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了(8)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5 16:31:22

文暄在温州呆了一个星期,就到了清明节。头一两天就告诉儿子儿媳买下各样香烛纸钱,准备到永嘉乡下的花家祖坟去祭拜。又特意吩咐文川不可说与吟月知道。吟月这几天烧是退了一些,却退得不甚清爽。身子十分倦怠,总爱在床上歪着。但是文暄不肯让吟月跟去,倒不完全是因为吟月身子不便,他其实是不愿让吟月想起文涓来。

花家四代以上就是温州人,所以永嘉乡下的祖坟裡,先後埋葬了二三十户人家。到了花自芳这一代,因是独出,其实就埋了两口半人。文暄见坟地上虽生了些野草,那草却像是修剪过的,还算乾净整齐。便问文川平常多久来一趟。文川还没回答,之兰就接了过去,说:

“我们花钱雇了当地人,隔一两个月就来收拾收拾。你看边上的那些映山红,不是野生的,是专门移了来,种在这裡的 - 花家的坟地,看着就比别家的喜庆热闹些。”

文暄点了一柱香,擎在手中,弓身拜了几拜,就蹲在地上,生了一团火,将厚厚一叠的冥纸,一张一张地扔在火中烧。便有纸灰腾了起来,绕着火堆飞来飞去的,像一群黑蝴蝶,半晌不肯落地。烧了约有一两刻钟,方将冥纸烧尽了。腿却很是酸麻,起不得身。文川过来搀了开去,找了块石头坐下。文暄一边揉膝盖,一边吩咐文川将另一个纸包打开,裡边是各式纸叠的车马飞禽:

“把这些给文涓烧了 - 她大概什么玩具都没见过呢。”

文涓的名字虽然是文暄起的,文暄却从没见过这个女儿。文涓死的时候才七岁,当时没有人想到她会死的,所以竟找不到一个葬她的去处,结果就和外婆花夫人葬在了一穴。

文川一边烧,一边说:“听妈说,外公死的前两天,舌头就大了,翻来覆去地说‘定吃定吃’,谁也听不明白。後来还是妈听懂了,是说‘定息’-  外公说自己没管好源通,一直惦记着要把源通的定息交还给文家。”

文暄听了,眼圈便红了上来。三人都不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文川才问:“妈说下半年要给自己和小姨做下墓地了。问要不要和花家做在一起。”

文暄知道儿子在探他的口风,问他身後葬在哪裡呢。他却说不得话 - 他身後的事,他是作不得主的。他身後的事,是要由他的後妻和那边的三个子女来共同决定的。这些事,就是讲给文川听,文川也不会明白的。文暄叹了一口气,说:

“下次来,把你爷爷奶奶的骨灰带回来,放在老家。”

都烧完了,三人就整理了物件准备下山。之兰不时地丢眼色给文川,文川假装没看见,也不答理。文暄看出来了,就问:“有什么事,就说嘛。”文川依旧不语,之兰无奈,祗好接了话茬:

“爸是自己人,我们家的事,本来也不该瞒你,可是文川不让我说。文川这些年因为家裡的事,没机会上大学,到现在还是工人一个。我们厂裡今年效益差,都打发了女工回家,祗拿百分之五十的工资。若祗是我们夫妻两个,省着点也能凑合着过。可是建设今年若考上了大学,我们怕负担不了。”

文暄问之兰:“你一个月满算的工资是多少?”

“也就七八十块钱吧 - 没有奖金,都是死钱。”

“那我给你每个月开五倍的工资,你也不用上班了,专心在家照顾文川他妈和姨 - 人到了她们这个岁数,就不能十分要强了。”

之兰赶紧说:“一个是我的婆婆,一个是婆婆的妹子,照顾是本份的事,说什么钱呢?”

文暄却连连摇手:“分工明确了,就不会有误会。建设那裡,我已经在他名下存了一个帐号,他若考上大学,这笔钱足够他上学的花销。他若没考上大学,也不要逼他太狠。文川的爷爷,他大伯和我,也都没有上过大学。考不上也总有别的出路 - 这笔钱就留着给他办个公司。你婆母和吟云姨那裡,我也各存了一个帐号,是给她们养老的。本来想找你们和建设开个家庭会议,把这些事都交代清楚。既然你们心急,我就趁这个机会说了吧。”

文川和之兰的脸上便都有几分尴尬。

後来三人就起身朝山下走去。天色渐渐晚了,树林子上坠着一个车轮般大小的落日,烧得遍地金黄。都有些累了,话就少了起来。一直到上了车,文川才问父亲:

“妈知道你後天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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