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了(6)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5 16:22:46

吟云在离家出走两年之後回了一趟温州。

吟云走进花家大院,一眼就看见了院里那棵落了一地花瓣的玉兰树,和自己住的那间屋裡挂着的青竹花布窗帘。窗帘的一角,用一根绳子轻轻吊起,绳子上的那个蝴蝶结子,还是她亲手打的。院里一切,仿佛都还停留在两年前的那个端午节。她甚至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离开过。

可是她马上发现了院子裡有一个乡下女人。女人身边有一张竹圈椅,椅子裡站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小男孩。男孩身穿一套极为肥大的海魂衫,袖口和裤脚都厚厚地挽了几匝。男孩的双手,正从衣袖裡胖胖地伸出来,朝着满天的太阳舞动着。吟云走近来,对着孩子招了招手,孩子突然就咯咯地疯笑起来,笑得一脸都是口涎。

旁边的女人连忙将孩子从圈椅中抱出来,撩起衣襟把下巴擦乾净了,又掏出一条旧布袋似的**来,塞进孩子嘴裡。孩子咿呜了几下,就渐渐地没了声响。吟云祗觉得那孩子面善,却想不起来到底像谁,便忍不住问那妇人这孩子是花家的什么人。

那妇人是新来的奶娘,先前并未见过花家二小姐,祗当吟云是隔壁新搬来的邻居,就呶了呶嘴,指指屋裡:“这是大小姐的公子。姑爷出门办货去了,小姐在婆家呆腻味了,就回娘家来住几天。”

吟云听了一愣,就问:“大小姐什么时候有婆家了?”

这时孩子在奶娘怀裡咬了一口,妇人杀猪也似地叫了一声,神情就有些不耐烦起来:

“你不知道花家大小姐嫁了文家二公子?”

碰巧吟月拿了一床小被子,从堂屋出来,看见奶娘正跟一个陌生女子说话。那女子又黑又瘦,嘴唇上起了一圈热泡。身穿一套蓝布袄裤,肘膝处皱皱地凸鼓出来,青包头和青布鞋上都落了薄薄一层的灰土。吟月是从女人手裡挽着的那个包袱上认出吟云来的。那天吟云的样子十分落泊,和两年前判若二人。吟月手中的被子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她慌慌地跑过去,一把抓住了吟云的手:

“你,你,信也不捎一封。”

谁知吟云摔了吟月的手,转身咚咚地就往门外走去。

吟云脚底生风,走得飞快,吟月追出三条街才追上。吟月下死命拽住吟云手裡的包袱,两人咚地都坐到了地上,揉着胸口喘粗气。吟月涨红了脸,恨声恨气地说:

“你以为谁都要追着文暄嫁呢?你一走了事,拉了一地的屎,却要我替你擦屁股 -  倒问问我愿不愿意呀。要有来世,咱俩换着过,你守着这个家,我出门看世界,也不算白过了一辈子。”

吟云听了,竟回不了嘴。半晌,才说:“就算我没回来这趟,爸妈那裡,都不要说起。我坐下午的车回去。”

“你还要走?到哪裡去?”

吟云见吟月脸都急白了,就笑了起来:“你别管,你也管不了。横竖我再也没有牵挂了。”

吟月知道是劝不住的,就问戏学得怎样了?吟云不答。吟月便去摘耳上的金坠子,指上的金箍子和腕上的玉镯子。自从生过孩子之後,身子就比从前丰腴一些了,竟退不出指上的箍子。祗好蘸了些口水在手指上,咝咝地抽着气来拔。总算退了下来,就将金银首饰放在手巾裡包成一小卷,塞到吟云的包袱裡:

“留得住,就留。留不住,就卖了它。”

吟云哪裡肯收?两人推来推去的,推得吟月变了脸:“算我给你赔罪,总行了吧。”

吟云叹了一口气,勉强收了下来,说了半句“文暄那裡……”,又不往下说,拎了包袱起身就走。这次吟月就没有再追。

过了几日,文暄从香港办货回来,夫妻两人小别重逢,自然迫不及待地要做些床上的事情。亲热过了,吟月偎在文暄怀中,将两腿缠在文暄的腿间,突然问:“你从前看上吟云什么了呢?”

文暄连日来舟车劳累,十分悃乏,便不肯多说话。禁不住吟月再三追问,就不耐烦起来:“吟云哪有你那么多的废话。”

吟月忍不住笑出声来,却把文暄越发地搂紧了。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