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9)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9:12:36

转眼间路得就长到了十四岁,成为鸿屋学堂最大年龄的学生了。女生部的学生,到了这个年龄,便都停了学,跟父母回家,商议婚嫁大事了。路得没有父母,约翰和萝丝琳娜就做主送她去省城的中学继续念书。在一应事情上都听从约翰和萝丝琳娜安排的路得,在这件事情上却表现出了少有的倔强。路得说我可以留在学堂里教小班的学生,或者帮厨房管帐,或者做女生的舍监,总是能养得活我自己的。最后约翰板了脸,说鸿屋学堂不需要一个才念了几年小学的人,路得方噤了声。

路得离开温州的时候,是个春天的早晨。坐在马车里,在马蹄踏起的轻尘里悄悄拉开围帘,路得看见了一角江南四月明丽的蓝天,路边云霓般盛开的杜鹃花,还有约翰和萝丝琳娜遥遥挥手送别的身影。风把他俩的灰布长袍鼓鼓地扬起来,仿佛是两只坠到路边的风筝。

当时她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谱写历史。许多年后,有人在地方志里发现了路得的名字 – 她是温州郊县第一位到省中读书的女子。

路得去省中读书以后,几乎每个月都写信回温州。每一封信里,都有了一些新的内容。外边的天地有多大,路得的眼睛就有多大。世界可以绕过路得,路得却没有绕过世界。约翰很快就知道,鸿屋学堂圈囿出来的范围,再也不是路得生活的全部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就有了些隐隐的失落。路得好比是一只坠落到他掌心的伤鸟,他精心地治好了,一心盼望着它能海阔天空地飞起来。可是当他真的托着它飞起来时,他的掌心就不再是它的窝巢了。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养好了它的日子,就是它离开他的日子。他却不能不去护养。它坠落下来的时候,他是一种伤痛。它飞翔起来的时候,他是另一种伤痛。

只是中间无端地流失了许多的岁月。

约翰也月月给路得写回信,对她讲学堂里发生的种种变化。校舍的扩建,学生先生的加添,新课程的设计,等等等等。他的信绕着鸿屋学堂转过无数个圈,却始终没有触及到他自己生活里一些至关紧要的变迁。很多年后,当岁月洗涤了记忆河谷里的一切遗憾幽怨时,他才有勇气承认,那时他其实是有意对路得隐瞒了事实真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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