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8)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9:12:24

保罗把车停在街对面,问羊阳需不需要陪她一起进去。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走下车,站在街心,羊阳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自从那天出事以后,她就没有再回过此地。眼前是一片四五幢样式颇为相似的小楼房,都是在七十年代房地产业红火的时候兴建的。一式一样的灰砖墙,一式一样狭长的玻璃窗,一式一样绿色的屋顶。似乎每一幢都是那一幢,又似乎哪一幢也不是那一幢。后来她是从门上的纸花上认出黎湘平的房子的。那是一个由紫萝蓝和白色的纸花交叠而成的心型花环,是黎湘平在她抵达多伦多的前一天特意买了挂在门上的。黎湘平告诉她这是洋人的新婚标志。她说这么素净的颜色,哪像新婚,倒更像是出殡呢。当时黎湘平的母亲也在旁边,听见这话,脸色顿时一变 – 由此便与羊阳生下芥蒂。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那果真是一语成谶。

邻人的屋檐下,圣诞节的灯饰还没有拆除,沿街多少还有一丝拖泥带水的节日气息。邻人的孩子牵着狗,正在前院堆雪人。雪人的眼睛是两颗松球,鼻子是一根红萝卜,脖子上的黄围巾在风里猎猎地抖。孩子团了一个雪球扔在远处,狗一路颠跑着追过了街。羊阳看着那一片颜色和声音都很亮丽的景致,心里涌上一阵钝钝的痛。那是她和黎湘平还没来得及拥有的生活。其实她已经拽住了一个开头。在她手里的时候,她以为那是一幅没有多少主题和色彩的素描。她听凭它从她手里溜走了,是不经意。不,是不可饶恕的粗心大意 – 她至今认为她对那件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现在她丢失的素描却被别人捡拾得去,拓展演绎成一幅轰轰烈烈五光十色的油彩长卷。她站在画外看着那幅本来也可以属于她的画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突然有了一阵隔世的悲凉。

与黎湘平的相识,说起来,实在是非常老套的一个故事。那时羊阳刚从旅游学校毕业,在京城的一家四星级宾馆里做客房服务生。黎湘平回国观光,就住在那家宾馆里,却不是她的那一层。其实替她牵线的,是前台的一个领班。黎湘平几乎年年回国,回回都住在同一家宾馆,一来二去的,就同那个领班厮混得很熟了。领班告诉羊阳,黎湘平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史,现在单身,也没有孩子。在多伦多开着两家制衣厂,专做运动休闲服装,主要销在本地和美国。这几年美元和加元差价越来越大,所以工厂的利润也越来越高 - 好像真是有几个钱的样子。羊阳听了,却没怎么动心,主要是因为黎湘平的年纪。黎湘平已经四十九岁了,比她整整大了二十六岁。在她那个年龄,五岁八岁的差异,差不多就是另一茬人生故事了。拗不过领班的面子,羊阳答应见一次面。可就是那一次面,却一下子改变了羊阳对年纪的看法。

那天下班后他们三人约了在宾馆顶层的咖啡厅会面。羊阳本来没有多大兴趣,所以也没有认真梳洗打扮,随随便便地穿了一套白衬衫牛仔裤。黎湘平也是休闲装束,却一点也不随便。上身是一件浅蓝底深蓝条纹的薄毛衣,下边是一条米色斜纹裤子,熨得很是平整。头发虽然有了灰斑,却极是齐整地剪理过,带着丝丝缕缕梳齿的痕迹。身上古龙水的幽香温软舒适地钻进羊阳的鼻翼。第一眼羊阳就觉出了黎湘平与身边那些毛头小伙的不同。

领班坐了坐,就找了个借口溜了。留下羊阳和黎湘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黎湘平开始给羊阳说他自己的故事,无非是怎么出国,怎么打工,怎么读书,怎么做生意,等等等等。他说的那些事,毕竟隔了许多年月,羊阳也插不上话,只是拘谨地笑着。后来她终于忍不住了,就说没那么苦吧,又不是旧社会。他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连连感叹年青真好,什么也不放在心上。

后来他送她回家。走进电梯,他就把手自自然然搭在了她的腰肢上。很温存很妥贴的那种搭法,有一点调逗的意思在里面,却又没有进入轻佻的层次。似乎比友情重了一点点,却远没有爱情那样的沉涩。羊阳突然明白了,在这样的温存妥贴之下,铺垫的是二十六年的阅历和涵养。

那一周他们又见了两次面,他让她带他去看真北京,她说那我就请假带你去爬香山吧,那是兜里没几个钱的普通老百姓干的事 - 她好动,游泳登山打篮球,样样都会几下。其实黎湘平从前也去过香山,却都是跟旅游团坐缆车舒舒服服地上去的。现在跟羊阳去,心情景致都很是不同。羊阳爬起山来,脚不沾地,身子极是灵巧。背着一个装满了矿泉水和小吃的背包,远远地跑在了前边。黎湘平一路拽着羊阳的笑声,跟得气喘嘘嘘的,很有几分龟兔赛跑的样子。终于爬上了高处,坐下来,仿佛一伸手就摸着了天。离地离人,倒是远了。正是阳秋,只见漫山红叶几乎将天也烧着了,世界一片寂静。两人半晌无话,却突然有了几分相依为命的感觉。

黎湘平回去后,两个星期都没有来过电话。羊阳心想自己大概是他每年中国之行的花絮之一吧,就把这事放在了脑后。谁知到了第三个星期,羊阳却突然收到了一封贴着加拿大邮票的挂号信。信很厚,夹了许多英文表格。在信里黎湘平称她为“阳光女孩”。“让阳光照进我生活的最直接方式,就是和你结婚。如果你也愿意赌一赌命运,又觉得我还不太发霉,就把这些表格填好,我准备以未婚妻的方式申请你来加拿大。”

羊阳其实并没有考虑很久,就做了决定。她觉得她的生活是一条可以一眼看到底的陋街窄巷,在那样的巷道里穿行实在很难遇见任何精彩的意外。她只有一个旅游学校的毕业文凭。这样的资历,在北京大街上轻轻一扫就是一箩筐。她能预见得到的最好前景,也不过是在三五年之内提升到客房部小领班的位置。黎湘平是有些老,却远还没有老到发霉的地步。又是那种有型有款让人舒服至极的老。羊阳当晚就用电子邮件给黎湘平发了一封信,答应了他的求婚。

等待签证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由于以未婚妻的身份申请移民的过程过于繁琐,黎湘平动用了他在国内一个相当有权势的关系,在本人没在场的情况下,帮他和羊阳办理了结婚手续。三个月后羊阳就以新婚妻子的身份来到了多伦多。

羊阳走上台阶,用指甲揭开大门上残留着的警察局黄色封条。开门,将雪靴脱在门厅里。踩过地板的时候,她感觉到尘土在她的脚下窸窸窣窣地碾碎了,脚步声在空洞的四壁间嘤嗡回响。不过三两个月的时间,积尘已经把这里发生的事情严严实实地掩盖住了。她知道,只要她踏上楼梯,往左拐一个弯,再走过半截楼梯,推开那个卧室的门,记忆的黑浪就将从缺口里汹涌地流出,将她劈头盖脑地淹没。

那天黎湘平去机场接了羊阳,进了门,卸下行李,就带她参观房子。房子基本上有两层,却前分后分左分右分地分出了好几层,她只觉得自己走过了许多的楼梯,许多的过道。后来他们终于七拐八拐地拐进了一个极宽敞的房间。他把灯大大地开了,说:“新买的家具,意大利产的。怎么样?”家具是本色的橡木,细致沉稳地镶了一道金边。墙纸是大团大团蓝色和洋红色的花,水墨似地溶化在紫萝蓝的底色里 – 就看出黎湘平的品味来了。正中是一张皇帝号双人床,上面铺了一条硕大的绣着龙凤相戏图案的锦缎被罩。那龙是一条五彩连环金龙,那凤是一头双冠衔玉翠凤,端地映得满室生辉 – 这是一屋的摆设中唯一的一样中国物什。羊阳的眼睛被那一床的喜气烫了一烫。又见床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幅放大照片,一男一女并排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脸上是灿灿的笑。背后是隐隐的山和树。风是看不见的,只从树叶子和女人的头发上感觉到了。过了一会儿羊阳才明白过来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原来是自己。就说这是暗房处理过的吧,有那么好吗?黎湘平两手叉了腰,歪头看羊阳。不语,只是笑。

后来他就让她先去洗个澡,他坐在客厅里煮了咖啡等她出来喝。他听见水声淅淅沥沥地响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却没有听见脚步声。他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出来,就忍不住进去查看。只见浴室的门大开着,里面弥漫着氤氲的水汽。澡缸边上扔了几件她刚换下来的衣物。他捡起来,闻了一闻,有一些隐隐的乳香,也有一些隐隐的汗酸味。久已淡忘了的关于女人身体的一些回忆,刹那间异常鲜活地泛了上来。他走出浴室,发现她已经躺在那张意大利双人床上睡着了。床极大,她只占了小小一个角落,他只能根据被子的形状猜测着她身体的位置和她的睡姿。她的头发是半湿的,卷成几个细小的圆圈贴在额角。睫毛低低地垂挂下来,仿佛藏了一丝婴孩般的无知和惊恐。他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关了灯,脱了衣服钻进床里,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旁边,觉得与她无比亲近又无比遥远。他感到她的那个角落里有一股湿润的热气,正透过被子向他侵袭过来,将他身上属于骨头的部份渐渐销蚀,最后只剩了大片大片的柔软。

就伸手过去抱住了她。

起先很轻,仿佛在左顾右盼地探路。路探着了,手就慢慢地生出些劲道来。他听见她在半睡半醒之间呻吟了一声。他被她的呻吟鼓舞着,越发地勇猛起来。这时她又呻吟了一声。这次他听出来了,她是在哭。他赶紧松开她,开了灯,就看见她和他身上的斑斑鲜红。

他慌慌地抱起她,是兜头兜脸,婴孩似的那种抱法。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没想到,真没想到。我以为,中国现在. . . . . .”后来他就这样抱着她,把脸近近地贴在她的脸上,一路摇晃着,哄她入了睡。当她的眼皮渐渐沉涩起来的时候,她隐隐听见他在她的耳边说:“阳光,我一辈子都会照顾你的。一辈子。”她想说谁照顾谁呀,可是她实在没有力气。她觉得自己咚地一声一头坠进了一团硕大温软的天鹅绒里,无限放心地睡了过去。

半夜里羊阳在黎湘平的鼾声中醒来,觉得身上依旧隐隐生疼。肚子响雷似地鸣叫了起来,便伸长胳膊,扭身去探床头柜的抽屉 – 那是她藏小吃点心的地方。探了几下,方明白过来这不是在北京的家里。就很是懒散地坐了起来,掀开窗帘的一角,看外边的夜景。却吓了一跳。一片极大极扁遍体灿黄的月亮,正正地重重地砸在了她的额上,砸得她满眼都是亮光。再看地,地也有了亮光。那是霜。多伦多的霜。

这时黎湘平也醒了,突然又有了第二次的冲动。这次他有了准备,极为细致温存,小心翼翼地迁就着她。她依旧是疼,含含混混地动作着,心里有一些喜,也有一些忧。喜的是黎湘平的不老。忧的也是黎湘平的不老。

后来就一觉睡到了天亮。羊阳是冻醒的。羊阳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一个浅河滩里,衣服都不见了,身上只留下一块手绢。扯过来扯过去,怎么也遮不全一个身体。醒来时发现身下是大片的潮湿。坐起来,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尿臊味。吃了一大惊,就去推黎湘平。黎湘平没有动。再推了一下,才发觉那阴冷之气原来就是从黎湘平的身上发出来的。

那时他已浑身冰凉。

羊阳跟在保罗身后走进卧室,一眼就看见卧室里所有的家具都已被挪动了位置。那张皇帝号双人床上只剩下光溜溜的一张席梦思床垫 - 床单被子和枕头大概还都锁在警察局的某个档案室里。床脚下摆着那晚她还来不及打开的行李 - 两个深蓝色的软皮航空箱。行李绳已经被人剪断了,如蛇般花花绿绿地蜿蜒在地板上 - 是警察局搜索过的。羊阳心想这大概就是她在多伦多生活的真实写照:在还没有铺展开来的时候,就已经被肢解破坏。她在席梦思床垫上坐下来,突然发现床垫的右下角有一块淡褐色的水迹。水迹中间模糊,边缘却是清晰的,渗在浅蓝色的布面上,仿佛是一张飘流在水面的败荷叶。羊阳知道这是黎湘平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印记。她的手轻轻地抚过水迹,掌心却有了微微的一丝灼热。抬起手来,才看见手掌覆盖过的地方有一小块深褐色的圆点。那圆点落在水迹中间,被水迹溶化开来,边角就有些模糊,像是一瓣过季的落花,也像是一个犹豫不决的句号。她知道那是她的印记,一段突兀地终止在开端上的生活的印记。想到黎湘平的生命和她的生命竟会以这样奇特的方式交织残留在这个世界上,她忍不住格格地颤抖起来,抖得一屋都听得见。

“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保罗走过去,轻轻地搭住了羊阳的肩膀。他温存的语气如一股轻软的风抚过她新嫩的伤口,她的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原先以为忍一忍,就忍过去了。谁知开了一个头,便再也收不住尾了,竟呜呜咽咽地如山泉似地流了一脸一颊。

保罗也不劝,由着她窸窸窣窣地哭过了气,把脸擦干净了,才说:“孩子,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熄灭。世人也许弃你不顾,他总是爱你到底的。”羊阳知道保罗说的这个他不是黎湘平,而是上帝。就冷冷一笑,说:“他倒是爱我,那个时候,他怎么不管我?”保罗也不恼,却歪了头看羊阳:“你以为是谁给你预备了这样一个阳光性格的?”羊阳愣了一愣,半晌,才说当然是我爹妈 – 泪湿的眉眼之间,却已有了隐隐的笑意。

两人提着箱子,走出屋来。外边正是夕阳西坠的时辰,天边仿佛倒翻了一瓶硕大无比的番茄酱,滚涌着一片惊心动魄的猩红。草地上有两个工人,正在乒乒乓乓地钉着“房屋出售”的木牌子。保罗取下门上那个心型花环,交给羊阳。羊阳掀开路边的垃圾筒盖,放了进去。想了想,又拿出来,掸了掸尘土,塞进了行李箱内。

“孩子,从这里走出去,一切就重新开始了。”保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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