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文花两家联姻之後,广源和四通的百货生意又红火了起来。花自芳没有儿子,祗得两个女儿。吟云一走,就剩了吟月一个。那吟月已嫁作人妇,又对经商毫无兴趣,花家一直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花自芳渐渐地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就生出将四通的生意交给女婿文暄的意思来了。文致远听说了,便约了亲家公来喝酒,说:
“你的女婿是我的儿子,既然都是一家人了,还谈什么谁给谁股份的事呢?不如将两摊生意并作一摊做,既大了声势,又少了劳神。”
当下饭桌上两人就签了字,将两家公司合并作一家。新商号为“源通”- 是从广源和四通中各取了一个字。合并之后,除了温州城东城西的两个旧址不变之外,又在湖州厦门和香港各开了一个分号,委派文家在各地的亲戚来掌管。本地的生意,大部份由文家的长子文晖负责,而文暄则穿梭於本地外埠之间监督办货。从此源通百货的名声一路南下,势不可挡。
一日文暄到湖州办事,湖州的亲戚知道文暄是个戏迷,就拉了他去看绍兴戏。那晚上演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湖州毕竟是小地方,那戏班的演员,别说无法和省城的大牌明星相比,竟比温州戏班的,也还差了一截。祗有一个演梁山伯书僮的,虽然没有几句台辞,咬字却十分清晰,扮相也还算俊美。後来戏文唱完了,那书僮就端了一个暗红锦缎托盘,到台下来问众人讨赏。文暄细看那人,左颏下有一豆点大的黑痣,与吟云的一般无异,心下一惊,就忍不住喊了一声“吟云。”那书僮拿着托盘直直地走过,连眼皮也不曾动一下。文暄暗笑自己认错了人,却又不死心,便让亲戚先走一步,自己来到後台去探个虚实。
走到後台,文暄才发现那裡其实祗有一个极小的化妆间,拿一扇旧屏风隔成两半,前边一半是名角卸妆用的,後边一半大概放了便桶,气味就有些难闻。那两个演梁山伯和祝英台的角儿,身披了一袭棉兜蓬,正坐在两张高脚椅上闭目养神,等着一班跑龙套的小演员来伺候卸妆。那个演书僮的,伺立在演梁山伯的角儿旁边,袖笼裡温着一个紫砂茶壶,一等梁山伯睁开眼睛,便送过茶壶去喂上几口。文暄不敢冒然打扰,祗好静候着名角们慢悠悠地卸完了妆 - 早有一班阔公子哥儿们接走吃宵夜去了。
这时小角儿们才敢蜂拥而上,围着一面大镜子卸妆。那个演书僮的,冻了这么些时候,已是瑟瑟发抖,就闪进了屏风後边,出来时已换上了家常棉袄棉裤。又自己一人蹲在地上,拿出随身携带的一面小镜子,抹擦脸上的油彩。文暄一眼看出那面镜子是四通的老货。就走过去,蹲在书僮旁边,轻声说:
“你别躲我,我知道你是吟云。”
书僮不说话,却伸出脚来,撩过一个放戏服的箱子来,踢到文暄跟前。文暄就着箱子坐下,看着吟云一边呵气暖手,一边往脸上抹凡士林,暗叹花家如此的一个金枝玉叶,竟沦落到了这个地步。心中极是酸楚,就问吟云是如何到了湖州城的?
吟云不答,却说:“人家五六岁开始学戏,我十六岁才正式拜师。那表面的功夫好学,骨子裡的真功夫,少学了一天都看得出来。能混上个龙套的戏,就算不错了。”
文暄要带吟云出去吃宵夜,吟云不肯:“就不怕人看见?湖州城裡都是你们文家的眼目 - 我这副样子,自然是不想让我爸知道的。”
文暄想想也是,就说:‘那让我去你那裡坐一坐。”
等吟云洗净了脸,两人便叫了一辆黄包车,一路坐到了吟云的住处。
吟云在城郊的菜农那裡租了一间屋子,虽小,却还乾净。推门进去,文暄一眼就看见了迎面墙上挂的那把琵琶。吟云拿了热水瓶,泡出两杯茶来。水不怎么热,茶叶也泡不开。吟云见文暄不喝,就说:“文家的二少爷怎么喝得下村妇的油茶?”
文暄很是难堪,祗好拿起茶杯来勉强喝了几口。那水大概是油锅裡煮出来的,果真有些油烟味。吟云从皮包裡摸出一个烟盒子,抽出一枝香烟,含在嘴裡点着了,吸一口,喷一口。硬实的小圆圈从她嘴裡徐徐吐出来,越走越大,最後升到天花板上,软软肥肥地碰碎了。
文暄拿过吟云的烟盒来把玩着,忍不住劝道:“回家吧。你想学戏,我说通老爷子让你在家学。”
吟云冷冷一笑:“到底和吟月做了一家子,连说话都像。”
文暄无话,起身去摘了墙上的琵琶,递给吟云:“你弹一曲,好几年没听你弹过了。”
吟云揿灭了香烟,果真掸了掸琴上的灰尘,自弹自唱起来。吟云唱的是《西厢记》里拷红那一段:
你一不该,言而无信把婚姻赖。
你二不该,女大当嫁守在空闺。
你三不该,将谎言骗了张秀才……
一曲未了,咚的一声,琴弦断了,两人同时吃了一惊。吟云扔了琵琶,一把拥住文暄。文暄搂了吟云在怀中,如同抱了一把炭火,炽热难耐,忍不住就去脱吟云的棉袄。没想到棉袄底下并没有绒衣,祗有一件薄薄的葱绿细布小褂。文暄将手探进小褂,毫不费力就探着了吟云的温软细腻。吟云叫了一声,便把灯绳拉了,两人齐齐地倒在床上。多年的相思之苦,化作一团熊熊的欲火,从天黑直烧到天明。直到鸡鸣时,两人方渐渐地有了些睡意。
文暄到次日日上三竿方醒转过来。一摸枕边,早已无人。饭桌上留着一张条子:
我离开湖州了,别来找我。若真记得今日,就替我好好照看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