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了(11)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5 16:32:15

第二年秋天,花夫人突然死了。

那几天家裡蒸了糯米桂花糖糕,花夫人自幼喜好甜食,忍不住多吃了几块,胃裡便有些闷涨。众人拿了些化散的药给她吃,心想过一两天化了食就好。谁知到了第三天夜裡,竟突然狂泻狂吐起来。一口起没喘上来,就过去了。

花夫人那年才五十二岁,向来又是极其硬朗的,竟说走就走了,犹如大晴天的一个霹雷,打得人毫无防备地傻了。花自芳从头到尾都没有哭。他的身子突然就变小了,整个地陷在藤椅裡,双手来回抚摩着膝盖,乾裂的手掌在直贡呢裤子上擦出沙沙的声响。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问:

“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

他的问句之间完全没有停顿,似乎知道没有人可以填充那些间隙。花家所有的人都在那一天裡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这个家裡缺少一个主事的青壮男人。几年以後吟月吟云回想起那天来,才知道母亲其实是花家最有福气的一个人。她的猝死使她避免看到了後来在这个院落裡发生的许多凄惶神伤的事件。她那不算太长的生命是结束在一个刚刚开始出现裂缝却还近乎圆满的句号上的。

花夫人落葬后的头七,花家的人去祭墓,墓地上突然来了一个男人。男人四十来岁的样子,蓄了些络腮鬍子,看上去就有些老,也有些累。男人身後跟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见了吟云,男人就催孩子叫“花阿姨。”孩子扭捏了半晌,男人瞪起两隻铜铃似的眼睛,孩子有些怕,就勉强叫了一声。吟云招呼文川过来,将手中的金桔分了些给那孩子吃。两个孩子立时就熟稔起来,自己玩作了一堆。

那男人看见地上的香烛,皱了皱眉,朝着墓碑微微欠了欠身,就在花自芳身边坐下。花自芳知道那人是文化局的丁局长,前次去吟云剧团看新戏《刘巧儿》,正是那人上台和演员一一握手的。便递了一根炮台香烟过去。男人拿着吸了两口,说:“太文了,”就按在地上掐灭了。又从衣兜裡掏出一个小纸包,从中撮出一小把烟丝来,放在一张小纸片上,卷成细细一卷,叼在嘴裡吸了起来。那烟极有劲道,熏得众人眼中辣辣地想流淚。

男人吸过了一根烟,才侧过身来问花自芳:“上头关於工商改造的文件,你听过传达了吧?”

男人说的普通话有些大舌头,一听就知道是外乡人。

花自芳点点头。男人拍了拍花自芳的肩膀,说:“新政府,新政策,刚开始难免想不通。其实公私合营,就是让大家来管理。资本家责任轻了,老百姓也欢喜。”

花自芳呵呵地乾咳了几声,却依旧不说话。男人有些尴尬,就招呼孩子:“小军,我们走了,”一边拿眼睛看着吟云。吟云不接他的眼色,并不起身去送。男人祗好自己扶了孩子往山下走去。男人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似乎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花自芳见那人走远了,才重重地吐出一口痰来,说:“他以为他是谁?也来管源通的事。”

吟月在父亲背上拍打了几下,低声说:“人家刚刚提拔了市委宣传部长呢。”

花自芳“哼”了一声:“他管他的宣传,我经我的商,又没犯到他的道上。”

说完了,还生气,又白了吟云一眼,问:“那个姓丁的是不是想吊你的膀子?”

吟云紫涨了面孔,跺了跺脚,狠声恨气地说:“是又怎么样?什么年代了,你还管我?”

花自芳有些心虚,就收了声。

一路下得山来,吟月悄悄地问吟云:“丁大年的儿子都这么大了,怎么没放在山东?”-  那几年南下干部进了城,都风行换掉家裡的山东老婆。而他们的孩子,大多留在了老家跟原配过。

吟云听了噗嗤一笑:“你尽想歪事。丁大年的那口子可不是山东婆姨,人家打过的仗比男人还多,进城以後的职位比姓丁的还高。可惜没福气,去年病死了。”

吟月捅了捅吟云的腰肢,说:“要不你就跟了他吧。”

吟云那年二十六岁,已经是个老姑娘了。吟云摇摇头,说:“总得懂点戏才行。每回到剧团看排练,新戏还好些,要是老戏,唱个开头他就睡着了。”

吟月顿了一顿,说:“天底下又能有几个文暄呢?”姊妹俩便都不说话。

文暄走了已经三年了。开始时街坊祗道是文家的人都去了香港经商,後来见吟月申请带孩子去香港探亲,却迟迟没有批下来,众人就起了些疑心。再後来政府出面将文宅收了去,人们才渐渐地知道了些底裡,便很是注意起吟月的一举一动来。吟月一直住在娘家,平时在人前,自然再也不敢提文暄一个字。

没有多久,源通就成了公私合营企业,正式更名为“大众百货商店”。店裡虽然还剩了几张老面孔,大部份的员工都是後来雇的。花自芳走进商店,新来的店员不认得他,老雇员见了他虽还照例喊他一声“花先生”,那声气裡头却含了几分怯怯的生疏。花自芳在店里转来转去,觉得自己在一应的事情上都插不上手,生生的倒像个外人,於是便不愿去日日坐班了。

平日闲在家中,就伺弄些花草虫鱼。日子比从前清静了许多,身态眼神却渐渐地有些老迈迟钝起来。月底得了定息,就把吟月叫到自己屋裡,插了门,凑在窗前数钞票。细细地数出一半来,用一张油纸包了,藏在床垫的夹缝裡:

“这是你公爹的份额,来日总要给他的 - 你不用去说给吟云听。将来我若走了,你拆房卖瓦也不能动了这笔钱。”

吟月叹了一口气,说:“他那边日子比我们强多少倍呢,还看得上这点钱。”

“你别管,我不能坏了行中规矩,叫人说话。”

吟月就不再劝他。

一日吟月突然收到了一封写了厦门地址的信,信是一个叫左明的陌生人写来的,信的笔迹吟月也不认得。

吟月吾表妹:别来无恙?很想念文川文涓两个外甥。我们一家都平安,正在设法尽快让明明聚面。

吟月一把将信藏在了枕头底下,心慌得咚咚直跳。从前文暄开玩笑说过,他的名字裡有一个太阳,她的名字裡有一个月亮,他们一个是日,一个是月,加起来就是一个明字,应该叫明明才好。明字的左边是个日字,左明分明是文暄自己。

那天夜裡,待两个孩子都熟睡了,吟月又将文暄的信拿出来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才点火烧掉了。天甚是燥热,席子上湿湿的都是汗迹,翻来覆去地竟睡不着。便起身开了窗户,却一丝风也没有,祗有虫子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呱躁着。祗好躺回到床上来,在黑暗中将衣裳全脱了,把女儿文涓紧紧地贴胸搂了,方渐渐流下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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