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1983年生人,祖宗对于他而言,是道听途说,是异史氏曰,是个故事。王磊的家学够本,四厂人人都晓得老王家,但四厂更晓得王磊,来自他的成名作。1988年,王磊行走于第四发电厂幼儿园。那个时候还不是社会办企业,还是国企办社会,免费的幼儿园,王磊赶上了尾巴。王磊觉得,屈尊来到这个幼儿园,是莫大的损失。那个时候的王磊,已经可以叫出四厂所有关键部门的关键机械设备名称,一个5岁的娃娃,已经晓得一个发电厂的基本工况原理。王磊觉得上幼儿园屈才。他认为自己应该在峻岭之巅,在河海之畔,至少也要在电厂车间,不可能是在幼儿园。这一天,王磊在幼儿园又想逃跑。午饭后阿姨把娃娃们打发上床,然后自己开始午睡。一般来讲,幼儿园中午唯一睡得着的只有阿姨。王磊掀开被子,孤傲地望望其他装睡的娃娃,穿上衣裤鞋袜,径直来到幼儿园厨房后面的围墙边。王磊连电厂都搞得懂,个把幼儿园自然不放在心上。他晓得,围墙是一样高,但是厨房后面有个两米多高的锅炉,紧靠围墙,自由之路,就在前方。王磊手撑墙,脚蹬锅炉,半尺半尺地往上挪。挪到锅炉顶,也就摸到了围墙边。王磊脚一蹬,扑向墙顶,只听得身后一声巨响,锅炉轰然倒地,爆炸碎裂为废铁若干块。
阿姨们像做法的巫婆一样,披头散发狂奔出来大叫大跳,有人喊,说娃娃把锅炉整倒球啦,完啦。其他娃娃们这个时候也冲出来凑热闹,喊王磊不睡觉王磊不睡觉。阿姨又叫,完啦,王磊烫死球啦。突然之间,天空中一声狂笑,止住了众人的喧哗,在冲天的白色蒸汽和烟雾中,只见5岁的王磊高高站在墙头,双手一摊,像是无可奈何,又如同赦免众人的罪,然后又哈哈一笑,往外纵身一跳,呼啸绝尘而去。三个值班阿姨,其中两个当场腿一软栽翻在地上。
那个时候的国企职工住的是大院,大院社会产是非,王磊就此算成名英雄。
2006年,王磊大学毕业,进了第四发电厂。这天他来到发电厂18层楼高的正宗锅炉前,仰头望了几眼,点上一支烟。又在一阵烟雾中,23岁的王磊再次仰天狂笑。内心深处,23岁的王磊继承了三代电力工人的手艺,再上个大学,算是如虎添翼,飞起来咬人。他像5岁那年一般,第四发电厂看在他眼里就是个幼儿园,锅炉么,大小之差矣。世人看来的火力电厂高科技,他尽数玩弄于股掌。23岁的王磊,在一副菜鸟外表之下,隐藏着一颗老鸟的心。
确实,王磊高傲得很。尤其外面刚调来的厂领导,在王磊眼中更是个顶个的棒槌。要论业务,姑且不说这些新厂领导专业不对口,进厂来还不虚心请教,平时根本不敢进车间,进来车间也不敢开口,因为他们晓得自己一开口,职工就看穿他们是一窝二百五。空降来四厂,上任一年多,锅炉车间和汽机车间有几条通道相连都不一定晓得,王磊常常想,一旦生产上出了什么问题,千万莫有任何人问这些领导该如何办。他几个不下命令则已,一下命令,故障就变成事故,事故变成重大事故。他们唯一耍得起威风的,就是全厂职工大会,三句话不离他几个在美利坚读MBA的时候如何如何。职工想不通啊,运煤发电与美利坚打篮球的黑人老表有个二相干?王磊自然不吃这一套玄虚,像王磊这种受过高等教育的国营单位第四代,不是个把海龟放两个洋炮就唬得住的。再论厂务,更好玩了。厂务不比业务,一个人,你业务精,走到全国哪个厂,熟悉一下情况,马上就能是一把好手。厂务则不同,这些外调空降来的,又学过美利坚黑人老表打篮球的领导,到厂那就是下基层,干几年,只要不出大事故,就算作是出了大成绩,都是要高升的,屁股都不拍就走球了,来得匆匆,去的时候水也不冲。他们绝无闲心调查各部门协调,人事任用的关键窍门更是两眼一抹黑。比如抢修班的张三他爹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写过生产技术科的李四他爹的大字报,组织检修的时候,你就不好将两个人整到一处。又比如车队老五他媳妇,结婚前就与后勤科老六睡过,车队上下个个都晓得,恨得咬牙巴骨,说早晚一撬胎棒敲翻后勤那个狗日的。你现在派他老六去车队抓节能减排增效,人家多踩一脚油门就喊老六扣人家奖金,就不怕到时候整成群体事件?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王磊就是瞧不上这些空降来的厂办领导,他甚至不愿意称呼他们为菜鸟,他认为菜鸟是谭脚板儿这种,只要跟了他王磊这种老鸟,王磊又肯教,早晚有一天谭脚板儿是要变成老鸟的。王磊是这样与谭脚板儿解释这些新来的厂办:这些人属于菜狗,托名为狗,实为菜也。若是生在高丽地方,就会被红烧之,清炖之,深炸之,碳烤之,做得再好,也只是一道朝鲜半岛地方小吃,上不得大台面。至于看家护院,导盲救险,缉毒刨炸弹的高级手段,那是无从谈起的。莫看他几个剃头修面衣着光鲜,摇头撒欢,摆尾乞怜,不过为的是区区一根骨头。它日时辰一到,挨起宰的时候个比个的可怜。算啦,本着人道主义菩萨精神,我王磊到时候定然不宰他们,按进阴沟里面打一顿,放生便了。谭脚板儿,你说佩不佩服?
谭脚板儿那个时候才进厂,自然是佩服得很,说小王师傅,按进阴沟整他几个一台也安逸得很嘛。又说小王师傅,他几个放生,厂办哪个来当领导嘛?
王磊仰头哈哈大笑,递了根烟给谭脚板儿,帮他点上。谭脚板儿还不会抽,又不好不抽小师傅的烟,所以咳得厉害。王磊笑眯眯地看着谭脚板儿咳嗽,并不回答哪一个来厂办当领导的问题。谭脚板儿越发觉得这个小王师傅深不可测。
业务,王磊举世只佩服他爹王昭廉一个。但是有些其它东西,王磊是不佩服的。王昭廉说,不要听信别人口舌,别人说几是几不重要,关键是你自己要晓得几是几,听清楚看清楚想清楚,说不说得清楚,不要计较太多。眼见为实,巨细必查,安全生产第一主要,踏实肯干,一定要当上轮值长,我们家三代轮值长,你要是当不上,辱没祖宗。但是在王磊看来,三代轮值长,三代都是副厂长级职称待遇,就没有再往前再走一步。三代人以降,王孟元未置可否,王先明姑妄听之,王昭廉心满意足,到了王磊,就不打算再把这场副职的戏再唱下去。三代人的业务精通,三代人的昼夜值守,三代人的巨细必查,王磊认为,没有任何理由这个正职厂长就他老王家当不得。祖上王孟元顶着日本人的航空炸弹将厂子建起来,爷爷王先明顶着反动派走狗帝国主义狗特务后代的帽子,将厂子扩建成10万千瓦时的大型机组,自己的爹倒是什么都不曾顶过,只可惜该吃饭的时候国家粮食紧张,等到该读书的时候,专家教授不是自己上吊跳河,就是下到农场去养猪。吃亏就是王昭廉这代人,多半不是身体不够用,就是文凭不够用,或者两样都不够用,所以才轮得着现在厂办这些去美利坚MBA看老黑人打两年篮球回来的吃货爬那么高。不行不行,三代轮值长是荣耀,再第四代也是轮值长,对于王磊来说就是耻辱,这把牌要重新洗,这盘棋要重新走。王磊别样不说,天朝百姓,自三皇五帝以降,第一代生下来就不挨饿的百姓,王磊算一个,该读书的时候自然有书读的一代百姓,王磊算一个。吃饱饭,读饱书,总有一天王磊要堂堂正正对那帮MBA香蕉吼一声:老子说几才是几,你莫给老子屁话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