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了(12)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5 16:32:35

公私合营之後,花自芳靠着半份定息过日子,那日子自然不再是从前的那种过法了。花自芳从小家中便极其富有,买东西向来祗凭兴趣不问价钱的,到老来反而要缩手缩脚数着铜板计划日子,就难免露出些怨气来。

吟月看在眼裡,想到自己本是嫁出去的女儿,还得带着两个孩子投靠在父亲身边,心中极是不安,便四下焦急地找工作。以她那样的身份背景,也没有人雇她。最後祗好找了个计件的临时工作,在家中替人糊火柴盒子。糊一个能得半分钱,手快时一天也能糊百十来个。

花自芳看见吟月的手被浆糊泡得层层脱皮,便哀叹花家何时竟落到这种地步了。倒反是吟月洒脱些,一味地开导父亲,说都是靠工作养家,有什么落泊不落泊的。有时吟月还拉着儿子文川帮忙。文川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哪里坐得住?才糊了几个盒子,一会儿说口渴了要水喝,一会儿说便急了要撒尿,一出去就没了影子。倒是文涓心静些,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就帮吟月刷浆糊。吟月暗想这文涓若能和文川调个个儿,文涓为大,文川为二就好了,她遇事也能有个贴心帮手。

那年夏天温州刮了一场特大台风,直刮得满街都是断树枝断电线。花宅的瓦也给刮走了一角,屋裡滴滴嗒嗒地漏着水。吟月看街上乱糟糟的,就说你们明天不要上学了吧。文川和文涓怕老师骂,都不敢缺课。

早上起床,吟月早早地将胶鞋雨衣都备下了,又吩咐文川要和文涓结伴回家 - 兄妹俩上的是一所学校,文川上六年级,文涓上一年级。临出门,吟月又在各人书包裡塞了一个鸡蛋。那天刚好是文川的生日,吟月煮了几个红鸡蛋给孩子吃。文川看见文涓的鸡蛋比他的大,就缠着文涓要换。文涓哪裡肯换?两人便在院子裡你推我扯起来。吟月正搬着盆盆罐罐来接屋裡的漏水,听得心烦,便过去将两人的鸡蛋都收了回来,说什么时候不吵了,什么时候再吃。

那天放学是文川背着文涓进门的 - 文涓的胶鞋漏水,湿得难受,就脱光了脚走路,不小心踩着了一圈旧铁丝,扎破了脚板。吟月赶紧抱过文涓来,一看祗是个小口子,又早已止住了血。就进屋拿了些紫药水消了毒,并不当一回事。全家吃完了晚饭,文涓做了一会儿作业,说悃了,便早早地歇下了。

第二天早上,吟月不见文涓起来,便去催,才发觉文涓烧得满脸通红,双脚往後抽搐不止,竟已说不出话来。就慌慌地叫了辆三轮车送去医院。

医院检查出来是破伤风,抢救了一天一夜。到天亮时文涓睁开眼睛,看见文川站在床前,突然动了动嘴唇,叫了声“哥”-  文涓虽比文川小五六岁,平日却都是直呼其名的。叫完了也不等文川说话,就又睡了回去,却没有再醒转来。

文涓的身子渐渐凉了,吟月却依旧死死搂在怀裡不放。护士要过来抱走,吟月一脚将病床边上的痰盂踢了个半天高,水花子溅得满处都是。护士见吟月两个眼睛红得如同两粒炭火,都不敢近前来劝。最後还是文川悄悄去越剧团找了小姨吟云来。

吟云走进病房,从兜裡掏出一把梳子来,说:“我来给她梳头。”便将文涓抱过来,横放在自己腿上,仔细地给文涓梳了两条四股麻花辫子,在辫梢上栓了一截红头绳。又问护士要了热水毛巾,将文涓脸上的灰尘汗迹都擦乾净了,才喃喃地说:

“你本该是我的孩子。谁叫你妈跟我换了命呢?”

吟月听了,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怎么就没拦住她,不让她上学呢?”

下葬那日,钉棺材的工人说文涓是夭折的,心里必有怨气,下钉时亲友务必避开,省得影子给钉进棺木裡,让屈死鬼缠上身。众人多少有些害怕,就都避开了。文川喊了声:“等我一等,”就咚咚地跑进厨房,爬上櫈子,从碗橱裡拿出两个红鸡蛋,往文涓的手裡各塞了一个,说:“你吃,你吃。”那钉棺材的也红了眼圈。

文涓死後,吟月像是换了个人,终日嗜睡。早上日上三竿方起,晚上撂下饭碗,也不洗脸,就上了床。白天坐着糊火柴盒子,糊着糊着就趴在桌上眯胡过去了,口水淌了一袖子。连文川上学的早餐,都得花自芳起床打理。花自芳想着家裡的一摊子乱事,甚是烦心,便日日愁眉苦脸,长吁短叹。一日吟云回到家来,看见家中一副败落的样子,忍不住跑进吟月屋裡,说:

“你不如找个人嫁了吧。看现今的局势,我们一时半刻攻不过去,他们更别想打回来。你等了也是白等。”

吟月抬头看着吟云,微微一笑,说:“连我都是白等,那你还等什么呢?”

一句话顶得吟云脸色煞白,站起身来就走,把门摔得咣当响:

“文家欠了你,花家又没欠你。有本事找文家算帐去,用不着让爸给你涮锅洗裤衩。”

吟月听了,愣了半晌。从那日起,方渐渐有些振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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