一阵,暖洋洋的,保管你喝起来浑身舒爽。这大冬天的,喝些热酒正好驱寒!”薛晋白了他一眼,脖子一扬,满满一碗酒,作了一口喝。
这两碗酒下肚,薛晋平静不少,再不似先前那般心感焦躁,说道:“我喝了你们的酒,实在过意不去。”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继道:“今儿我做东,请大伙儿喝酒。这是我的全部家当,烦请哪位兄弟跑一趟路,都去打了酒来。”
一名青年狱卒站起身来,笑吟吟道:“这里我最小,自然该由小弟跑路。”接过薛晋手中银子,继道:“几位哥哥要喝什么酒,是要高粱呢,还是要汾酒?”那四人齐道:“只要是酒就成!”薛晋道:“那就劳驾老弟打些高粱酒回来罢!”那四人都道:“听东家的吩咐,酒要‘醉仙楼’的,快去,快去!”那青年应承一声,乐呵呵地去了。
四人挪动身子,腾出个空位,邀薛晋去坐。薛晋不肯,倒了一碗酒,说道:“我且走走!”端着酒来到“风波亭”人工湖边,坐在石墩上,独自慢饮。
薛晋眼望“风波亭”,怅然良久,暗道:“天下之事,总该有理可讲!”端起酒来,抿了一口,喃喃道:“也不一定非要讲理啊!”……这般心神不定,浑忘了时辰早晚。
施全在小庙里迷糊了一阵,不觉醒来已近午牌。他骑马返回到临安城中,只感饥肠辘辘,全身乏力。他下马缓行,走到一家饭庄门口,摸遍周身,分文也没,无奈中只得继续行路,前行不到二里,老大一座酒楼坐落街边,金字招牌是“醉仙楼”三个大字,门口左右两根大柱,挂着副木刻楹联,只是对仗韵律毫无讲究,书的是:“阮籍何须驾驴车,此间便有醉仙酒”。
施全虽少识书文,却知道阮籍是魏晋大名士,嗜饮成性。据说他总是驾着辆驴车在道上行走,车上装满酒,走一路,喝一路酒,也不知他因何事极度伤怀,一旦酒喝光了,便坐到路边嚎啕大哭,哭过之后,又回去重新买酒,装满驴车,重新上路。施全想到这些,心生异感,又想起所牵马匹是四弟昨日买来的,反正再不用骑乘,索性牵去卖了,也好换些酒喝。他打定注意,将马牵去骡市卖了,握着银子,往“醉仙楼”行去。
施全才到门口,早有跑堂迎上前来,满面堆笑,说道:“客官楼上请!”便即折转身去,在前领路。
施全跨进店门,环顾一周,果见吃饭客人正多,楼下十七八张桌子坐得满满堂堂。他随跑堂上至阁楼,楼上共有八张桌子,也有六桌客人。
跑堂走到一张空桌边,扯下肩上抹布正要擦拭桌凳,施全伸指指向靠窗一张空桌,道:“我坐那里!”跑堂赶忙过去擦过一遍桌凳,摊掌作个“请”势,道:“客官这边请!”施全点头谢过,挨过去坐下。他摊开右掌,手中银子都堆在桌角,说道:“我这里只有二两银子,烦请小哥给我切半斤牛肉,其余的都换酒来。”
小二笑问:“客官要喝什么酒?”施全道:“阮籍爱喝什么酒,你就给我上什么酒。”小二不住挠头,嗫嚅道:“这…这个…这个小的实在不知道啊!”施全道:“罢了,你随便打些高粱酒来,只是要按银两打足分量才好。”
小二原本深怕他故意刁难,此刻听他说话和气,登时松了口气,笑道:“客官尽管放心,小店做生意从不占客人便宜,那都是明码实价,公平买卖。”抹布往肩上一甩,朝楼梯口喊道:“半斤牛肉,五斤高粱。”转而朝施全道:“客官稍候,小的即刻将酒肉送来。”便即“噔噔噔”下了楼,自去取酒肉。
正等候间,忽听得邻桌一位客人说道:“听说岳飞是因谋反才被捕入狱,也不知可信不可信。”他说得极是低声,但施全耳聪,听得清清楚楚。
又听另一人道:“多半有人造谣诬陷,岳飞跟金人打仗,收复许多失地,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若要谋反,大可与金人串通一气嘛。”先那人道:“我也不信岳飞会谋反,真那样的话,他图个什么?”又一人道:“说不定岳飞真就图个龙椅宝座,也有可能。”
施全听到这里,怒气横生,拳头一握,手指关节格格作响,正待发作,店小二恰好送来酒肉,见他脸色铁青,怒气腾腾,轻轻放下酒肉,退了下去。
施全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压住怒火,没有发作。
又听得先那人道:“你们说到底是和金人议和好呢,还是同他们决战到底好?”一人接道:“议和也好,决战也罢,都不是咱们老百姓该管的事。能多过一天安稳日子,那就阿弥陀佛喽。”
“是啊,是啊,咱们喝酒,快别议论这些是非,祸从口出,当心掉了脑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干……”“干……”“干……”
那三人再没说话,只顾喝酒。
施全只觉酒入口无味,换作往常,就算粗制劣酒,他也直视佳酿,何况“醉仙楼”的酒,向富名气。他虽肚饿,却无欲吃面前那盘牛肉,连筷子也懒得动一下。他心中总有个声音在回响:“是议和好呢,还是决战好?”
施全独自慢斟慢饮,一会暗道:“狗贼一心想与金人议和,他自然认定议和是好,决战是坏。”一会暗道:“没了岳元帅带兵,同金人决战,确保能大获全胜么?”一会又道:“即便是输,也该输得大气才是啊!”……
这般静坐神思,楼上客人都已陆续离开,再无旁人,他竟没能察觉。
他在酒楼里静坐,从午时到申时,又自申时至酉末戌初,跑堂几番上来查视,见他始终发呆,不好催促,任由他静坐。那五斤高粱酒早已喝完,施全只望着窗外神游,不觉间天飘飞絮,纷纷扬扬,下起鹅毛大雪来。
照理白日里下雪,着地便融化,比不得夜间容易积停。一来此刻天气太也寒冷,二来雪下得实在是大,落在地上来不及化开,很快大街上铺起厚厚一层白雪。瞧这势头,大雪非但不会停止,反而下得更紧。
施全心想:“何不趁此良机,今夜去狗贼府邸瞧瞧,先探个虚实也是好的。”主意既定,起身下了酒楼。
出得酒楼,天色虽暗,并没全黑,反倒是四地里一片茫茫白色,映衬得天色亮堂。大街上不见行人踪迹,唯独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施全裹紧棉衣,一路望北行去,街上留下两行脚印,显得孤独苍凉。
他经过城隍庙,见还不是行事时机,便进庙稍事休息。那城隍庙供着观世音菩萨,大凡怀胎妇女,必来此焚香祷告,求菩萨恩赐男婴,以继香火。他仔细端详菩萨像一阵,蓦地想起三岁半的儿子,心想他自幼失去母亲疼爱,如今自己又不得已将他送到大哥处寄养,感到无比愧疚。情知大哥定会待他视同己出,那自不必说,但毕竟骨肉亲情,难以割舍,只怕这孩子此生必多历苦难,受尽酸楚。
施全想到此处,心如刀绞,饶是铮铮汉子,他也禁不住泪水潸然,十分悲痛。
施全难过好阵子,用拳头抹去眼泪,就此抛开,再不去多想。
他坐下吐纳调息一番,见外面大雪始终没停,按捺不住,起身跃出庙门,以指待剑,在庙前雪地上大肆演习起来。他一边练招,一边自语道:“好雪,好剑法!”一套“冲霄剑法”,他从头至尾演练过一遍,“好雪,好剑法”便说了九回之多。末了收住架势,搓了搓拳头,望城北继行。
大约行出六七里地,到得一处府邸,门口左右两根大柱,朱漆刷得通红。大柱上各挂着一只大红灯笼,灯笼上都有一个“秦”字。再瞧那门匾,正是题着“相府”两个大字。
施全暗道:“狗贼果然气派,不可一世!”
他绕到后方,轻身跃上房梁,抬头张望,只见“相府”分做前后两院,一片灯火通明。
他放眼四顾,前院一干家丁护卫,不下百人,各个都佩带着刀剑,正来往穿梭巡视,恰有一队护卫往后院行来。
施全贴身屋顶,屏住呼吸,那队护卫从屋檐下经过,没能发觉。
只是这“相府”房屋众多,难断秦桧此刻身在何处。他正要起身四处探寻,那队护卫去而复返,又已走到近处。他心知此处耳目众多,须得稍安勿躁,以免枝生节外,当下重演故伎,任由那队护卫从身旁经过。
施全身子贴在屋顶上,瓦片上本就覆盖着厚厚一层雪,触及冰冷,他这般屈身贴着,那便与大冬天在雪地冰天里躺卧没有异样。他原本一件单衣,外加一件破旧薄棉衣,如此呆着,雪落到身上,一遇体温便就化了,渐渐棉衣润湿,仿佛穿着一层冰在身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好在这时前院渐渐安静下来,可想而知,那帮护卫家丁耐不住寒冷,都躲到屋里避寒去了。
施全稍作起身,矮身往西首探去。到得一间房上,贴耳倾听,没有响动。
他又摸到另一间房上,听见有人说话,却是两个女子声音。正要再寻,一名家丁从前院进来,抱着一坛酒。那家丁走得极快,生怕耽误什么大事一般,直往西首那间耳房行去。
施全见他走到屋前,敲了三下门,才轻轻推门,门也没敢全推开,只开得一条口子。那人轻悄悄挤进屋去,片刻后反身出来,左腋下夹着个酒坛。
施全一想便即明白,那人定是拿那坛酒换了只空坛出来,暗道:“多半就是了!”待那家丁返回到前院,他才轻手轻脚往那间耳房挨去。
施全挨到耳房屋顶上,贴耳倾听,只听得一人说道:“相爷,小人再敬你一杯。”
一人回道:“何须这等客气,咱们干杯便是!”听这声音,说话人已上了年纪。
施全听先那人称他“相爷”,心道:“狗贼果然在此!”轻轻刨开积雪,露出一片瓦来,揭开瓦片一角,露出个小孔,他贴眼向下觇视,但见屋内一张小方木桌,也是用朱漆刷过,桌上放着一坛酒,一只长嘴小酒壶,点着两支红烛,都已燃了半截。上下方位各坐着一人,正端着酒杯对饮。
施全所处方位,瞧不见面朝里首那人相貌,辨其身材,既瘦且高。另那人却是面朝门口,瞧得清楚,五十上下年纪,两道眉毛颀长,颚下蓄着长须,面容十分瘦削。不知是不是饮过酒的缘故,他面色却红润,甚有神采。
这人正是当朝宰相秦桧。
施全虽食俸禄,却是身份轻微,哪能见过秦桧,只因朝里首那人称其相爷,才有所知,暗道:“秦贼养尊处优,五十来岁尚且这样矍铄。”
只见朝里那人放下酒杯,说道:“有一事小人始终不明就里,不知当讲不当讲?”秦桧亦放下酒杯,捋了捋胡须,道:“直说无妨!”那人道:“相爷为何主张将岳飞关押在‘风波亭’中,那里牢房极为简易,他若要逃狱,岂不是能够轻易如愿?”秦桧摇摇头,笑吟吟道:“岳飞的脾气,我还能摸不透?就算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要他逃狱,他也必定宁死不从。”那人道:“这个倒也有理。不过岳飞一日不死,终究是相爷的心腹大患,敢问相爷有何妙计?”
秦桧又捋捋胡须,说道:“要岳飞死,那还是难事么?只不过我得有个良策,好叫他死得人不知鬼不觉。世人都说岳飞是忠臣,咱们不能落人话柄。”那人道:“那些个世人目光短浅,哪里知道什么是忠君爱国?自古武将祸国,不在少数,他们哪能知道相爷才是忠肝诚腑、用心良苦!”
施全听到此处,气得牙关紧咬,碍于形势,强制忍耐住心头怒火。
又听秦桧说道:“世人如何看待我,我并不在乎,有你这位知己,已经足够了。”
那人提起酒壶,先给秦桧斟满一杯酒,又给自己斟满一杯,放下酒壶,双手捧起酒杯,道:“小人能得相爷恩遇,实乃三生有幸。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从今往后,为相爷赴汤蹈火,小人在所不辞。我再敬相爷一杯,小人先干为敬。”他语气十分激动,以至微微发颤,说完将酒喝了。
秦桧满面堆笑,也将酒干了。
那人提起酒壶晃了晃,见酒壶中剩酒已少,揭开酒壶盖子,从酒坛中倒了大半壶进去,放下酒坛,提起酒壶,站起身来给秦桧斟酒,边斟边道:“听相爷言下之意,已然妙计在胸,小人本不敢多问,只是实在好奇不过。”
秦桧笑吟吟道:“妙计不敢说,倒有一计可施。”端起酒杯,倾斜杯子往桌上倒了几滴酒,继道:“便是此计!”那人大惑不解,疑道:“便是此计?”
秦桧又捋了捋鄂下长须,说道:“正是!酒能驱寒,亦能杀人,不是吗?”从袖里取出一张纸片,将桌上酒水仔细擦干。酒水虽极少,但纸片亦小,是以这一擦之下,纸片都给酒水浸湿了。
秦桧伸指撩倒一支蜡烛,烛火正好倒在纸片上,酒遇火本就易燃,何论一张浸过酒的纸片?
那张纸片遇火就着,更比纸片本身燃得倍加迅速,须臾间便燃尽,只留些些灰烬在桌上。
只见秦桧探身往旁边一吹,那点灰烬一吹而散,桌上再无半点痕迹可寻。
秦桧坐直身子,拈须道:“你看如何?”那人道:“妙之极矣!妙之极矣!当真神不知鬼不觉,妙,妙,妙!”他一连三个“妙”字出口,显是十分惊喜,顿了一顿,继道:“那相爷认为何时行事,方是良机?”
秦桧抬眼望向窗外,拈须道:“今夜天降大雪,祁寒无比,不如就送些酒给咱们岳元帅,也好请他暖暖身子?”那人起身抱拳道:“小人即刻去办。”
秦桧伸指贴在唇上,作了个噤声的姿势。那人会意,抱拳道:“相爷尽管放心,小人担保万无一失,绝不走漏半点风声。”话毕起身轻悄悄退了出去。
屋内秦桧端起酒杯,只略微呷了一口,却不放下杯子,兀自贴在唇边。
施全见那人离去,屋内只留有秦桧一人,心想正是下手良机,正要运力破屋,忽然想到这般破屋下去,难免惊动到外面爪牙,即使杀得成秦桧,只怕必受爪牙纠缠,一时难以脱身,再说四弟那边尚不知情,不能因此误了大事。这样想过,便即悄然退去。
施全离开“相府”,一路急行,直奔“风波亭”。他一心所想,便是务必赶在那人前头,先行与四弟通会,早作计较。
他提气疾奔,心中又不免思潮跌宕,一会想:“但愿四弟已经说服岳元帅……”一会想:“不管岳元帅同意不同意,我兄弟二人就是硬架,也要营救他出来……”一会又想:“也不知道四弟此刻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