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了(10)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5 16:32:01

文涓一周岁的时候,吟云再次回到了温州。

那日下了一场大雨,花家院子裡积了些坑坑洼洼的水。花夫人拿了一把大扫帚,正东一下西一下地往阴沟裡扫水。花家的厨娘家丁,都已经遣散走了。如今家中粗活细活,都是花夫人自己学着做。吟云绕着水坑熟门熟路地走进院门,叫了一声“妈”,就拿过竹帚来接着扫。花夫人朝屋裡喊了声:“她,她爸,”便掩着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花自芳从屋裡走出来,见到吟云,也是一愣。吟云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列宁装,梳了两条直直的辫子,辫梢上拴了两个绿色的蝴碟结。花自芳知道那是城裡工作女性的时兴打扮,倒比从前那副不男不女不中不西的样子顺眼一些。心中毕竟欢喜女儿回来了,又想到如今世道变了,梅兰芳都能进出中南海,女儿想当戏子,也祗能随她去了。便把几句本想数落的话语生生地咽了回去,祗说:

“我去叫你姐过来。”

花夫人拧了一条湿毛巾,让吟云擦脸,问吟云要收拾哪间房,是原先她自己住的那间?还是後院的书房?吟云说不用了,我住剧院宿舍,不住家裡。花夫人这才知道吟云已经在温州越剧团找到了一份工作。就问晚饭爱吃什么呢?我好上街去买菜。吟云说不吃饭了,晚上剧团要开会,我一会儿就得走。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吟月左手抱着一个小的,右手牵着一个大的进了门。吟云从姐姐手中接过小的来,又从兜裡掏出几颗玻璃纸糖来递给大的。文川接了,蹲在一旁欢天喜地地剥吃起来。吟云看见文川的轮廓脸相简直是和文暄从一个模子裡脱出来的,心裡一动,就问吟月:

“那边一直没信?”

吟月回身将院门关了,看左右没有外人,才悄悄地说:“厦门的九叔爷前天来了,说那边捎过话来 - 现在香港就剩了文川他大伯一家,他爸带着他爷爷和小叔,都去了台湾。让我们候个机会,以文川的名义,申请去香港探他大伯。”

吟云撇撇嘴,说:“那个小地方,有什么好呢?将来的好日子在这边呢 - 倒不如让他们都回来。”

姊妹两个说了一会儿话,吟云就要走。吟云那天是去剧团开整顿大会的。温州城的越剧团才成立两三个月,前身是几个私人戏班,各班有各班的名角,各派有各派的路数,彼此你不服我,我不认你,像是一盘散沙子,没人能捧得起来。祗有吟云和一个管道具的工人,是全不相干的外来人。

那日新政府派了文化局的丁局长来剧团主持开会,其实是安抚各派,掌握平衡的意思。丁局长开场就说:“过去旧社会艺人遭歧视,如今新社会艺人是平等人,应该改了旧习俗旧毛病,团结合作,努力演戏,为大众服务。”

又要大家诉旧社会的苦,说新社会的好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吟云忍不住将自己十几岁从家中跑出来,孤身一人去省城找筱丹青学戏,在筱丹青手下受了多少委屈苦楚的经历,略略地说了几句。

吟云一开口,勾起了众人诸多伤心之事,也纷纷把先前在班主手下的苦事情说了出来。说到激动之处,还有声淚俱下的。诉完了苦,突然觉得有了几份同病相怜的意思,都说如今不给班主唱戏了,演不演得上角儿都有收入,还是新社会好。

散了会,丁局长叫住吟云,笑眯眯地说:“你这个女同志不简单,这么小的年纪就敢脱离封建家庭。”

“我就想学唱戏,没想别的。”

一句话说得那人越发笑了起来,问:“你成组织上的人了吗?”

吟云一时没听懂,旁边的秘书就解释:“丁局长问你是不是党员?”

吟云摇摇头。

丁局长又问:“听你的嗓子,是唱小生的吧?”

吟云就红了脸:“学的是小生,学得不好,没演上什么角儿。”

那姓丁的就将笑容收敛了,认真地说:“戏唱得好不好,并不重要。政府还有更重要的事,让你来做呢。”

两个月以後,吟云入了党,成为小城越剧团的第一任团长。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