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悄悄地打开教堂的门,风一样地潜进黑暗之中。没有脱去靴子,也没有开灯。穿着大衣坐到地上,手脚相团,就有了几分狗熊似的笨重。一屋的暖气之中,冰砣般寒冷的身体渐渐化开,思绪如水漫无边际地流淌开来。夜已经很深了,门外的街上寂寂无声。偶有野猫跑过,细碎的步子在半软半硬的积雪上踏出马蹄般的惊心。夜是他的城堡。在这个无色无光的世界里,他终于可以避开人群,把灵魂肆无忌惮地摊铺开来歇息。
此刻,他的妻子,一个叫约瑟芬的女子,正躺在被鲜花和祝愿卡铺满的病房里安睡。两天以前,她接受了肾脏移植手术。他小心翼翼地攀缘在希望上,却又无时不刻不在担心着她的身体会出现排斥现像。她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让他把心绷得紧如琴弦。在麻醉和止疼药的双重作用下,妻一直在清醒和昏睡之间的灰色地带徘徊踯躅。为了让妻能够在清醒过来时立即看到他,他已经在妻的床前守了两天一夜了。今天晚上妻在他的祈祷声中突然清醒了过来。“保罗,给我唱一首‘我有一个荣美家乡在天那边’,好吗?”她执着他的手,露出一个苍白的少女般羞涩的微笑。这首歌一直是他和约瑟芬最喜欢唱的。可是在今天,这个歌名让他有些莫名的惊心。他把约瑟芬的手塞进被子里,说还是给你唱一首新歌吧。
后来他给她唱的是一首牧羊曲。
轻轻听,
他在轻轻听,
我的牧人识得我声音。
溪水边,
草青青,
我的牧人认得我脚印。
他感觉到妻的身体在他的歌声中渐渐松弛,鼻息再次均匀地响起,才敢悄悄地离开病房。他不愿意回到没有妻子的家中,便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很多圈。停下来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在教堂的门口。
现在回想起来,和约瑟芬的相识实在是一个平和而缺少细节的过程。那时保罗已经离开美国来到加拿大就读圣彼得神学院,并在附近的社区学院进修中文。约瑟芬是他同班好友的妹妹。对二十出头的保罗 . 威尔逊来说,人生的目标极为简单明了:他似乎从出生开始就在准备去神奇的中国寻找他爷爷当年的脚印。他在固执地等待着任何一个细微的机会,只是他当时并没有想到,他和他的目的地中间隔置的,竟会是他的整个后半生。他的择偶条件和他的人生目标同样简单明了:他需要一个愿意与他同行去中国的女人。那一年的感恩节,保罗到好友家里吃饭。饭桌上保罗极为兴奋地谈起了他的东行计划。一桌的宾客对这个血气方刚头脑发热的年青人不着边际的想法发出惋惜的叹息 - 那时红色中国的大门对外边已经关闭很久了。在一桌丰盛的食物和同样丰盛的叹息声中,保罗却看见了约瑟芬一双盈盈欲泪的眸子。约瑟芬也在轻轻地叹气,保罗却听出了叹息与叹息之间的不同涵义。那天约瑟芬那双眸子如宁静的阳光,瞬间遮蔽了一切喧嚣的蜡烛。保罗悬得高高的心,突然落到了实处。
他知道从此他将不再独行。
六个月后约瑟芬成了保罗的妻子。
约瑟芬是保罗对于女人的唯一和全部认识,在此之前他生命里关于女人的那个篇章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圈点的景致。约瑟芬婚后生下一子一女,先是绵绵无期的产后综合症,后来又是慢性肾病,必须长期就医。保罗原先设想在第二个孩子断奶之后就举家迁移香港,自己也曾两次去香港探过路。保罗站在维多利亚港湾,几乎闻到了隔岸吹来的海风。闭着眼睛,他似乎听到了对岸那块广囊的土地低沉的脉搏声。在那些连绵不断的眺望过程里,他把他的心丢失在海里了。回到多伦多,便有了一些莫名的空洞和失落。他的东行计划由于约瑟芬的病无限期地搁浅了。几年以后,他终于决定在多伦多安居,受聘成为福音堂的牧师。午夜梦回,保罗至今无法完全理解上帝的幽默:约瑟芬是上帝为了实现他的梦想而送给他的礼物。然而在得到礼物的时候,他却丢失了他的梦想。
保罗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眼睛渐渐适应了环境,再看四周,就不是先前那种深不见底的幽暗了。大堂深处,似乎有朦朦胧胧一线光亮,将夜割开细细一条缝,冲淡了墨一般浓稠的黑暗。保罗踮着脚尖朝着那光亮走去,走近了,才发现那光是从他的祈祷室里发出的。悄悄推开虚掩的门,里边是一个穿着睡袍的年青女人。女人光着脚坐在地板上,仰脸愣愣地对着墙上的那个木头十字架出神,头发散云似地堆了一肩。保罗轻轻地叫了一声“羊阳”,女人吃了一大惊。转过身来,将睡袍的前襟紧了一紧,脸就腾地红了。
“我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来。”
“看来睡不着觉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
保罗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羊阳身上。大衣很长,将羊阳整个地裹住了,只剩下一张尖细的素净的脸。祈祷室里没有椅子,羊阳挪了挪身子,保罗就靠墙坐在了地板上。两人近近地坐着,都不说话,却觉得空气浓稠得如同研磨不开的墨汁。这时候保罗的肚子叫了起来,在静夜中响亮如鼓。羊阳就起身朝门外走去。保罗听着羊阳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穿过大堂,走上楼梯,消失在楼梯拐角她暂时栖身的那个小房间里。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又窸窸窣窣地响起。再回来,羊阳手里就多出了一个托盘,上边是一杯热茶和一盘蛋炒饭。当然,蛋炒饭一种较为简捷的说法,其实饭里边还有一些其他的内容,比如虾仁,青豆,鸡丁,等等等等。保罗一天在医院里都没有心思吃饭,到了这一刻实在是饿急了,也顾不得客气,端起来三下两下吃完了,又喝了半杯柠檬茶,才叹了一口气,说:“剩饭有时胜过法国大餐。”羊阳想说那不是剩饭,是专门给你做的,想明天一早送到医院去的。话在舌尖上滚了几个来回,最终没滚出口,却化成了唇上的一缕浅笑。
羊阳知道保罗平常极少在祈祷室里用餐,就将碗筷收在托盘里端了出去。回来时发现保罗已经靠在墙上睡着了。肌肤松挂下来,平日的干练果敢如沙子渐渐沉淀下去,疲惫似水浮上了脸面。虽有了几分老,却是那种舒展的随意的漫不经心的老。仿佛是一棵有过一些经历的树,枝上干上也许有了年月的疤痕,根底里却是一股连时间也无法撼动的沉稳和淡定。羊阳知道那份沉稳淡定不是出自枝干,也不是出自根,而是出自那比枝干比根都高都深的东西。羊阳想到保罗竟肯把那份疲惫那份老如此放心自如地铺陈在自己面前,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细细的知心的暖意。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就脱下身上的大衣,盖回到保罗身上。又将灯关了,在保罗脚下坐了下来,听着保罗的鼾声如秋蝉声声响起,看见窗外一丝冷月,爬过窗帘,攀上墙壁,在十字架上洒下一层泪也似的光亮。
羊阳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突然听见保罗叹了一口气,说:“孩子,你跟上帝求的东西,我不知道他肯不肯给你。可是我知道,他给你的,一定是最好的 – 尽管不一定是你求的。”羊阳忍不住笑了,说保罗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吗?你怎么没想到今天我也许是在替你向上帝求呢?全世界的人都在替你太太求,却没有人想到其实你也挺可怜的。
保罗的心动了一动,眼睛就热了。此刻保罗想起了他的爷爷,那个把肉身带回了美国,却把灵魂留在了中国的男人。在保罗决定应聘做福音堂牧师的那一天,他给在波士顿的爷爷打了一个电话。那年奶奶已经去世,爷爷老了,缓慢却无可抵御地老了,眼睛和耳朵也都背了。保罗几乎喊叫着说完了他的决定,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沉静。保罗以为老头没听明白,就又大声说了一遍。还没说完,爷爷就抖抖地笑了:“孩子,你知道当牧师的好处在哪里吗?你可以替你的朋友和你的敌人同时祈祷。你知道当牧师的坏处在哪里吗?你的朋友和你的敌人都同时忘了替你祈祷。”当时听起来像是关于牧师生涯的一句笑话,许多年后,当寂寞如无所不在的细沙撒满了他心里的每一个角落时,他才渐渐明白了那话语里的沉重。久而久之,他已经渐渐地习惯了倾听这一种姿势,不知不觉地就忘了其实他本来也是可以倾诉的。没有人会想到他的心田早已漏水,露出了嶙嶙峋峋的贫瘠岩石。甚至连他自己,都已忽略了他生命中本来可以具有的其他可能性。可是,今天晚上,那个猜到了他的秘密并为他祈祷的,却是一个与他的生活轨道南辕北辙,甚至还不信他的神的陌路女孩。
热泪无声地流过了保罗的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