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了(2)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5 15:43:05

文暄的出租车停到那个旧院落跟前时,街上马上跟过来一群婆姨孩子。文家二儿子回来探亲的消息,早在三个月前就传遍了街头巷尾。当年的老街坊,病故的病故,搬迁的搬迁,真正记得文家旧事的人,其实已经没有几个了。那些车前车後地跟着的,无非是想看一场热闹罢了。待文暄一下车,众人倒都有些失望。文暄年青时是极高的个子,到老来精瘦下来,样子便有些佝缩。穿着一件鼠灰色的布茄克,戴一顶鼠灰色的鸭舌帽,粗粗一看,跟街坊邻居家的老头子,也没有多大差别。倒是车裡搬下来的几个箱子,花花绿绿的,远比人鲜亮。

文暄下了车,不着急进屋,却站在门前的那一对青石狮子面前,发了一会儿呆。那一对石狮子是在文暄的祖父手裡专程从京城置运过来的。文家几代的孩子,都爱骑在狮子身上玩。渐渐地,就把那狮背上的低凹之处磨出光光亮亮的一片。文暄将手搭在狮背上来回抚弄着,发觉那地方满满涩涩的,才知道这一对并不是那一对了。

门倒还是那两扇包着铁皮的旧门,祗是换了两个大铜扣环,在太阳底下熠熠地生着陌生的光。门眉上的那块石匾也还在,匾上的浮雕是几朵祥云,云里刻着“紫气东来”四个大字。

文暄问那位跟文川一道来接船的台联主任:“这石匾是不是也新换过了?”台联主任就解释:“文家老宅是在两年以前按旧样子翻修过了- 前些年给折腾得实在不像话了。文家的後代,查来查去祗剩了文川一支,就把旧宅归还给了文川一家子。”

文川夫妇一直在旁边点头微笑。文暄不说话,却抬手去推那两扇沉甸甸的大铁门。

推开院门,一眼就看见院中一棵遮天蔽日满枝青叶的老槐树。槐树还是原先的那棵,祗是树身上添了许多筋筋络络的疤痕。树下端坐着一个六旬老妪。老妪他是全然认不得了,老妪身下的那张梨木雕花太师椅,却是他家的旧物 - 当年他迎娶吟月的时候,他的父亲文致远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受了他们夫妻的拜。

老妪见了来人,也不起身,下颌抖了几抖,却说不出话来。文暄走近来,单腿一曲,就跪在了青砖地上。众人慌慌地都来扶。文暄挥了挥手,将众人都推开了,才开口对吟月说:

“我背你上楼。”

吟月愣了一愣,也不推让,果真撑着椅背站了起来,慢慢地爬到文暄的背上来。吟月个子本来就娇小,又病过了一场,很是消瘦,文暄却还是背不动。短短的一截楼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就歇了两三回。文暄一路走,一路擦脸,不知擦的是汗还是淚。院子裡围看的人,心裡不免都有些酸楚。

这时楼下西厢房的门打开了,腾地走出一个比吟月略微年青些的女人。女人将脸板了,对文川说:

“这是让人看热闹的时候吗?”

说完将门一摔又回了屋。文川的脸上就有些为难。众人见状,也自觉不妥,便三三两两地退了出去。最後离开的是那个台联主任。他拉了文川的手,吩咐说:“等文老先生休息好了,就给我打电话,我带他四下走走看看。”

文暄终于爬上了楼,将吟月放在床头坐妥了,便掏出手帕来擦汗。文川夫妻也随着上了楼,叫儿子文建设出来拜见爷爷。建设勉勉强强叫了声“阿爷,”便死活不肯多说话。之兰脸上挂不住,就轻声解释给公爹听:“小时候为了家裡的事,没少挨同学欺负。”吟月呵呵地乾咳了两声,之兰赶紧收了口。文暄摇摇头,说:“怎么能怪他呢?过阵子熟络起来,就能好些。”

文川知道爸和妈乍一见面,自然是有许多话要说的,就沏了两杯龙井茶放到茶几上,领着老婆孩子退了出去。屋裡剩了两个老的,垂手相对无话,祗觉得墙上的挂钟刺啦刺啦地走得烦人。文暄离开温州的时候,文川才五岁。文暄和吟月祗做了六年的夫妻,倒分开了三十六年。那三十六年裡两边又都发生了些腻腻歪歪的事。事太多太重,反而找不到一个开头了。

“你腿脚不方便,为什么还要住楼上?”

“楼上灰尘少,清静些。”

文暄又摸了摸吟月床上的被子,问:“夜里盖这个,冷不冷?怎么不用上回托人带过来的那床羽绒被呢?那可不是一般的羽绒,全是嫩绒,没掺半丝碎杆的。”

吟月笑笑,说:“知道的,你什么都要最好的。”

吟月这一笑,两边颊上隐隐地浮出了两个浅坑,当年的旧模样就回来一些了。文暄心里一热,嗓子就喑哑了。

“听说你一直到去年生病了,才搬过来和文川他们住。这些年,咳,我实在是,弄得你一无所有。”

吟月的嗓子也哑了上来。端起茶来,喝过了几口,才说:“你不也一样。谁到老了都是一无所有。”

一句话让文暄想起那头那个家裡的种种烦心之事,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问花家的亲戚裡头,如今还剩了些什么人?吟月听了,又笑,说:

“你是问吟云吧?她现在搬了在楼下西厢住。要说一无所有,咱们这些人裡头,祗有她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当年让丁家的後代搬进花宅,谁料到是请客容易送客难 - 竟赖着不走了。官司都打了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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