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川五岁的时候,吟月又怀上了老二。老二的名字是早就想好了的。若生的是女,就叫文涓。若生的是男,就叫文涛。文家的开明,在温州城裡是出名的 - 即便是女儿,也按着祖谱里男丁的辈份起名字。
那一年的局势很是混乱,街上时时行走着荷枪的人。北方斗财主分田地的消息,渐渐地也风传到了闭塞的江南小城。有钱的人家,都开始沉不住气了。文家在香港的亲戚,频频来信催促文致远到香港避一避风头。文致远就来劝亲家公一起动身。花自芳倒也同意,祗是花夫人死活不肯,说花家在香港没有一丝一毫的根基,到了这个年纪,怕是经不起连根拔了。文家也不好勉强。其实祗有吟月知道母亲的心事。母亲从小宠爱妹妹吟云。吟云这些年音信全无,全家人怕花自芳生气,也没有人敢提她的名字。可母亲暗地裡却还是日日盼着吟云归来的。
文家走时,怕惹人眼目,是分了几拨人马悄悄动身的。先是文晖两口子坐船到了厦门,在厦门等候文致远夫妇带着他们的三个女儿来汇合,再一同乘船去香港。然後才是文暄和文旭两兄弟从上海坐船去了香港。
文家的金银细软,早装了无数箱笼,分了几条船运到香港。当时吟月身怀七甲,动不得身,就留在了娘家待产。文暄原打算先送文旭去香港,将全家安置好了,到那时吟月也该做完了月子,就回来接妻小一同去香港团聚。没有想到後来发生的一桩事情,却彻底改写了他和吟月的人生。
文暄走的时候正是早春。那个早晨,天突然大冷了起来,风割着肉似地刮着,空中竟落起了雪霰子。家丁叫了一辆黄包车,停在路边等文暄 - 行李早已运到码头了。吟月起床了,正在厨房帮厨娘准备早点。文暄穿戴完毕,随手拿起床尾文川的一条髒裤子来擦皮鞋,一回身猛然看见文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正坐在被窝裡吃手指头 - 文川到五六岁了还改不了吃手指的毛病。文暄骂了一句:“看把你惯的,”一把将文川的手从嘴巴裡拔出来,口涎便在缎被面上流了一条细线。文川定定地看着父亲,扁了扁嘴,却没有哭出来。
文暄走出屋来,看见吟月撑着一把桐油纸伞,和弟弟文旭站在院子裡等他。那天吟月穿了一件宝蓝色的棉袍,脖子上裹了一条玫瑰红的围巾,油纸伞的颜色在她的脸上投下一抹澄黄。臃肿的腰身坠在双腿上,仿佛要把青砖地压出两个坑来。雪霰落在纸伞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过年炒栗子时细沙滚过锅底的声音。那样的颜色和音响的组合构成了後来文暄对吟月长久的回忆。
当然,在当时无论是文暄还是吟月都没有想到他们三十六年的分离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吟月那日起得那么早其实并不是为了送文暄 - 吟月的身子很是沉重了,夜晚睡得不安身,白天难免有些贪睡。对文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生活方式吟月早就习以为常了。吟月那天出来是为了文旭。十九岁的文旭是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吟月将一个小布包交给文暄提了,裡边除了早点就都是文旭路上要吃的药。吟月那天有些反常,叨叨絮絮地说了许多话,无非都是药的剂量和服法之类的琐事。文旭的脸上泛起了疲倦的潮红,後来不得不提醒嫂子:“再晚怕赶不上船了。”
黄包车行走了几步,文暄又从棉布帘裡探出头来说:“一有响动就打发王妈去找陈约翰医生,不要熬着。”
风把文暄的声音扯得细细碎碎的,却一片也没有刮到吟月的耳朵裡 - 吟月早已回屋去了。
文暄到了香港,便与哥哥文晖一起,将源通商号再又开了几处,一家人决定在香港暂时栖身。一日文致远的一位老友来访,说台湾方面最近有一桩大生意,极需一批日用百货布匹,建议让文暄去跑一趟。文暄果真就与那位世叔去台湾走了一趟。那一趟生意一做就是半年。为那一桩生意结下的交情,後来意想不到地成了台湾文氏企业的奠基石 - 那是後话不提。
文暄是在台湾的时候听到内陆巨变的消息的。当时头脑一热,便要连夜启程去温州接妻小。商界的朋友知道了,纷纷来劝:“你做的这一大单生意都是军需品,你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了。你在这时候赶回去,不是要去送死吗?”文暄听了,倒也吓得清醒起来,寻思不如静观时局变幻再作决断。
谁知这一等就等去了三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