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6

作者:许城    更新时间:2014-07-07 19:23:36

回到乙城之前,我的心一直悬着,到了乙城县医院门前,看见冲我招手的夏威,戈娅也发来了短信。戈娅大致说她要在北京逗留一段时间,那场富有成效的商谈只能延期了,不过,她会时刻与我保持联系。

夏威很冷静,看见我的奔驰G55停了下来,忙着跑过来为我打开了车门。我大致猜测到钟馨住进了医院,怀着非常感激的心情要去医院门前的超市里买一些滋补品,夏威拦住我说,十分钟前,我妈被送进了太平间。

为什么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应该去见见钟馨,夏威和医院里的人很配合地把我带进了冰窖一样的太平间。夏威一直跟在我身后,我相信他的冷静缘于悲伤过后的麻木。我拉开蒙在钟馨身上的白布,头上缠着绷带,那张黑里透着红的脸早面目前非,那双曾被我很在意的眼睛也紧紧地闭上了,通过她裸露的脖颈和双手可以断定,钟馨遭遇的是一场残酷之极的火灾。

我觉得在钟馨的床前多停留一秒钟对夏威来说都残酷之极,夏威和我不约而同地来到医院楼前。天气是阴着的,却不会有雨。我和夏威坐在医院楼前的台阶上,掏出一盒烟从里边拿出一根,却被夏威拿了过去。我拿出打火机很配合地为夏威点燃了,夏威抽了两口大咳着又还给我,说,想知道为什么吗?

你妈的死?

我为什么打进你的手机。

想也不想……不过,我能猜到,你一直认为我喜欢你妈或者借爱情的名义获取不正当的利益。

呵呵呵----夏威笑得很苦,情绪却不是我担心的那种,我要开口说话,他抢先说,你用什么方法都不可能获取我妈的感情,甚至身体……一个看上很瘦弱的小女子,用一辆独轮车推着满满的一车粪土走在炊烟袅袅的乡村土路上,土路两边是茂盛的庄稼地,偶尔从庄稼地里奔出一条流浪狗,也不会惊扰她,看似孱弱的身体能驱动那么重的独轮车,摇摇欲坠的只是挂在她额头和黑红脸颊上的汗珠,踩踏在土路上的脚板却稳如磐石……我想这样的场景你肯定不会陌生,甚至在你的记忆里也有一个推着独轮车行走在乡村土路上的小女子吧?

啊……你为什么这么武断?包括打进我的手机?不过,这些问题还不重要,我想知道你妈为什么遭遇这样的灾难,是不是与你有关?

应该有……我妈是在姥姥村里的中学读完了初中,偶尔跟着她回到姥姥家,还能看见那所很勉强的乡村中学,如一架飞机的残骸,想想那样的条件和师资不可能开办中学的,可能与某段历史时期的教育体制有关,不过,我妈的学习成绩还是很优秀的,却只是在那所中学里。走出那所中学后,她面临的是永远也无法匹敌的竞争对手……前几天,我妈回到乙城,她特意来学校叫我回到出租屋,买了鱼肉,鼓吹我做饕餮之徒。我当然高兴,拿出过年时招待客人喝剩下的半瓶牛栏山二锅头,话题自然会无限延伸,最终我们发生了争执……之前,像那样的情况经常发生,我赌气离开后,会在她出其不意的时候回到那间狭窄的出租屋,她见到我后一切都会烟消云散,这场灾难……可我不想过多地责怪自己,妈妈除了爱,赋予了我太多的沉重,我想换一种呼吸的方式。

自杀……啊……我是说你妈。我有些躁。

不……夏威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才说,就是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也不会有轻生的念头。我们在一起吃最后一顿饭时,她还申明,她一生中最痛恨也最鄙夷的就是自杀……她死于意外,也死于生存过于节俭,近乎于清教徒般的生存逻辑连漏液化气的橡皮管都勉强得令人咂舌。妈被人抬出变成一片废墟的出租屋后,赶去的民警从废墟里找到那段用胶带纸和白布缠绕了的橡皮管……火是我妈自己点的,夜里停电,半夜里要点燃蜡烛……我想她在火着起来前,心口疼病又犯了,再是放在那间卧室兼厨房的煤气罐爆炸后砸在了她的头上,否则,她完全有可能逃生。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不是今后,是今天,我妈被送进医院后,必须联系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唯一的舅舅是弱智,伺候年迈的姥姥还难。奶奶死了,我还有一群叔叔、大伯,有亲有疏,却在我妈死后,问题会浮出水面,却只有一个。

为什么?

我妈与我爹结婚本来就很勉强,生下我后,我是不是夏家的血脉一直是老家人的疑点,再加上我爹是喝农药死的,起因是爹希望妈带着我回老家过日子……我和我妈,还有两个、甚至N个男人故事就到处流传了。

难道他们还会提出过分的要求吗?

肯定。发丧我爹到时候,叔叔、大伯们强迫我妈为我爹打幡拉灵,按照乡俗,那本该是我做的事情……除此之外,他们在我爹坟旁早为我妈留下了坟地,目的很简单。

你打算怎么办?

这就要回答你一开始提出的问题了。我妈并没有任何预感,可人死是必然,她不止一次说过,待她百年之后,让我为她在城南的公墓里买一块墓地……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老家那么深恶痛绝。

一辆柴油三马车飞奔了过来,驾车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深蓝色背带背心、一条黑色的长裤衩,光着脚穿着一双沾了泥的拖鞋,像是才从田地里出来。坐在三马车上的男人们也都是蓬头垢面的,看架势不像来奔丧。

夏威起身要冲过去,我拉住了夏威,不由自主地把他揽在了怀里,三马车上的男人们也呼啦啦地跳下来围住了我和夏威。驾车的男人走在前边,手里拿着一部用胶带粘着的手机,夏威很勉强地喊他三叔,三叔没理夏威,死死地盯着我不说话。我只好自我介绍,男人们投给我的也是狐疑的目光。我想应该找一个地方好好谈谈,好在医院外边的酒馆一家挨着一家,他们也乐意在一个比较正式的场合谈谈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夏威自愿把谈判权转让给了我,甚至坐在酒馆里后,把我和他三叔安排在面对面的位置,一时间我还真的欲望做N个男人中的一个。

夏威的叔叔、大伯们也很快达成了共识,我作为钟馨的雇主或N个男人中的一个都无法逃避处理钟馨后事的责任或义务,包括那间出租屋的民事赔偿。酒菜上来了,夏威的三叔代表老家一方与我正式谈判,条件只有一个,钟馨必须与丈夫葬在老家。夏威始终像一个旁观者,我倒有些按耐不住了,夏威的三叔端起酒杯咕咚一口把酒喝下去,说,除了那个条件不变,什么都可以谈。

我用目光征求了夏威的意见之后,问夏威的三叔,钟馨可以葬在老家,是不是必须为她举办一场比较隆重葬礼?夏威的三叔摇摇头说,为死去的人举办隆重的葬礼前提是,死者生前死后都必须受到别人的尊重和爱戴,比如,伟大领袖毛泽东、又一次开天辟地的邓小平,还有为夏家生儿育女、固守贞洁三十年的我妈!

送走了叔叔和大伯们,夏威才告诉我,他三叔读过高中,还在村里当了几年代课老师,可我不知道夏威的三叔当过代课老师之前,必须无条件地接受他的所有要求,包括钟馨所有的丧葬费,除了我是钟馨曾经的雇主,还必须是钟馨的N个男人中的一个。夏威与我同车追随着殡葬车去火化场的途中,我不是莫名其妙地问,你认为呢?夏威很苦地笑着说,好多故事里的人称是可以随意更换的,尤其你们这一代人的故事,我好像说过吧?

事情复杂也简单,钟馨被装进微小的骨灰盒里后就可以安葬在钟馨的……啊……应该是夏威的老家了。夏威的老家在离乙城二十几华里的地方,下了环城路是一条很旧的柏油路,坑坑洼洼的,我和夏威的心境随着公路的延伸不会平静。夏威抱着钟馨的骨灰盒坐在我身边,他的叔叔和大伯在坟地里候着,省去繁缛的仪式,仿佛只是为了一段婚姻画上圆满的句号。

顺着那条破旧的公路行走二十几分钟后,一条沙河就在眼前了,沙河南岸自然生植着大片的槐树,半土半沙的土质保证了我的奔驰G55顺利地沿着槐树林里的小路如意地行走。当我们看到一片夹在槐树林里的坟墓后,夏威竟有了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我一时有些气恼,可又无话可说。

以夏威的三叔为首的男人守着一个挖好的墓穴,看见抱着骨灰盒走下车的夏威,呼啦啦地围了过来。一个不大的坟包拢起来后,夏威仿佛被气浪冲击着到了我身边,又像一根漂浮在洪水里的烂头椽子,可我的注意力还在坟包上,甚至妄想着钟馨能从里边走出来……坟场里静了下来,我才把目光放在了夏威的脸上,看到一串串摇动的泪珠,又想起夏威描述的在钟馨脸上摇摇欲坠的汗珠,泪珠和汗珠不该有任何意义上的类比,却令我体味到了难言的滋味。

夏威转身走了,我相信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陌生的。一阵裹着燥气的风吹来过来,招惹了坟包中间的杂草也在呼呼的热气里舞动着。生在坟场周围的槐树也细弱得可以,偶尔有一棵柳树生长在坟包中间,也是歪歪扭扭的……冬天呢?看着一座座长满荒草的坟包,臆想中的寒风似乎转瞬吹黄了这片坟场,或者说,寒风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可隐匿不等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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