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明带着8岁大的儿子王昭廉，站在坟前，哭都不敢哭，跪也不敢跪，更不消说烧香化纸。要喊口号，与反动派走狗帝国主义狗特务王孟元划清界限。那一天，王先明有一件事情想不通，有一件事情想通了。老父亲的收音机他从小见过，不可能是电台，老父亲也断然不是什么特务。但是关在粮库都能饿死，奇怪得很啊，粮库的老鼠明明都饿不死嘛，这一点想不通。老父亲从小就教王先明，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工业不比农民刨地了，事情是什么就是什么，说完还要举例子，而那个例子一定是美国兵借铲子，挨得打，也乱不得章法。王先明想，看来老头子的章法里，这一条算是不灵光的，自己以后是狗特务的后代，老子反动儿混蛋，务必要夹着尾巴做人，人家说几就是几算球啦。这一点上，王先明又算是想通了。
人家说几就是几这种逻辑，看似可以明哲保身，其实有重大缺陷。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人家说你是什么你也只能是什么，你是鱼，你是肉，你唯独不是刀板。
1976年，巨星陨落，人心惶惶，哀乐遍地。哀乐的播送，也是要电的。那一天，已经当上轮值长的王先明值班。轮值负责人，按理说不该离开岗位。只是外面人人戴好黑纱白花站好了，宣传股长跑进来，说你王先明为什么不参加哀悼仪式。王先明不敢怠慢，一路也跟出来。出来厂区，人山人海，王先明回头看了一眼烟囱，发现冒出来的烟，比平时黑得不正常。多年的技术骨干值班长，王先明看烟就晓得发电机组的负荷是多少，也晓得锅炉部门运转情况，所以心底下有点紧张，想这个时候出不得问题，一出问题罪过大得很，所以又跑回车间。进车间一看汽轮机仪表，转速高得吓死人。一般正常运转，汽轮机转子转速应该是3000转每分钟，这个时候已经是3400转每分钟。王先明顾不上夹着尾巴做人，大吼一声，紧急停机。汽轮机值班员是个过去的学徒工小将，傻不楞登，赶紧冲过去按紧急停机按钮，一个红色的大纽扣，万分紧要才用上，所以多年不曾有人碰过。结果一按，纽扣下去就弹不起来，根本无法执行停机操作。这个时候转速还在继续升高，汽轮机噪音已经可怕得很，完全是在咆哮。王先明大喊，锅炉车间还在送蒸汽？扭头就跑进锅炉车间去，刚刚进门，一声巨响，汽轮机转子整个飞起来，30多吨的一坨钢铁，国有真金白银换来的，像个妖怪一样怒吼旋转，腾空而起，砸开铁铸成的汽轮机罩，砸开钢混结构的厂房顶，连跳带滚，飞出厂区百十米，落在半山坡上，砸出一个游泳池样的坑，看上去活像那一年的流星坠地。
旁边一个部队，马上就把电厂包围起来，鸟都飞球不出去。王先明被控制起来，又被关在西边粮库。临出电厂门口，宣传股长跳着脚指着王先明大骂，说老子晓得，你个狗特务后代，就是想为你个特务爹报仇。冲上去又要打人，结果被解放军一把拉出三米远，一个讲官话的解放军说，是不是特务，要等相关部门调查，这种时候你裹什么乱。宣传股长是个连臭老九都当不成的小将，又是小将中的第九流人物，万万想不到，天下尽有能人，会有本事一把将他像提小鸡一样提出那么远，结果真像只吓瘫的鸡一样，发了一阵抖，不再出声。
王先明本以为，这次是死得成啦，枪毙啦。结果省电力局的调查组下来后三天，王先明就被放回家，只说听候处理，不准外出。王先明以为必死，所以回家后不管老婆哭喊，只交代家人，叫儿子从下乡的知青点回来后，不要在社会上闲晃，能再招进厂做职工最好，无论什么岗位，工作务必认真仔细，出不得马虎纰漏，别人说什么听着就是，不要与人争斗。自己静静打扫了一下家中卫生，找一身六成新的体面衣衫换上，准备随时押赴刑场立即执行。
又过了两天，调查组叫他去四厂生产技术科，说老王，与你无关，没有人为事故因素，完全属于设备故障，明天继续上班，组织抢修力量开始机组重建。
王先明当场傻在会议室，哭笑不得。果然是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生生死死，有些人当回事，蝇营又狗苟，有些人当句话，说过就作罢。那一天，王先明又有一个问题想不通，反正我肯定不是刀板，我到底是鱼，还是肉？
王先明的儿子王昭廉，那一年刚好从知青点回来，入厂参加工作。他听过自己爹的事情，当作教训，起到勉之的作用，一心认真钻研技术，一丝不苟，别人是饭碗，是工作，到了他这里样样都做成绝活。从1976年进厂，1990年当上轮值长，到2006年王昭廉的儿子王磊也进厂工作，王昭廉的班组从来不曾有过任何事故。王昭廉不消看烟囱，车间一百米外听噪音，就晓得是哪一帮龟儿子在值班，机组各个主要参数是多少。要是王昭廉抬头看一眼烟囱，他还能晓得此时锅炉车间烧的煤是哪个煤矿运来的，比得道高人掐指一算还灵通。王磊后来向才进厂的谭脚板儿这样吹嘘：三代电力工人的业务手艺，到我爹这代，算是修炼成仙。
这种家庭18年，王磊上完高中，填报大学志愿，其实从命里面就由不得他。家里说不说，都是理工大学，理工大学的专业，理所当然应该是电力这一方向，电力这一方向以后，王磊才有了自己的选择。看来看去各个专业皆不顺眼，看哪个都差不多，反正自己早已疲劳。就那个18岁时候的王磊，其实进来火力发电厂，任何岗位都干得，业务只怕四厂上上下下仅次于他爹王昭廉。于是王磊也懒得纠结，当头挑了一个汽轮机专业填上。四年毕业，进第四发电厂工作，不消选择，不消彷徨，这是命，1942年就注定的命，轮不着他王磊多有计较。只不过还好王磊早已不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只觉得不消挑来选去，也省心省力。
几年以后，王昭廉在他儿子王磊进厂那天晚上，开了瓶酒，爷两个喝了三杯。王昭廉告诉王磊，万家灯火，全指望我们电力工人，错不得！电一停，病人要死在手术台上，照明取暖统统完蛋，一切工厂无法生产，网络通讯只有泡汤。电是这个国家的神经，电不够用，就是神经衰弱，电网崩溃，就是神经错乱。神经出了问题，再是条汉子也无球用。不要听信别人口舌，别人说几是几不重要，关键是你自己要晓得几是几，听清楚看清楚想清楚，说不说得清楚，不要计较太多。眼见为实，巨细必查，安全生产第一主要，踏实肯干，一定要当上轮值长。我们家三代轮值长，你要是当不上，辱没祖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